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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末路王朝(16) ...

  •   宫灯的暖光漫过描金膳桌,银质食器盛着的菜肴兀自腾着袅袅白气,然而围坐的几人,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一席珍馐之上。
      “既是关乎陇西与剑河的急报,便趁膳时说吧,省得回头再费一番口舌。”
      少年搁了银箸,细长的手指在暖光下宛若玉质。他略一偏头,清梧便悄无声息的退下,告知那名宫人将太子带到他母亲那里去。
      “流民之事,具体是怎么个情形?”
      “回陛下,”下首的臣子声音平稳,“两封奏报皆是今日午后递到中书省。张使君奏称,自将军平定陇西残寇后,遣散的流民约八千余人,原已安置在临洮一带垦荒,怎料上月末遭了涝,毁了新垦的田亩,流民断了生计,便一路往南逃去,最终涌入了剑河道境内。”
      对面,一身劲装的年轻将军眉头骤然锁紧,浅色的眸子沉了下去,“临洮安置点我离开陇西前亲自查验过,粮仓储粮足够支撑到开春,田亩被毁后,地方官理应先调拨存粮应急,怎会让流民四散奔逃?”
      “此事使君亦在奏报中提了,只是接连十几日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偏生临洮仓管又暗地里贪墨了部分存粮,待上峰察觉粮仓虚空时,早已无粮可拨。纵使立时派人追查补救,流民也早已过了陇西与剑河的界碑。”说着,男人话锋微转,目光扫过褚行,“至于成王殿下那边,情形便棘手得多——这批流民涌入后,与早先王诚之部未平时便逃窜到剑河避难的流民汇合,如今抱成一团,与本就粮秣匮乏的土著冲突迭起,竟闹到焚毁两县的地步。成王殿下奏请陛下允许各州募集府兵,武力镇压流民,平息争端。”
      “……”
      那这两个县是谁烧的还真不一定……
      成王如今上奏说要募集府兵,那便是早已募兵了。
      原身行五,与排行老三的胞兄温棣都是中宫皇后所出,思宗的长子与四子早夭,次子成王则是个不得宠的才人生的,于是成年后早早便被打发去了封地,许是幼时在宫中谨小慎微惯了,到了封地后便愈发暴戾跋扈。
      上行而下效,按剑河军那贼配军的德性,说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也不为过。
      温白不由得一阵头痛。
      “镇压……”
      “身为宗室,不思安抚,反倒要动刀兵……”
      “陛下息怒。”
      男人嘴上说着“息怒”,却又添了几分似是而非的劝解,“成王殿下亦是无奈。剑河今年本身就遭了旱灾,粮食歉收,百姓自家尚不够吃,流民涌入后冲突不断,若不及时处置,恐会引发更大的乱子。”
      “毕竟,这批流民之中,尚有不少陇西残寇的余党混在其中,若是再勾结了剑河的匪患……反倒辜负了将军当初平定陇西的心血。”
      荒唐!
      哪来的残寇余党!
      褚行心头火起。
      陇西战事已了,他亲自督办的遣散安置,绝无大批残寇漏网之理。这“余党”从何而来?无非是有人想借题发挥,将流民作乱的罪名扣在他平寇不力上,甚至牵强附会,构陷他养寇自重。若让旁人去查,白的也能被描成黑的。须得亲自去,把人揪出来,当众撕掳干净,绝不能留下祸根!
      他张口欲要争辩,话未出口,腕上却忽地一凉。
      是陛下。
      —— 多说多错。
      细腻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只是轻轻一触,男人却觉得那小块皮肤莫名烫了起来,高大的身形骤然紧绷。
      “成王要镇压,张涧那边呢,是什么态度?”
      “张使君力主安抚,”钟离畅从袖中取出两封折好的奏报,双手递到少年面前,“他奏请陛下拨银十万两,由他亲自领兵入剑河,安抚流民,追查贪墨,再与成王协商分粮。只是中书几位相公议过,觉张使君身为陇西观察使,离境领兵恐失了防务。”
      伸手接过奏报,展开。
      天子看了许久,席间一时没了声音。
      褚行望着少年的侧影,单薄的肩胛裹在玄色常服里,那衣料看着厚重,却也压不住底下那副清瘦骨架撑起的风仪。灯影昏黄,柔柔地在低垂的眉眼间流连,将那点眼睑上的小痣衬得愈发殷红,像是不慎滴落在雪白生宣上的朱砂,突兀得让人心口发窒,又移不开眼。他看得有些出神,思绪飘忽起来,想着这满殿的煌煌灯火,这沉甸甸的江山,怎么就都压在了这样一副仿佛一碰即碎的人身上?
