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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浔州城比宋也川想象的要繁华,至少走进城中时,他觉得像是来到了京郊附近的小镇一般。城中也有茶楼、酒馆各式作坊甚至当铺。

      领宋也川入城的伍长说:“这里面有不少人都是流放期满后,从贱籍重回良籍的,他们对这里已经产生了感情,便在城中定居了。大部分罪犯都在城外的荒地上劳作,入夜之后才回,而在城中你能碰到的绝大部分都是良籍。”

      街道自东向西延伸开来,赶着毛驴、骡子拉货的货郎与挑着扁担贩卖货物的小商贩络绎不绝,远离了政治漩涡,没有人能够把手伸向这处素来贫瘠的城市,这里竟然比土地兼并严重的江南某地,过得还要好上一些。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伍长带着他走进一个长长的巷子中,浔州常年炎热,巷子两侧的墙壁下面已经在经年累月间长出了一层青苔。有地锦密密实实地爬了一墙,伍长站定了身子,指着前面的一处院子说:“这就是城中的学堂。”

      里面有孩童读书声隐隐传来,伍长对着里面说:“陈义、段秦,请你们先出来一趟。”他的语气明显要恭敬些,哪怕到了浔州这样的偏远之地,对于读书人的尊敬已然刻在了骨子里。

      “来了来了。”只听一阵脚步声,有人将书院的门从里面推开,走出来的是一个脸膛黝黑,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见这个伍长,对着他拱手:“刘伍长,有什么事吗?”

      刘伍长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宋也川的方向:“他以后就和你俩一起教学生读书,我记得你们住的院子还有一间空房子,让他和你们一起住。”

      陈义是个大嗓门,立刻说没问题。他把目光落在宋也川身上,目光在他额上的刺字处略停了停,依然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兄台,我叫陈义,义薄云天的义,敢问兄台姓名?”

      宋也川对着他拱手:“宋也川。”

      陈义是个热心肠,不由分说地拉起宋也川的袖子:“走,我带你见一见段秦。”他停了停,压低了嗓音,“那人脾气怪,不是坏人,要是他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院子里摆放了二十张桌椅,一群小孩坐在上面,年龄有大有小,从三四岁到七八岁都有。一个穿青袍的青年正逐个检查他们写字。

      陈义说:“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宋先生,往后他的话你们都要虚心听,知道了吗?”他又转身对宋也川说:“那个就是段秦。”

      那群孩子都转过身来看,那个穿青袍的段秦 亦抬起头,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在宋也川脸上的刺字停留了一秒,眼中闪过讥诮:“不愧是京中来的,连罪籍都能给良籍的孩子上课了。”

      “你说什么呢段秦,这是刘伍长的意思。”陈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又对宋也川说,“今日不早了,你一路过来也累了,我带你去房间看看。那屋子之前没人住,我和段秦往里面放了一些东西,我一会搬出去。”

      宋也川轻声谢过,陈义带着他往书堂的后院走去。后院有三间庑房,院子当中有一口水井,还种了一棵格外粗壮高大的梧桐树。此刻虽然是秋天,在常年湿热的浔州里,依然枝繁叶茂。风徐徐而过,学生们读书声朗朗从传来,确实能算是个风雅的地方,让人的内心都变得安静下来。

      “这一间是你的。”陈义掏出钥匙,把门锁拧开:“这把钥匙你留下,被褥都在柜子里。”房间中确实能看出久无人居的痕迹,地上落了薄薄一层土。一缕依稀的阳光照落在房间里,房间中的桌椅板凳都被镀上一层金边。

      房间的角落里堆了一些杂物,陈义撸起袖子搬了起来,宋也川忙和他一起,陈义连连摆手:“我虽然读过书,但是也算是个粗人,平日里学院的活都是我干,你和段秦都是读书人,你又是京城过来的,别累着你。”

      宋也川正色道:“既然来了这里,哪里区分贵贱呢?”见他坚持,陈义只好作罢,他们两人一起把杂物放在院子里。陈义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我一会把学生们的课本拿来给你看看。晚上我婆娘会做饭送来,到时候我让她多送一份。”

