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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去年六月,是我心灰意冷地从喀山乘坐列车赶往秋明的时候。
      路途遥远,一路上都下着小雨,天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这雨永远也不会停了一般。车厢内亮着暖黄色的灯光,四周传来人们嘈杂的交谈声,孩子们在过道内嬉戏打闹。许多游客兴奋地谈论着秋明的著名景点和城市特色,和我坐在同一个包厢的大叔也不例外,和我大声地介绍着秋明郊外那大好风光,那粗犷而又沙哑的声音一直回荡在我的耳畔,我也只能无奈地微笑稍作回应——整个列车上,大概只有我的心情糟得跟这天气一般。
      我毕业后就从圣彼得堡来到喀山,一直从事时事和政治新闻的报道工作。我自认在新闻学和新闻稿的撰写上有些许才华,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这几年来我的事业一直顺风顺水,直到最近才遭遇了事业上的第一个滑铁卢。事实证明,在新闻界,人只要一旦站错了立场,所做的再多努力和那才华也只能是付之东流。而我恰恰是那个不幸的、无意中站在了“错误立场”的新闻工作者。
      可新闻的本质不就是说出真相、揭露事实吗?我不明白。总之上头的人随后就派我去秋明市郊采访剧院的演出者,美名曰给我更多“扩大视野”、报道不同类型新闻的机会,或许会很长时间都要呆在那里,实则为“流放”。
      “是啊,喀山…大概是回不去了…”我低头呢喃道,早已全然不顾身边的大叔滔滔不绝地在讲些什么了。
      “喀山?”大叔似乎听到了我在自言自语,“小伙子是从喀山来的啊!大城市未必有那么好,我看回不去就别回去啦!你来秋明,我带你去我的酒馆喝酒!”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我想我大概笑得比哭还难看。说来也奇怪,这位热情的大叔哪怕不清楚我来秋明的原由,也不过问为何我无法再回喀山,只是把我当作一般的旅游者对待,显得我似乎跟着车厢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区别了,倒让我感到轻松了一些,也很难再拒绝他的盛情邀请。
      喀山到秋明的路途很长,火车开得慢,我们要在火车上呆上将近一天一夜。一天下来,我竟和这位曾经素未谋面的大叔熟络起来了。大叔名叫伊戈尔,在秋明自己经营一家小酒馆。我们从秋明的美食谈到风景,还未到达秋明,似乎已经在脑海里和这位兄弟去秋明游览了一番。原先心情低落毫无斗志的我,不能说是对将要去往的城市有了一丝期待,但至少也能稍微认清当下的处境了。
      “兄弟,喝酒吗?”只剩几个小时就要到秋明了,伊戈尔从箱子里拿出了一瓶伏特加,边开瓶盖边说道:“这是我们自己酿造的,以后你在秋明,也可以多来我们酒馆。”
      我一心只想逃避这烂透了的生活,毫不犹豫地便接过了酒瓶。酒精的麻醉之下,似乎世界就会稍微变得美好一些。
      在车厢里的时光过得很快,不像我想象中的如此难熬。火车到站时,我的脑袋在酒精的冲击下已经昏昏沉沉的了,稀里糊涂地和大叔伊戈尔道了别,到住所后倒头就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这一觉睡得很沉。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我仿佛在一条昏暗无尽的小路上不断地奔跑,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为何奔跑。长长的道路一直通向未知而又黑暗的前方,而我无法停下脚步,直至精疲力竭。
      再次醒来之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饿了一天的我只想去好好吃一顿晚餐。毕竟今晚过后,就要开始正式投入那份我毫无期待的工作了。我的大衣口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卡片,上面印着一个酒馆的地址,竟然就在离我的住所不远的地方。想必是下车之时伊戈尔给我的吧,虽然我已经全然忘记了这件事。
      “也罢…”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到了明天,可就再也逃不掉了。“
      路上湿漉漉的,水泥路面上布满了树枝和落叶,看起来应该是下过了一场暴雨。酒馆位于西郊的一个山坡下,看上去是个不大的木屋,山上有个小教堂。山坡上的草地上开满了一些黄色的、我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倒是和这一片暴雨后留下的残局相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木门被推开的瞬间发出了吱吱喳喳的声响,并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铃铛声,面积不大却热闹非凡的小酒馆呈现在眼前。酒馆里聚集了许多当地的人们,他们似乎都在高谈阔论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不时还爆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啊,是你啊!”伊戈尔一边用毛巾擦着酒杯,一边笑着说道:“没想到你还真找到这儿来。”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给我来点吃的吧,快饿死了。”
      “哈哈哈,没问题!我看你是一直睡到了现在吧!怎么样,我们的酒还不错吧,今天再来一点?”
