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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沙。。沙。。
      清晨柔和的微光里,一把扫帚正轻轻地,一次又一次地触碰着地面。在晨光中悄悄露出身形的灰尘,随着这把扫帚的主人——一双白皙的手有节奏地摆动,在低空中旋转,飞舞。一阵风拂过,带起了几片枯黄而干瘪的叶子,和无数的细小尘埃混合在了一起,逍遥飘散。叶子在等待,等待化为尘埃的一瞬间,那既是为消逝所吟唱的哀歌,又是为重生而弹奏的古曲。
      这双手的主人就在这朦胧宁静的清晨中慢慢移动着。藏青色的衣摆做着微小的起伏,形成一道又一道褶皱,如波浪一般传递着。几许舞蹈着的灰尘粘在了衣摆的下方,却并没有灰蒙的感觉,反而形成了一种淡雅的和谐。
      沙!动作过大了,几缕发丝从主人的背后滑到了胸前。那是海蓝色的长发,交叉地越过胸,垂至腰际,断断续续地反射着阳光,一如一串被激起后正在下落的大海的水滴。主人直起腰,那双白皙的手轻轻带起了蓝发,一拨,发丝就又回到了背后。于是,主人的脸露在了清晨的微光中——那是一张苍白的脸,苍白得几乎不见一丝血色。但奇异的是,这份苍白却没有产生丝毫病弱的感觉。若说这张脸让人第一眼注意到的是脸色,那接着便一定是那双眼睛。海蓝色。同长发一样的颜色。深得仿佛不见底的蓝。透明得仿佛要消失的蓝。虽然眼睛的下方有着长期劳累而留下的一抹浅黑,但在眼神中传递的,却是与这黑色不符的坚毅和倔强。
      清晨,微光,尘埃,枯叶,藏衣,蓝发,苍白,几样简单的事物与颜色随着那人的动作不断交融着,聚集、汇合、分散,那是,只属于她的世界。
      “水月!”一声苍老的叫唤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水月抬起头,她的世界被打破了。
      “水月!”声音越来越近了。
      水月并没有移动。在这里做了那么多年的活儿,她当然听得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果然,秦老伯佝偻着的身影越过走廊,出现在水月面前。他瞪直了的眼和翘得老高的胡子都对外宣告着:我生气了。
      “什么事?”水月淡淡地问。
      秦老伯是这里的老管家,听说十岁就进府服侍老太爷,长大后凭着自己的精明干练帮老太爷处理了不少麻烦,甚至连生意上的事都有所涉及。不过,现在的他也只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头子罢了。尽管如此,整个府里的人对他仍然十分尊敬。水月暂时还不想得罪这个老头。但看他那样子,好象已经得罪了。。。
      不出所料,秦老刚听完水月的回话,便吼了起来:“你你。。你也太放肆了!欺负我老了是不是,居然喊这么多声才回话!而且连秦管家也不叫了!越大越不象话,亏我们老爷还好心收留你,现在倒好,不仅不去给老爷请安,连我也不放在眼里的啊!你马上给我到夫人那里去!哼哼,夫人一定会好好教训你的!唉。。我在府中做了那么多年,居然连个小丫头都能欺负我!这世道啊。。唉。。我真是悲惨。。”
      “知道了,我就去。”水月飞快地打断秦老伯的话。照他这样讲下去,天知道何年何月才可以讲完。
      将扫帚往秦老伯怀里一塞,水月便朝吟月阁走去。一边走,身后还一边传来秦老伯的喊叫声:“把衣服掸干净再去。。。瞧你这个脏样。。。!”
      水月也不理他,径自穿过鲜花盛开的中庭,在曲折的回廊中左绕一下,右绕一下,终于步入通向吟月阁的走廊。
      迎面,两个丫鬟装束的女孩走了过来。左边有一个个子稍高一些,看似温柔的脸上却透着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漠;右边一个则长着一张圆脸,眯着一对月牙般的眼睛,本来不是在笑,却偏偏让人感到笑的味道。
      是天敏和天喜。水月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两个女孩走近了。
      “水月,很早嘛。”左边那个叫做天敏的女孩朝水月打了声招呼,冷漠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微笑。
      “不早了,夫人找我。”水月应了声。海蓝色的眼睛里同样露出一丝笑意。
      右边那个叫天喜的圆脸女孩却好像见了鬼一般,一扫身上笑的气味,一脸恐惧地从水月身旁擦过,飞快的朝另一条走廊奔去。
      “。。对不起。”天敏有些歉意地说道。
      “没事,我早就习惯了。敏姐姐不必在意。”水月笑笑,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天敏瞧了瞧水月,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身追着天喜去了。
      前方便是吟月阁。翠绿的低竹围绕在四周,左边正对窗户还有一个很大的水池。正直初夏,池塘几乎被雪白的荷花覆盖了,只有偶尔几只鱼儿从水中跃起换气,才能看到一点清澈的湖水。淡淡的荷香以湖为中心,向四周散开,渲染着周围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
      这,便是府里正夫人的居所。
      水月身处在这荷香之中,但心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清净。
      又是这里。那个秦老头!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这里还老是叫我来!
