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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声 ...

  •   手机还放着钢琴曲。
      苏柠双手捧水杯,喝了一口觉得不够又接连喝了两口,她没抬头,只是盯着杯里的水,还有水里的她。

      “他们跟你说什么了?”她问。
      她能听见声音是父母,但到底隔着距离,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听不真切具体说了什么。

      程然拎了根凳子在她对面坐下,微躬身子与她视线持平,“问我有没有见过你,说你今天离家出走,说你每天都在阳台听我弹琴。”

      苏柠点头,“都对,连接你WIFI的人,也是我。”

      “我知道。”

      苏柠诧异的抬眼,瞧见他眼里的笑。

      “我家WIFI的输送距离是五十米,我隔壁居住的是两位两人,楼下没人,就只有楼下的楼下了。”程然声音温润。

      苏柠捧水杯的手收紧,“那你没有反感吗?”

      “反感什么?”

      “反感我的冒失,我擅自连接你的网络,偷听你的琴声。”

      程然:“为什么要反感?你让我有了倾听者,也让我无形之中有了伙伴,感谢都来不及。”

      苏柠没想到自己在程然这里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好像自己的存在,终于有了一点被别人认可的价值。她眼眶又开始发烫。

      程然又说,“苏柠,我也是孤独的。”
      老旧的房子,空荡的房间,独来独往,每天独自练琴独自欣赏。

      “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他轻声问。
      “愿意。”

      “让我想想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程然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找到记忆源头,“六岁那年,我第一次见我父母,他们商议送我去哪个培训班,我哪个都不想去,他们便给我选了钢琴,一开始我不喜欢钢琴,想方设法的逃学,被打了很多次,后来我父母说,要是我再不听话,就不管我了。”

      苏柠听得难受,“后来呢?”

      程然笑了下,“后来我就听话了,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但钢琴也能我枯燥无味的日子多几分生气,而且我父母也高兴,后来我登台演出,俨然成了他们的骄傲,他们终于开始想要弥补之前对我缺少的关爱,不过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了。”

      “后来出了点事,我就一个人搬到这里来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他没明说,但苏柠直接他可能跟自己一样,她垂着眼,“是氟西汀吗?”

      程然:“对。”

      苏柠手在发抖,他的钢琴曲那样生机勃勃,富满活力,如阳光穿透厚厚的束缚照进黑暗。
      原来,他也是曾被黑暗拉下的人。

      苏柠头更低了,“抱歉。”
      程然:“没什么好抱歉,只是一个暂时性的心理感冒,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好起来吗?

      眼前浮现那一张张面孔,那个黑夜,一声声的嘲讽谩骂指责,还有血流不止的手,面无表情的,带着怒意的步步紧逼。

      “什么抑郁症,你知道个病就装来吓唬谁呢?”
      “这么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
      “这么会装,有本事装一辈子,不然我看不起你。”
      “柠柠,你可要装好了,装严重一点。”
      “差不多行了,一直装有没有意思?”

      “......”

      太多太多声音,仿佛魔音贯耳,苏柠捧着水杯的水颤抖,杯里的水洒了出来,落在裙子上,她恍若未觉,像进入一个很可怕的梦魇,再出不来。

      程然神色一凛,拿走她的水杯,试图将她拉回来。

      “我没有装,我没有装。”她很小声很小声的啜泣。
      “我没有装病,没有装。”
      她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程然面有不忍,抬手试探的很轻的摸她头发,“我知道你没有。”

      压抑依旧的委屈难过如决堤的洪水,苏柠停不下来,只一遍遍重复“我没有装病。”

      程然任她发泄,扯了纸巾替她擦拭眼泪。她哭得双眼通红,眼里的绝望破碎,空洞木讷的望着他,像失去生气的皮球。

      程然细细给她拭去脸上的泪珠,嗓音温柔到极致,几乎是在哄,“我知道,你没有装病,你也不想的。”

      哭过之后,苏柠平静下来许多,那些藏在心里许久的阴霾也仿佛驱散了些。

      “对不起。”她说。
      “不用说对不起,是我让你回想起了那么不愉快的事,是我不对。”程然说。

      苏柠摇头,“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听我哭,谢谢你没有骂我。

      程然从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想吃苹果吗?”
      苏柠看着他手里红彤彤的苹果,“不吃。”

