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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风番外2 ...

  •   不必身在殿上,裴少淮也能猜到廷议的结果。

      事情从不会一蹴而就。

      一旁的妻子又叹起了小风的婚嫁大事,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既知晓女儿是个什么性子、心中装着什么所求,又担忧她在冲动的年岁里耽误了自己,贻误终生。

      世人留给女子选择的空间本就不大,就像是漫长的官道上寥寥可数的几处驿站,聊可短暂休憩,急送的信件催人快马加鞭,路过了、错过了便再回不了头。

      想要什么、权衡利弊是会随着年岁而变化的。

      看到女儿踏上一条鲜有人走、充满未知的路,当娘亲的岂能不忧心?

      “前路不知是好是坏……”杨时月喃喃道。

      裴少淮明白妻子所忧,对于孩子的婚事主见,他看得更开一些。

      “若是别家的姑娘,正在做小风所做之事、行女子未敢之路,夫人会是如何的态度?”裴少淮以设问来宽慰妻子。

      杨时月侍弄花草的动作顿住了,略一怔。夫君的话好似将官道、驿站撕成了碎片,转而换成星垂平野的广阔天地。

      若是别人家的姑娘,自然是要夸一句志向远大,甚至投以钦佩。

      她当即明白夫君话中深意,舒了口气,笑道:“你们父女俩人在前头走得太快,要准允我有跟不上的时候。”

      “我也有过担忧。”裴少淮实诚道,“为人父母者,难免对子女多一份偏爱、私心,有时候这份偏爱何尝不是一种束缚和偏执呢?”

      又道:“所以由她选罢。”

      ……

      晚风吹落晚霞,在余晖将尽的时候,小风终于回来了。

      是她三姑陪着一块回来的。

      小风从宫中出来,先去了南平伯爵府,去找了三姑。

      送回了三姑,父女二人站在屋檐下闲叙,青蓝的夜色中,从侧边看去,父女的影子好似叠在一起。

      三十岁的裴云辞脸上少了青涩,多了几分沉毅。

      “你向朝廷请愿准许女子参加进士科?”

      裴云辞点点头。

      “被驳了罢?”

      “被驳了……”裴云辞有些沮丧,她问,“所以父亲一开就知道女儿会提什么谏言,也猜到了会是什么结果?”

      又道:“如果是父亲在的话,应该会比女儿做得好罢。”

      她觉得自己没有把握好机会。

      “为父不会比你做得好,能做的也远不如你。”裴少淮说道,“即便我知晓天下女子想要的是什么,我心里亦难做到十分急切、热忱,时时处处把它当作头等大事,更莫提立下人生信条了,我的心思在别处。”

      “而小风你不一样。”裴少淮夸赞女儿道,“为父只是教给了你学问,但你悟出了自己的志向,并为此执着,小风你才是理解女子真正想要什么的人……”

      如果是裴少淮参加今天的廷议,他的理性会盖过感性,他会审时度势。

      裴少淮继续道:“就像你的三姑,她深知是什么将妇人困囿于宅院里,知晓如何做才能让妇人们有底气迈出家门。又如你的四姑,她做的也远不止开方子、抓药材,她知晓妇人们的心病在哪里……这些都是我不可能做到的。”

      天青色渐渐暗成深蓝,云霞被星辰替代,檐上的灯笼开始焕发光亮。

      朝开晨露上,暮憩星河间,短暂一日花颜的牵牛花缠在竹篱上,已沉沉睡去,几只流萤自丛中钻出,在院中飞舞窥人窗户。

      世人俗称牵牛花为“勤娘子”,因其柔枝袅袅,绕篱附竹,也因其朝开暮谢,起得比谁都早。

      被世人定义的何止一株牵牛花?

      夏日晚风吹拂裴云辞的青丝,也吹动牵牛花的绿叶,她仍沉浸在失利中,执拗放不下:“从敢为书院走出去的学生越来越多,却始终等不到一个机会,只能看着自己的才华一点点消磨在琐碎事中。”

      她们想要成为翠篁青士,世道却希望她们安于当勤娘子。

      “今日的廷议不是最后的机会,更不是最好的机会。”裴少淮宽慰女儿道,“于世人而言,世上从来就没有不经一番苦难奋斗而得来的功成名就,于你们而言,也绝不会有轻而易举得来的权利,被历史长流淹埋的沙洲不会一朝一夕重出水面。”

      即便是理所应当的权利。

      裴少淮知晓女儿的失落不单单在于今日的失利,还在于三十载的坚持却望不见尽头,暂时蒙在心头的迷茫、无措。

      “朝廷主动给出的机会,更多的是审时度势下的无奈之举。”所以小风提议女子参加科考被驳不足为奇,裴少淮道,“世人的公认远比朝廷的准许更重要。”