      强忍住心中的怒气,水月轻轻地敲了敲雕花的朱门:“夫人,水月来了。”
      一个娇媚的声音从门逢里传来:“进来。”
      “是。”
      水月推开门,小心地绕开地上用金丝绣着大朵牡丹的地毯,挨着檀木的桌椅走到主桌前面,低着头喊了声:“夫人。”
      面前坐着一个女人。一个丰满却又体态轻盈的女人。桃花眼,小巧的鼻子,玲珑的嘴唇,略施脂粉的面颊,共同塑造了一张绝美的脸。
      她乌黑的头发明明是紧盘着的,却有意无意地落了几丝下来,垂至胸口;她的衣着明明是穿得整整齐齐,却仿佛和□□没什么区别;她明明坐得端端正正,却不自觉地向周围散发着妖媚与诱惑的气息。
      水月暗地里皱了皱眉,从女人身上发出来的香味让她觉得刺鼻。
      “今天。。。怎么那么晚才来?”女人再度开口,娇媚的声音中凭添了一份寒意。
      “回夫人,我在中庭附近扫地,最近天气炎热,枯叶增多了。所以费了点时间。”
      “啪!”女人猛地拍了下桌子,冷冷地道:“借口!水月,不要忘记,你只是个丫鬟!不要以为前几天我对你态度好点了,就放肆起来!”她轻呼了口气,又道:“听秦叔说,最近的你很嚣张嘛。连他都渐渐不放在眼里。怎么?耍小姐脾气啊!告诉你,老爷不把你敢出去就不错了,还给你份工做做。说到底,这还是我的功劳。你要懂得报恩才是!每次见我都一副高傲的样子,连‘奴婢’都不说。难道对我有不满吗?!”
      “回夫人,我没有对您不满。”
      “唉。。。”女人轻叹一声,“算了,我也不多说你了。免得又有小人说我气度狭小。给你个警告,放下你那自尊吧。对你来说,自尊是无用的东西。”
      “是,知道了。”水月应道。
      女人又接着道:“我知道你恨我。那也是人之常情。但你也不要表现的这么明显。我经历的事情比你多得多,站在外人的立场,奉劝你一句:安稳点。否则你迟早要被老太太赶出去。”
      水月没有说话,仍是低着头。
      女人有些无奈的摇摇头,优雅地从衣襟里拿出了点碎银。
      “拿去,到王婶那里买点翡翠糕。今天老爷要回来。”
      “是。”水月走了过去,接过碎银,便转身走出了吟月阁。
      随手关好朱门,水月又望了望那满池的荷花。
      我知道你从不针对我,但抱歉,我无法不恨你,我更无法对你从心底恭恭敬敬。因为,我还没有到那个懂得宽恕的年龄。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装模作样地拿了把纸扇,挺直了背脊摇晃着脑袋慢步;穿着劲装,挂着腰刀的大汉们三五成群,昂首谈笑;姑娘们个个碎步金莲,手持圆扇遮着脸,只留一双眼睛偷偷地四处张望。
      “和盛”客栈的门口,生意一如既往的兴隆。已步入不惑之年的老板藏齐威摇晃着自己肥胖的身体,满面笑容地在门口迎客;红楼的老妈带着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们站在彩带和珠翠装饰的大门前微笑着摇动着带着香气的手帕;医馆的齐大夫坐在房门大敞的厅堂里,一手摸着胡子,一手替病人把着脉;街边,张老汉叼着个烟斗,面前摆着他早晚辛劳的结果:带着水滴的新鲜蔬菜,吐烟之际,他还不忘用标准的土话吆喝着“新鲜的蔬菜——青菜、萝卜、江豆儿——”。
      这里,是单和镇。皖国的一个边远的、不大也不小的、和平的镇子。
      水月穿过人群,说是穿过,不如说是走过更恰当。因为行人见到水月时,都会自觉的让路,带着恐惧与厌恶眼神。
      所以,即使是在热闹的早晨,水月也还是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王婶的店子:一个缩在街边的小店铺,店前还竖着一根柱子,上方一块刻着“王”的破旧牌子随风招摇。有的时候,水月有些庆幸他人对自己的这种态度,要不然,每天在这人群中快速穿梭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王婶——”水月朝店里头喊了一声。
      “来了——”伴随着这应答,一个面色微黄,围着一条沾满油的灰布的中年妇女一边擦着手,一边跑了出来。待看清是水月,便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水月也不在意,从腰间掏出了那些碎银,递了过去:“王婶,要一斤翡翠糕。做好点,今天老爷要回来。”
      王婶愣愣地点了点头,仓促地接过碎银,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水月站到了店的一旁等待着,她知道,如果站在店门口,会妨碍王婶的生意。没有人会愿意水月站在自己的店门口。而水月,也早已养成了习惯。
      望着来往的行人,水月又是烦恼又是期待。
      今天。。老爷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那么,那个人也要回来了吧?