      程然又问:“那棒棒糖呢?草莓味和蓝莓味。”
      苏柠还是摇头,“不吃,你想吃我去拿。”

      棒棒糖就放在茶几上另一个水果盘,程然拉住要起身去拿糖的人,想到什么又松开,“我不吃,先坐下。”

      苏柠听话的坐下。
      程然眉头拧起,她太听话了,听话得他心里起了一股怒火,但仅仅一瞬,他舒展眉头。

      “苏柠。”他喊她,“你可以真切表达出自己的喜欢。”

      苏柠下意识要摇头,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下。
      她如何表达呢?
      表达出来又有谁会听?

      程然将两根棒棒糖拿在手里,“比如你喜欢草莓味的,你可以跟我说你喜欢,你说了我就会给你,即使我给不起,我也会向你解释为什么。”

      苏柠很迟疑的问,“我说了,你就会给吗?”
      程然不答反问,“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给?”

      程然极具耐心,“大胆说出自己的喜欢,说出自己的难过,我会听。”

      “草莓味还是蓝莓味?”他问。

      苏柠心脏仿佛被一块巨石重重碾过,又闷又疼,但跳动得却比之前更加活跃。她看着他,和他手里的两支糖,试探的,很艰难的开口—

      “我喜欢草莓味。”

      他将草莓味的给她,虽然已经在手里拿过许久,但这种感觉是不一样。
      苏柠五指收拢,感受小小的棒棒糖触感。

      原来,是可以说出自己喜欢的。
      说出来,是会有人听的。

      “现在想吃吗?”程然问。
      “嗯。”

      她去拆包装,但外面糖纸包得很严实,她试了几次都失败。程然没动,就这么看着她跟糖纸作斗争,好一阵,糖纸终于撕开一角,她面露喜色,但撕开发现糖已经在化了,粉色的糖紧紧依附着糖纸,被撕下。

      苏柠还是很开心。
      她尝了下,有点甜有点涩,但甜大过涩。

      “把自己的不满喜欢说出来,如果你愿意,可以说给我听。”
      灯光将他轮廓笼罩,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翳。他眉眼都是温柔的,静静看她吃糖。

      她好像是第一次吃糖,对成分和制作好奇。程然忽然想到两年前,那个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掌声鲜花的姑娘,她站得笔直,鞠躬的幅度,手臂扬起落下的速度节奏都如被精确计量计算。

      这场深夜交谈就此结束,两人在门口分别,苏柠手搭着门口。

      “今天真的谢谢你。”她说。
      谢谢他帮她,收留她,愿意听她哭。

      程然眼尾半敛,“想去游乐园吗?”
      苏柠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来,“还是不去了。”

      她实话实说,“我身无分文,现在也没办法去工作,即使我回去了,钱我也还不上。”

      程然点点头,没勉强,“明天见。”
      苏柠点头:“明天见。”

      今晚月色很好,苏柠开了窗,望着那轮圆月发呆。
      月亮大得好像触手可得,她伸出手,小心的将月亮捧在手心,手心多了一片月白,是光。

      第二天,苏柠被是钢琴声叫醒的。
      很独特的闹铃,苏柠洗漱出去,看见背对她而坐的人,十指熟练在琴键跳跃,迎着朝阳,在清晨的光洒进屋内,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等他弹完,阳光已经照进屋内大半。与此同时她看见楼下有警车驶离。

      父母报警了。
      眼睛被太阳晒得生疼,苏柠回头看弹琴的人,如果警察来查,会给他惹上麻烦。

      “我要回去了。”她说。
      昨晚的出逃,短暂的自由对她来说已是奢侈,但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程然家里,甚至让他因为自己被父母指责。

      程然撕下一张便利贴,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电话和微信号,随时给我打电话。”他说,“如果来不及,就喊我的名字。”

