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葉痕》雪君十二恨

1、風過葉痕

　　又到新桃換舊符的時節，琉璃仙境裡，藥師正在變著法兒地讓阿九喝藥，最後出動到屈世途的桂花糕一碟跟桂花糖三包，阿九才苦著臉兒把那黑漆漆的藥劑灌進嘴巴裡。

　　“少艾啊你不要因為昨天下棋輸給我了就故意加苦草下去嘛！”阿九尾巴都耷拉下來了，“這實在是非常非常的苦啊！”

　　“呵呵，你不是說我是故意輸給你的嗎，現在我就證明給你看我沒有故意輸，我輸得很不忿呢～”藥師敲了敲煙槍的灰，“阿屈啊，順便泡壺桂花茶來吧。”

　　“藥師，我可不是這琉璃仙境的雜役啊。”一個大小孩一個小小孩，都快讓屈世途連鬍子都白了，只見他滿頭大汗地從廚房出來，做桂花糕時沾上的麵粉撲了一頭一臉。

　　“阿屈，不要管少艾，他才不是想喝桂花茶呢，他就是要顯示一下他主人的身份～”藥師的小孩子心性阿九最為熟知了，屈世途在他眼裡就是琉璃仙境的管家，只要管家認了他做主人他才是真正的主人。

　　“阿九，你別這麼說，你看著琉璃仙境，從來都是讓人自出自入的，我哪有擺過一點兒主人的架子呢？”藥師話雖如此，眼神卻是“我就是不爽”。

　　“哎喲，你不高興葉小釵來就早說啊。道友，憋屈在心裡影響修行啊。”屈世途想了好一會才想到誰在這裡“自出自入”了——可人家也只是來摘了幾片荷葉啊……

　　“誒，人家來是摘荷葉的，那一池子的荷花，雖說是琉璃仙境的，但終究也是清香白蓮素還真的，難道人家的好朋友要幾片荷葉我還不准嗎？”藥師優雅地轉個身,背對著屈世途狠狠地吸了兩口煙。

　　好了，終究是扯到素還真身上了。屈世途擦擦額頭上的冷汗，一副“我什麽都沒聽到我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打算閃進廚房去，但終究趕不及在藥師發問之前逃離現場，“阿屈啊，你說到底現在誰才是主事的啊？”

　　“我又不代表官方發言，你問我也是沒用的啊”屈世途只好試著轉換話題，“道友啊，你就別這麼計較了，這過幾天就是清明重陽了，葉小釵要幾片荷葉來不過是蒸些飯糰……”

　　“哎呀呀，又是清明重陽了啊。”藥師這才用煙桿子敲著腦袋轉過身來，郁卒委屈奸黠的表情都不見了，“但葉小釵真要以荷葉蒸飯糰來拜祭亡故親友的話，恐怕整個荷花池讓他搬了去也不夠啊……”

　　“藥師，你嘴巴太毒了。”

　　“難道在下說得不對嗎？”

　　“就是因為說對了才顯得毒……”