      一想到那个人,水月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微笑。
      摸了摸自己海蓝的长发:那个人最喜欢她的头发了,喜欢她把头发披下来的样子,所以她才不惜顶着被老太太责骂的危险,一直将头发披在肩上。那个人也喜欢看着她海蓝的眼睛,往往一看就是半个时辰。也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从不因自己异于常人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而感到自卑。那个人回来了,自己也就不会再孤单了。
      正想着,王婶已拿着一个盒子和一些铜板走了出来。她飞快将东西往水月手里一塞,便急匆匆地奔回店里。临走还不忘轻轻嘟哝了一句:“真霉!”
      水月笑了一下,提着点心就往回走。承受着周围人们异样的目光,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那个人要回来了。
      古木做的巨大牌匾,上面刻着两个金色的大字:贺府。富丽堂皇的大门两边蹲坐着两只巨大的石狮,瞪着一双大眼,凶恶地盯着过往的人;大嘴微张,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坚牙利齿;前爪微微扬起,显露出锐利的指甲。栩栩如生到让人不寒而栗。一见便知是出于名师手笔。四名高大的家丁手持尖锐的长矛守在门口,一动不动,却仍让人深刻地感到那种不可侵犯的威严。而敞开的大门前则特别地铺了一条红色的地毯,好象要迎接什么重要的人物。
      这么快就铺好了,还真是会讨好主人。水月有些轻蔑地瞧了一眼,便从大门旁的小门跨了进去。
      这里是贺府,单和镇最大的富豪贺九的府邸。同时也是,水月服侍的地方。

      “快!把茶放这里!”
      “哎呀!不对!不是这种,是铁观音拉!”
      “这几盆冰块,放这里!那里,那里也放几盆!”
      “喂,那里还有灰啊!快扫干净!”
      “啊!。。夫人!”
      贺府的正厅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一个女人,一个盛装打扮而透露着妖媚气息的女人缓步走入正厅。顿时,正在正厅里面忙碌的丫鬟侍从们立即停下了手。
      “夫人!”
      “恩,”女人有些懒懒地抬了抬手,“准备地怎么样?”
      “回夫人,基本上准备好了。”天敏走了出来,安静地答道。
      女人四处望了望,满意地点点头,道:“可以了。你们都跟我出去,老爷也快到了。”
      “是。”一群家仆们在女人的带领下走了出去。
      待最后一个丫鬟的后脚跟迈过了门坎,正厅暗部的一个屏风后探出了几丝海蓝的发丝。
      水月小心翼翼地将半个头伸了出来,心里悄悄笑了一下。
      一群傻瓜。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水月在屏风后站着,站着。手,不知不觉中抓住了自己藏青的衣服,越抓越紧。呼吸有些急促了,心跳也有些加快了,她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等待。。。等待。。。还是等待。。。
      门口好像有点动静了。是他们回来了吗?水月的手又收紧了点。
      声响越来越大了。
      有脚步声,有马车的滚动声,有马的嘶鸣声,有东西的搬动声,有衣物的摩擦声,有。。
      “怦!”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那个人!是那个人!他回来了!