      她记下那串号码,小心翼翼将便利贴折好,塞进衣袖里。她到玄关穿鞋,程然站在身后。他送她到进电梯,看着楼层停在十一楼,这才回身往屋里走。

      电梯里,苏柠将那张纸条拿出来,再次将号码背诵几遍后,撕碎扔进电梯口的垃圾桶。

      铁门紧闭,她站在门前,看红色门锁,看这些将她牢牢关起来的枷锁。

      她敲门,过了两分钟阿姨从里面开门,见到她又惊又喜,连忙开门让她进屋,然后给父母打电话。她将自己关在房间,反锁起来,大概过了半十分钟,外面门再次打开,熟悉的骂声随之而来,接着是敲门,开锁,在她没反应过来间。

      “啪”地一声。
      很重的一巴掌,打在脸上。

      苏柠被打得摔倒在地,额头磕在床沿边,她头晕目眩,但父亲并未给她疼痛的时间,一脚踢在她腰上。

      “老苏!”

      “现在真的出息了,敢玩失踪那一套了,有本事就别回来,我看你在外面冷死饿死有没有人管你!”父亲怒说,“花那么多钱培养你,给你看病,让你弹个琴跟要了你的命一样,要真是这么能耐,现在就把关系断绝了,免得拖累我们!”

      “行了老苏,别说了!”

      母亲已经劝不住父亲,她被拖起来,看着父亲盛怒的脸。

      “你不是抑郁症吗?抑郁症还跑得这么快?我还以为你去死了。”

      “够了!”母亲怒喝,“差不多得了,人已经回来了,真要把她逼死吗?”

      父亲看看她,又看看母亲的肚子,这才松开她。

      苏柠坐在地上,挨了这么重的两下一声不吭,她听见钢琴声。
      是程然。

      母亲蹙眉,将父亲劝出去后挺着肚子在她对面坐下。
      “柠柠,脸还疼吗?”母亲说,“别怪你爸爸,他也是太着急了,昨天我们找你找到大半夜,连天桥下都去找过了。”

      苏柠没说话。

      母亲已经习惯她的沉默,继续苦口婆心的说,“医生说你的手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上台演出了,妈妈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生活还得继续是不是,你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把自己的天赋和我们的心血都白费了。”

      “柠柠,你这么大了也该懂事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靠爸爸妈妈,你也要理解爸爸妈妈的苦心,我们真的不想这么折腾得没完没了,如果你一直觉得过不去,你爸跟那边已经说好了,那边愿意负责,你可以嫁过去。”

      一直低着头的苏柠终于抬头,看着母亲。
      “嫁过去?”她重复。

      “是啊,这样就没人会在背后说你闲话了。”

      苏柠感觉跳动的心终于死去,“我不嫁。”

      “不嫁从今以后你就给我自食其力!”父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弹琴,要么嫁人,你成天这么要死要活的,谁负担得起?”

      耳边钢琴声还在继续,忽然响起的与众不同的重音,是他没弹过的—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重音起伏如敲击的锣鼓,将她的心脏重新刺激激活,父母对此表示不满,觉得聒噪。

      三人都沉默着,等待钢琴声结束。
      苏柠仿佛被一双手扼住喉咙,她无法挣脱。

      在磅礴的《命运交响曲》后是《月光奏鸣曲》。
      她想起昨晚的月光,想起程然的话。

      琴声停止,她艰难的呼吸着,喘息着。她早已被逼入绝境,从出生那刻开始,就注定了。

      “弹琴。”短短两个字,就已经用尽所有力气。
      她看见母亲和父亲对望一眼,眼里流露出欣喜,父亲过来将她扶起。

      “早这样不就好了,你听话爸爸哪儿舍得打你。”

      苏柠麻木了。
      不止是脸。
      是啊,所有的源头都是她不听话。

      苏柠躲避着父母的触碰,“但我不想回去,就住在这里。”

      她愿意弹琴,这些事父母也随她,还是让阿姨留下来照顾她,让父亲回去将古筝带过来,晚上一家人就在这边吃饭。

      他们笑着,苏柠却恍若事外人一般。
      她关上门,把房间反锁,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终再也忍不住,哭出来。

      她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哭太久。从枕下摸出手机,摁开,在微信添加好友处输入那一串数字,然后搜索。

      RAN。
      这是他的微信昵称。
      个性签名是:【平安顺遂。】

      她发送好友请求,刚发出去就提示通过。

      【RAN:还好吗?】
      三个字。
      苏柠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落在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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