　　刀狂劍癡世所傾，白髮紅塵又一年。淡淡的水煙升起，清香的荷葉香氣自廚房緩緩飄出。

　　如果有人看見這個用紅絲帶把白髮扎成一束，操持著鍋碗盤瓢的葉小釵，一定會驚訝得連嘴巴都合不上。

　　其實很多很多年之前，他也不過是個日日為主人張羅的下仆，做飯燒菜更是家常便飯。只是實在是經過太多年了，現在，很多人都已經忘記了，或者根本不知道他的開始了。

　　掀開蒸籠，碧色的荷葉被熱氣烘成了深綠色。葉小釵仔細地揭開一點，裡頭的白米飯糰晶瑩飽滿，荷香撲鼻。

　　被隨意放在一邊的癡水滄浪和狂月九霄，在濛濛的水汽映襯下也褪去了殺戮之氣，好像從來都只是放在這裡充當擺設，從來都沒有沾染過一絲血跡。

　　但事實終究不會因為這樣的錯覺而有所改變。

　　用白色的棉線把飯糰捆好，葉小釵抬手扯下絲帶，轉身踏出廚房。一刀一劍仿佛被什麽牽引著，無聲無息地回到了他背上。

　　那一刹那的平凡靜好，終究也只能在錯覺和回憶中存在。

　　恨休崖。

　　恨欲解，意難休。

　　葉小釵踏著這褐黃色的山路，腳步沉緩。樹影婆娑，水汽迷離，下雨了。

　　他停下腳步，在山崖頂上四顧，這裡的景致一如往昔。無論經歷過多么激烈的打斗甚至徹底的毀滅，燒成漫天飛灰，也總會在某一年再次草長鶯飛。大自然總是以靜悄無聲的狀態慢慢地回覆，永遠沒有人能把它打敗。

　　只有人才會失敗，哪怕是刀狂劍癡葉小釵，那一年，也敗在一把長日狂陽之下。

　　真的是敗在長日狂陽之下嗎？

　　還是敗在少年在月光中揮動竹竿練功的身影？

　　葉小釵走到一塊巨大的石壁前，把飯糰放下，慢慢展開，蓮葉清香跟米飯甜香混合一體，惹人垂涎。

　　如藥師所說，如果每逢清明重陽便要拜祭亡故的親友，葉小釵恐怕要拜上半個月。所以他對自己說，放開便可，無需執著。

　　但他還是選擇了拜祭，但拜祭的卻不是妻兒，也不是相交甚深的好友，而是只跟自己有過數十相處時日的徒弟。

　　妻子離散，兒孫均與自己為敵，在他以為自己再也與天倫之樂無緣的時候，是這個少年一聲聲的“師尊”跟倔強的身影讓他記起了為人師長，有後輩親近崇敬的感覺。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那無需言語，只要拍一拍肩膀，抬一抬手指就能交流的心有靈犀，到底是他秘密計算而來的必然，還是他寂寞太久了而產生的錯覺？

　　飯糰在淡淡的細雨里慢慢消散了熱氣。他不禁想起在揮汗如雨的練習后狼吞虎嚥地把飯糰兒吞進去的少年面容，若是他，必定在飯糰變冷前就把它啃乾淨了，嘴角或許還會沾上點點的米粒。

　　畢竟只是個孩子。

　　如果是素還真，大概會慈愛地為他抹去飯粒，順便消遣一下他狼狽的食相。但他是葉小釵，他只能在疏竹間遙遙看著這個跟自己身世相仿的少年，默默地想下一次要給他什麽指點，悄悄地拜託友人為徒兒打造寶刀利劍。

　　他用自己的鮮血為徒兒的刀劍開封，卻沒想到這雙刀劍，把徒兒送上了不歸路。
　　徒兒，無論當初名戰是因為什麽原因而拜葉小釵為師，他終究還是他的師尊，他始終還是他的徒兒。

　　身首異處的悲苦，即使把不落狂陽碾成飛灰，也無足消弭；白髮送黑髮的命運，始終無法掙脫。

　　再聽不見身後亦步亦趨的步子，再不能為他的聰明靈慧而欣慰，再也沒有因為一把白米飯就感動落淚的傻瓜徒兒。

　　如果知道最後一次的相逢竟然是這樣，他大概不會等到天人永隔的時候才把名戰抱入懷裡吧？

　　最後的訣別讓名戰再次成為一個可以無悔於心的男子漢，卻也讓刀狂劍癡再一次瘋魔。

　　第一次對戰不落狂陽，葉小釵，敗；第二次再戰不落狂陽，葉小釵勝利轉身的時候，仿佛聽見了徒兒對自己說“永別”。

　　但仇恨可以用報復來淡忘，情分卻只會隨著思憶漸長。

　　難道真的是人老了就容易心軟動情，容易懷想當年嗎？

　　葉小釵不知道，也已經再也無法找到答案。

　　天慢慢放晴了，一場過雲煙雨緩緩離散。陽光再次從葉間透過，銀白的長髮劃過，徒留一地淡然的清香。

　　風吹過葉，葉若無聲。這次，他又會聽到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