      “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的,我本身并没有段秦学问高,平时他教书,我做一些闲活,若是什么都不做,拿着书院给的银子,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再者说,在这读书的学生父母,有时也会送些鸡蛋米面,宋先生请放心,我没有吃亏的。”

      陈义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太阳快落山了,我去帮我媳妇做饭去,宋先生进屋吧。”

      宋也川忙摆手:“叫我也川就行。”

      陈义绕过后院,正要往前院走,经过垂花门的时候被人一把拽住。

      “段……”段秦一把捂住他的嘴,“陈义,你是不是傻?”

      他把手松开,陈义一头雾水:“你这是怎么了?宋先生是京城里来的,看模样便知道是个学富五车的人,有他来帮你不好吗?”

      好?自然是不好的。

      这个宋也川看上去气质出尘,若是他在书院中站稳了脚跟,哪里还会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段秦冷笑:“你看到他脸上的刺字没有,他是罪臣。犯的是什么罪也不好说。刘伍长也真是的,敢让这种人给学生教书,若他真是大逆不道或者谋逆罪臣,和他关系越好,越难逃干系。到时候何止是你,你家云娘也在劫难逃。”

      陈义啊了一声,又犹豫着说:“我看不像,宋先生文文弱弱,书卷气很重,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咱们也别冤了好人。”

      “呵,”段秦掖着手,“等我去找人打听一下他的来头和底细也不迟。”

      宋也川在房间里收拾了一下午,把被褥重新洗过晾好。到了天擦黑的时候,陈义带着云娘给宋也川一个食盒:“都是寻常粗茶淡饭,宋先生别嫌弃。”

      云娘是个模样周正的女子,身量纤细,眉眼间也有几分姿色。陈义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洗得发白,可云娘穿得衣服料子都不错,头上还插着两支银簪子,看得出陈义是极疼爱这个妻子的。

      宋也川再三谢过。他平日里一直吃得很少,又不忍拂了他们夫妻的好意,于是强撑着吃了半碗饭。再抬头,陈义已经把碗舔了个精光,看着宋也川为难的样子,忍不住摇头:“难怪宋先生瘦,你也得多吃点,多吃点才有力气。”

      云娘嗔他:“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恨不得把家里的米缸都吃空。”陈义有些赧然地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那我我下回少吃半碗。”宋也川没看到段秦,忍不住问:“段先生呢?”

      “他啊,”陈义知道段秦不喜欢宋也川,所以把饭菜给了他,让他自己去前院吃了,“也许在忙吧,不用管他。”

      夜幕低垂,陈义和云娘收拾东西回家去了,他自己在城中盖了房子,在书院中住的日子很少。段秦不知道去了哪,宋也川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

      他许久没吃这么多食物了,胃里有些不舒服。他在房间里略站了站,犹豫了片刻,还是推开门走到了院子里。

      梧桐树亭亭如盖,天边下弦月清清冷冷,院子中落了一片皎洁光辉。

      他把手伸向袖中,掏出了温昭明写的那张字条。

      公主在封邑中的府邸建在涿州,离这约有二十多里,从距离上说并不算远。只是他是罪臣,非召不得离开浔州半步。他仰起头,看向头顶万里如银般的穹庐与星斗。罪臣与公主之间,隔着的何止一整道天堑。

      三个月前,他经常会在太和殿外的长街上抬起头来看月亮。从无尽的书海中短暂抽身,望向天边那轮孤月时,他的内心平静而没有波澜。他曾和觉得自己会用一生时间,和这些几经易手的古籍作伴。或许不会在青史上留下片语只言,可只要这些前人著作流芳百世,他的生命便会在时间的河流中无限延长。

      但自举家获罪起,宋也川再也没有看过月亮。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他身在地狱,看到月亮就会想起埋骨泉下的挚友亲朋。

      月色浇衣,月华如练,柔软地落在他身上,他却在此刻安静地想起了温昭明的眼睛。

      像月光一样清澈,像月色一般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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