      陛下待太子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而成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同室操戈,对陛下是否太过残忍。
      这念头一起,便像藤蔓般缠绕上来,落进了心口,沉甸甸地坠着。
      陛下……
      男人的喉结滚了滚,放缓了声音:“陛下,若流民中当真混有残寇,末将愿请旨入剑河,将功折过,一则协理安抚,二则清查余党。既不劳成王动兵,也不误张使君戍边。”
      “将军真是一片赤诚热心。”钟离畅忽然开口,唇边的笑意依旧温雅,眼底却悄然浮起一层淡凉的薄霜,“只是将军如今留驻京师,身兼教导太子武艺之重责,陛下尚未恩准将军离京,此刻骤然请旨南下,怕是于制不合。”他微微一顿,声音清润依旧,却隐隐带上刀锋般的锐利,“况且,安抚流民、追查贪墨,皆是地方政务之范畴。将军身为武将,若贸然插手其中恐会落人口实,道陛下宠信武人,罔顾朝廷法度章纲。”
      “……”
      褚行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手背上青筋隐现,就要出声驳斥那隐含锋芒的暗讽。然而,御座上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平静无波:“也是,政务与军务,终究要分清楚,不能乱了章法。”
      男人猛地看向温白,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似是察觉到他的情绪,少年的指尖又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身边那人便没再出声。
      “使者人选,中书省可有打算?”
      “臣已草拟了两人,皆是中书省的郎官,一人文武兼修,懂些安抚之策,一人熟悉地方律法,可协助追查贪墨,”钟离畅道,“只是最终人选,还需陛下定夺。”
      温白颔首,将奏报放在桌上:“人选明日再议。先让中书省传旨给成王,不得擅自镇压流民。再传旨给张涧,让他先调拨陇西周边州县的存粮,运往剑河边境,先稳住流民的情绪,待使者到了,再与成王协商后续处置。”
      “臣遵旨。”
      膳宴到这里,早已没了滋味。褚行知道少年身子弱,不宜久坐,便起身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臣今日便先回府,明日再入宫叩安。”
      见他应下,褚行躬身行礼,转身离去时,脚步顿了顿,余光瞥见钟离畅正起身,似是要送温白回内殿。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撞了一下,男人的眼神沉了沉,没说话,径直出了殿门。
      ……
      而殿内,少年并未立刻起身,他支着额,目光落在钟离畅身上。
      年轻的尚书身长鹤立,紫袍玉带,肤色匀净,甚至透着一层润泽的光。
      “他走了。”
      温白微微眯了下眼,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探究:
      “慎之。”
      钟离畅动作一顿,即刻抬眸,应道:“臣在。”
      “你今日……”温白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着,身体向前略倾了倾,他仔细端详着钟离畅那张俊脸,片刻后,带了丝玩味轻声问道:
      “是不是敷粉了?”
      男人的神情有刹那的凝滞,那双总是含着三分温润笑意的凤目中,极快的喜悦如流星掠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丝毫窘迫,反而顺势微微向前倾身,将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更凑近了些,大大方方地置于天子的审视之下,任由温白打量。
      “陛下……”男人语气坦然,甚至带着点被看穿后的无奈,“近日户部与中书省事务纷杂,臣恐面色憔悴,御前失仪,故稍作修饰,以期不敢怠慢天颜,不想还是瞒不过陛下。”
      温白瞧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粉敷得极其匀净自然,如同第二层肌肤,非但不显突兀,反倒更衬得眉如墨染,目若点漆。
      少年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接着抬手攫住男人瘦削的下颏。
      “敷得不错。”
      像羽毛搔过心尖,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调侃,“在灯下瞧着,是比平日里更俊俏了。”
      但钟离畅的耳根却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好在殿内光线朦胧,并不明显。他下意识地想抬手碰触自己的脸,却又硬生生忍住。
      “只是,”天子话锋陡转,声音里那点若有似无的玩味褪去,“朕还没到……需要臣子以色娱君的地步。”
      转瞬间,刀锋直直落下。
      啊——被拒绝了——
      闻言,男人从容地后退半了步,姿态恭谨深深一揖,衣摆划出优雅的弧线:
      “陛下教训得是,是臣一时愚钝。臣唯愿以胸中所学、腹内才识事君,此等浮华陋习,断不敢再犯。”
      他认错认得干脆,身为寿阳钟离氏的长公子,姿态可谓放得极低。
      温白却不再看他,缓缓站起身,清梧立刻上前搀扶。
      “罢了,你也辛苦。”
      “给他们带句话,不要与褚行为难,边防离不开他。就算把褚行斗下去,也得看看自己的人能不能顶上。”
      “是,臣告退。”钟离畅深深一揖,直到温白的身影转入内殿,方才直起身。
      他面上依旧带着那抹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只是走出殿门,步入寒冷的夜风之中时,才抬手,用指腹极轻地蹭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抬眼望向宫墙夹道尽头那片沉沉的夜空,凤眸中笑意渐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末路王朝(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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