      虽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可水月清楚地感到,他回来了!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一步,二步,三步,终于,一个身着紫色锦衣,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右边,跟着那个散发着妖媚气息的女人。而他的左边,则是一个身着白衣、身材修长的男子。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上带着一顶宽大的草帽,草帽长长的边缘垂着白色的丝布,将男子的面貌完完全全的遮盖了起来。
      水月的呼吸几乎在一瞬间完全停顿了。
      手,渐渐松开了已被抓皱了的衣服。水月努力地遏制自己的心跳,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不能,不能!我不能这样!会被他们发现的!他也不会希望我这样的!
      心里这么想,水月的视线却不自觉地向外面飘了过去。
      正厅上,穿着紫色锦衣的贺九已坐到了正厅正上方的那张宽大的白玉长椅上,妖媚的女人此刻正依偎在贺九身上,但除此之外,却也并没有任何其他妻子应做的动作,连替丈夫擦汗的丝绢都没拿出。贺九也并不在意,脸上反而乐呵呵的,好象很享受妻子的这般动作。他一手揽着女人的腰,一手端着碗带着水珠的凉汤,小麦色的肌肤上的汗珠逐渐凝结。
      正厅中央,几十个家仆恭敬地低着头,整整齐齐地站着。而领头的,正是天敏。今天的她换了身但淡红的长裙,用她那不冷不热的声音说道:“恭迎老爷回府。”
      “恭迎老爷回府——”整齐而响亮的声音。
      贺九微笑了一下,放下碗,摆了摆手,慢声道:“不必了。这么个大热天,我看你们也为我回来忙了好一阵子吧。都是熟人了,回去歇着吧。”
      天敏微微抬头,有些犹豫地望了望贺九身旁的女人。
      女人抬头,轻道:“夫君,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你不必在意。”
      贺九宠溺地瞧着她,笑道:“康茹,他们虽是家仆,但也是人,也会累的。再说,我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让他们回去歇一下,过会还有事要他们做。”
      郑康茹闻言,动了动身子,脸朝着家仆们道:“都听到了么,老爷仁慈,大家都回去歇着吧。”说完,挥了挥她那白嫩的手。
      “是。”天敏淡淡地应道。转身,打了个手势,家仆们便都有序地散去了。
      郑康茹见家仆们散去,便又转了个身,朝一直默默站在贺九身边的白衣男子笑道:“夜恒师傅也回来了。”
      贺九哈哈大笑:“是啊!康茹,你不知道,这次去皖京办的事,夜恒可是出了不少力呀。要是没他,我今日可能就无法活着回来看你了。”
      郑康茹那两道细而弯的娥眉略皱了下,用手责怪似地轻打了下贺九,随即又淡笑道:“这样啊。那夫君这次可要好好奖赏夜恒师傅一下了。”她一皱眉,举手,几个简单的动作看似冷淡,却又在无形中包含着说不出的媚。
      “是啊,”贺九轻抚了一下郑康茹的面颊,转头向夜恒道,“夜恒,你想要什么?这次多亏了你,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
      夜恒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吐出两个字:“休息。”干净、悠远、仿佛不可触极的声线。
      便在此时,正厅角落里的一个屏风仿佛震动了一下,但也只是仿佛。
      贺九愣了一下,随即微笑道:“我怎么给忘了。现在你最需要的是休息。去吧,奖赏过会我叫仆人送去。”
      夜恒轻轻点了点头,只见白衣一飘,他的人便已落在离正厅大门的不远的地方。
      突然,他偏了下头,朝着正厅一个角落里的屏风,透过丝布,隐约可见他的嘴角朝上弯了一下。欲细看时,他那白色的身影已消失在厅外重重叠叠的回廊里了。
      呼——
      屏风后的水月呼出了一口长气。
      他笑了。朝她笑了。
      本来应该是她最紧张和激动的时刻,不知为什么,她却感到无比的安心。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的笑容总能令她平静下来。从以前,直到现在,也从未改变。
      水月轻抚了一下胸口,心脏,已恢复平常的律动。
      他发现了,发现了我在看他,发现了我的紧张,发现了我的不安,所以他对我笑了。他在安慰我,在叫我安心。他在告诉我,他回来了。
      是的,他并没有看见我的脸,但他能够知道我的不安;我也没看见他的脸,但我也能够从那隐约的笑容中知道他的安慰。我们,在很久以前,就互相清楚彼此,互相担心彼此,互相,依赖彼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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