      “就一点儿,今天不能喝多了,明天可要工作了。”我在吧台一旁的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很快,伊戈尔就端着列巴和汉堡排来到了我的面前。来不及道谢,我便狼吞虎咽起来。
      “看来你是真的饥肠辘辘了呢…”伊戈尔坐在我的对面,托着腮笑着说道:“看你在火车上一直提不起精神来,这可不行啊。再说了,秋明好歹也是大城市,你要是来到我们这儿一直这么沮丧,我可要难过了。”
      “您就别打趣我啦!”我满口塞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道。
      伊戈尔笑了笑,看着窗外说道:“这片儿虽然是是郊外,但是风景环境还是不错的吧?你瞧,昨夜下了一整晚的暴雨,山坡上的风雨花都盛开了呢。”
      “原来它们叫风雨花。”我并没有抬头,仍旧埋头解决着盘中的食物。“我来的时候看到了。”
      “啊,是啊。因为它们总是在暴雨后盛开,而且开花时间很短,估计一两天就谢了,所以我们当地都称它为风雨花。” 伊戈尔一边遥望着窗外那片金黄,一边问道:“明天就要工作了?”
      “嗯,采访一个残疾人舞团。” 我解决完盘中大部分食物,开始心满意足地喝起酒来。
      “噢!那个残疾人舞团在我们当地可有名了!我这儿还有一张年初的时候去剧院看他们表演时拍的合照,你等一会儿,我去找找。”
      “不用了。”我擦了擦嘴,酒杯已经空了,“我要回去了,改天再见。”
      “诶!” 伊戈尔大叔拉住了我,不论我表现得如何冷淡,他总是那么热情,和他在火车上的时候如出一辙。“你一个年轻人,一天到晚这么哭丧着脸,那怎么行!我说,你就多听听,多了解一下这边的事情,多喝点酒!我看准没错 !”说着,他又给我的酒杯里添了点酒。
      至少他说的有一点没错,酒精的确可以暂时解决很多问题,我又不由自主地拿起了酒杯,工作的事情很快就被抛在脑后。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是如何度过的了,迷糊的大脑中似乎还萦绕着伊戈尔大叔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睁开眼睛时,清晨的朝阳透过窗户洒在了我的脸上,我揉着沉重眼皮起身,只见小酒馆中早就空无一人,远方似乎传来了教堂的钟声。
      “糟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我得赶紧去工作了。
      “小伙子,你可终于醒啦!”伊戈尔的声音从吧台后传来。
      “抱歉!”我头也没有回地喊道,“我得去工作了,下次再来找您!”
      命运和时间总是推着人向前,不论这个人是否乐意,丝毫不会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不仅推着人往前去,还将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一并砸在了身上——这么形容我现在的状态再适合不过了。我一路狂奔,常年缺乏锻炼的我喘得不停咳嗽。在住所匆匆换了一套衣服后,拿上采访需要的物品就迅速赶往剧院。
      剧院位于市区的河畔旁,从我的住所赶往那边需要花点时间。尽管我很努力地赶路,但还是迟了些许,被那边负责对接的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几经波折,我还是顺利地进入到了后台的采访处。
      我的采访对象是残疾人舞团里的一位老奶奶,已经七十多岁高龄。她正坐在前方的沙发上,身着洁白的芭蕾舞演出服。她看起来有些面黄肌瘦,行动和话语都显得很迟缓。虽然这么说有些不礼貌,但是从她身上丝毫看不出和芭蕾舞相关的美感。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礼节性地和她打了打招呼。
      “你好啊,小伙子!”老太太吐字稍微有些含糊不清,需要人很仔细地去听,“以前好像没怎么见过你啊?”
      “噢,我是从喀山那边调过来的记者,会为你们舞团写一个专题访谈。”我兴致不高,机械系地跟对方交谈着。
      “喀山过来的小伙子啊…”老太太的瞳孔聚焦在了远方,仿佛在回忆很久远以前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也常常周游各大都市,去看名胜古迹,去听音乐会,看芭蕾舞演出,大概我的芭蕾舞梦想也是在那个时候在心里埋下种子的吧。回想起来还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呢!好时光真是一去不复返啦。”
      “您成为芭蕾舞表演者多久了?为什么选择加入残疾人舞团呢?”我直接切入正题,并不打算和老太太聊那些陈年旧事。
      “实话说,我才刚刚学习芭蕾舞一年的时间。”看到我惊讶的表情,老人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们舞团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残疾或者疾病的,你也能看到。”她回头望向后方,舞团里的其他人正在做演出前的一些准备,大多都是残疾人。
      “我曾经三次患癌。”说出这句话时,老太太事如此平静,就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如何。
      我有一肚子的疑惑,却如鲠在喉,一个问题也问不出来了。
      老太太见我没有说话,便继续说道:“第一次是在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你这个年纪,我当时在一个剧团里工作,虽然只是演一些小角色,工作也并不轻松,但是日子过得很幸福。人们都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可能说的就是我吧。我被查出患有肠癌,经历了几次大手术和长时间的化疗,我的容貌已经大变,也不能再进行劳累的工作,于是便只能和心爱的演出生涯说再见了。”
      老太太的语速还是很慢,我已全无最初那不耐烦的心态,认真仔细地听着,开始做起了记录。老人用那颤抖的双手拿起了水杯,抿了一口水后继续说道:“后来我就一直从事一些普通的工作以维持我的生活,有时候也会去各个都市看演出。这样的生活平淡如水,但也还不错。可惜在我六十岁的时候,我再度确诊癌症,这次是肺癌。我当时心想,既然我已经战胜过一次癌症,为什么就不能战胜第二次呢?我同样努力地配合治疗,做康复训练,只不过身体确实比原来糟糕了许多,四处周游是不可能了。看来岁月不饶人啊,我终归是老啦!”