      “小风,你需要仔细想想,你所做的究竟是为了世间妇人,或只是为了敢为书院而已,这很不相同。”

      裴云辞颈背一震,耳畔微鸣,仿佛听到夏风呼呼的吹声。

      世人公认之时,便不必再在乎朝廷是否准许。

      敢为书院只是率先从丛中飞出的几道流萤,微光易逝,而这世道的现状是,牵牛花需要攀附在竹篱上才能立起来。

      “不必消沉,你们所做的正是奋斗的过程,没有第一步就不会有第二步,更不会有后续的千千万万步。”裴少淮最后道。

      每一步都是有意义的。

      即使它不是到达顶点的最后一步。

      “女儿知晓该如何做了。”

      借着檐上的灯光,裴云辞看到父亲两鬓斑白,不变的是眉宇间的正气和傲气。

      这一路上,父亲给了她很多底气。

      裴少淮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笑道:“想通了就好。”

      略犹豫了一下,又道:“听你哥说,前几日姓梅那小子从太学离职,重新回到了翰林院?”

      梅昀祈与裴正观是同年进士及第,当年他高中探花入翰林,在拜访裴府时,对敢作敢为有才气的小风一见倾心,遂上折子自辞,自愿到太学里任教。

      这一眨眼都过去十年了。

      “他终于回到自己的正途上了。”裴云辞松了口气,没有失落与遗憾,只是平静的语气道,“前些日他来敢为书院,女儿都同他说明白了,希望他不要再耽误自己。”

      裴云辞早就想通,做了决定。

      “还是那番话,女儿心里装着其他志向,不想身后有牵绊、顾虑。”

      “你想清楚就好。”裴少淮道,“人非车,并无既定的辙子。”

      ……

      ……

      纪录片继续播放着,旁白道:“昌隆三十九年,裴首辅辞世,裴云辞承袭了父亲文清侯的爵位,成为了大庆第一位女侯,举国瞩目。不管是翰林院掌史官笔下的正史,还是稗官野史里记载的轶闻,都证实了这一事件。”

      “裴首辅为何不顾朝廷礼法将爵位传给女儿,被誉为‘万院山长’的裴正观为何甘居景川伯,彼时的裴府又是如何实现这一传袭,拿到朝廷刻章的铁券丹书?前人已逝,他们的想法无从考证,但今日我们可以从裴首辅留给女儿的书信里窥得一二。”

      “崖上书房编号21的书信中,裴首辅晚年时书法依旧劲道,他写道‘若视爵位为名节,而非富贵,则其传世甚于传子传孙’,可见裴首辅认为,女儿承袭他的爵位可以是传世之举,而传统的父位子承,更多的是财富的积累和社会地位的沿袭,非他所愿。”

      “父亲的意愿只是裴云辞能够继承爵位的原因之一,在皇权之下,尤其彼时在位的昌隆帝颇有手腕、极善驭官御权。”

      “透过崖上书房里的书稿、书信,史学家们认为,裴云辞能够成为大庆第一女侯,更多依靠的是自身的实力。她一世未婚无儿无女,投身于女子教育事业,截止到父亲逝世这一年,裴云辞带领敢为书院的学生们,已编著了三十余本涵盖经义、农学、工学、商学、艺术等方面的书籍,这里面有启蒙思想的高谈,也有立足女子生产生存技艺的手册,甚至绘制了精美的图册教习妇人们使用新式机具。”

      画面转到苏杭一带,戏院里,观众们正听得入神。

      旁白继续:“在苏杭的一出昆剧中,就有这么一句台词,‘裴山长高义,天下女子谁人不知裴山长?’足以见得裴云辞彼时的地位。”

      “昌隆帝同意裴云辞承爵,未必是心甘情愿,但裴云辞在民间的地位,身为女子之楷模,倒逼着朝廷做出让步。”

      “昌隆四十五年,朝廷试行女子科考,户籍地为北直隶的女学子们首次拿到了进士科的入场券,但她们的卷子是单独出题,与士子们的试卷分开批改。那一年,文清侯已七十六岁。”

      “此后,女子科考便如雨后春笋般,傲然成竹,古来文人骚客独爱的翠篁竹林,再不只属于男子。”

      “永明二年,南直隶李遇晴会试被点为第五名,在殿试中写下一篇《格物算学论》高中状元,成为大庆第一位女状元。”

      “八十八岁的文清侯欢喜不已,在写给逝去多年的父亲的信件中,她写道‘父亲你可知自己输了一回?女儿幼时,父亲曾道,有些事等到小风老了,头发白了,也未必能成……而今日事情成了’。”

      “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个人的成就始终只能是一个标符,但更多的标符出现,则可以写成文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小风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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