      “那您现在身体如何?”我有些担忧,甚至忘了自己正在采访,而老太太也只讲述了她的第二次患癌经历。
      “哈哈哈!”老人爽朗地笑着说,“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清楚呢!第三次患癌正是一年前,我被查出肺癌复发,已经是晚期啦。我想了很久,我真的厌倦了一次又一次地治疗、放弃心爱的事物、改变人生轨迹……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还是想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这么想了。所以,在我生命的末端,我选择从零开始学习芭蕾舞。可能常人听起来都觉得荒谬,但我确实这么做了。而且,在我的芭蕾舞老师介绍下,我加入了这个舞团,还进行了好几场演出。”
      老太太说罢,自顾自地站起身,开始了一段简单的表演。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她的动作同样很迟缓,只是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后,就开始大口地喘气。简单的表演结束,她坐了下来,边喘着气边说道:“哈哈哈,跳得不怎么样吧?”
      “怎么会呢…您跳得很好,是我见过…最美的舞蹈…”我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当时确诊的时候,医生就说我的生命只剩下一年。但我已经走过了一年的时间了,所以我在想,管它还有多长时间,至少我活得自由又幸福。”老太太笑着说道。
      我从剧院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路上又经过山坡下的小酒馆,突然隐约想起昨夜里伊戈尔提到过残疾人舞团的事,就毫不犹豫地进去了。
      “诶,小伙子回来啦!”伊戈尔还是老样子,热情地打着招呼,“今天的采访怎么样?”
      “挺好的。”酒馆里还没有来客人,大概要到傍晚的时候人们才陆续过来。我在吧台前面坐了下来,问道:“昨天您提到过那个残疾人舞团的事情,您还知道些什么吗?我想把它们一并写入专题报道中去。”
      “噢!那是自然。”说着,伊戈尔从一旁的木柜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牛皮封面相册,看起来有些年代了。他将相册翻开,里面的照片呈现在了眼前——那是一些具有时代意义的照片,有些边缘已经泛黄看不太清楚了,最早的一些还是黑白照片,里面是一些人的合影。
      “我父亲以前是个摄影师,在一次机缘巧合的情况下,知道了这个残疾人舞团。据说,这个舞团已经存在好长时间了,或许从我爷爷那辈就开始有了。后来父亲就经常去看他们的演出,每次演出结束,就会给他们拍照,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照片。这么多年来,舞团里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虽然我没有从事摄影行业,但是我父亲去世后,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观看那个舞团的演出,并帮他们拍照,也算是继承了我父亲的遗愿吧。”
      我不断地翻看着,直到看到最后几张照片,是彩色崭新的几张照片,照片里我一眼就认出了今天采访的那位老奶奶,她是那样神采奕奕,眼中闪烁着光芒。
      “也不知道下一张照片,这些人还在不在。”或许感到万分惋惜,我情不自禁地就说出了这句话。
      “这不重要。”伊戈尔说道,“我一开始也同你一般,觉得惋惜。也不明白父亲为何在舞团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后,物是人非之时,还坚持去观看他们的演出。直到父亲去世后,我开始自己去观看演出、进行拍摄时,我才发现,不论过了多久,不论是哪些人在表演,他们的演出都是熠熠生辉的。可能有些人看到的是表演,而我看到的是鲜活的生命。”
      “您说得对。”我感到鼻子有些酸,“这些照片,我能一并刊登在专题报道上吗?”
      “当然可以!”伊戈尔笑着说道,“看到你恢复精神了真是让人高兴啊!年轻人就该这样嘛!以后记得常来啊!”
      从酒馆里出来后,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尽快回去将报道撰写出来,然后刊登在当地的报纸上。蓦然回觉,我竟然对今后在秋明的生活有着些许期待了。天气已经放晴,路过那个原本开满风雨花的山坡时,我才发现那些黄色小花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凋谢。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心情。
      因为我知道,下次雨后,它们还会绽放的。
      就像那残疾人舞团一样,灿烂的生命如夏花般肆意地绽放着,年年岁岁,生生世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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