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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锲子 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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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做一个梦。这是一个阴森的、没有尽头的梦。
只要抬起头,我就能看见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这个狭长国家的首都。市中心繁华的五月大道,每时每刻都有从世界各地来的游人,而他们匆匆步伐的背后是破落残败的老式公寓。
帕斯科街和七月九日大道的交汇处有一座广场,这块被命名为“五月一日广场”的空地中央有高大的柱子。每当十二月到来,这片位于南半球的大陆就进入了燥热的夏季。孩子们绕着柱子奔跑追逐,讨论圣诞假期能去哪里玩,或是炫耀着自己刚刚得到的礼物,蚊子和其他飞虫在刺眼的氙灯下飞舞,足球踢到墙壁又弹回地面的响声伴随着老人们的闲聊——多半是谈足球,艳星和政治——一同从遥远的深巷里传来,又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当我转向另一个角度,眼前的景象就会随之改变。玫瑰宫的广场前,每天都有升旗和降旗的仪式。政治的中心旁是文化的中心,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它的围墙上被涂满了各种颜色的标语,淡蓝和白色的阿根廷国旗上溅起了暗红色的鲜血,“民主万岁”、“庇隆万岁”、“人权和自由”……年轻人们拎着油漆桶,仍在不断刷着。忽然跑出来一队拿着枪的士兵,短暂的搏斗后,大学生们被拖进了暗巷,接着又是几声枪响,一切便归于沉寂。
视线投向其他的地方,这是冰冷刺骨的海面,一艘白色的巡洋舰在深蓝的海水上熊熊燃烧着,像是一场无比盛大的烟火和庆典。直升机在夜空中盘旋,不时地给在周围寒意凛人的水中挣扎的人一梭子弹,他们呼出的白雾在海面上旋转,模糊,随后渐渐消散,像是定格的画面。救生艇上倒满尸体,而一个满面血污的男人还在以一根木棍作桨,拼命地划着,以逃离这人间炼狱。浓稠得像固体一般的黑暗很快将他们包围,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而死神则开始在这无法穿透的黑夜中潜行,寻觅着侥幸逃脱的人,最后将他们一并带走。
摇曳的灯火中茫然而困惑的交谈,冰冷营地里颤抖得似要断裂的探戈在轻轻蔓延。大雨瓢泼的夜晚在树林里,背后有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寒风呼啸的清晨,螺旋桨和引擎的呼啸里疯癫的笑从不停歇。水滴流入大海而成为大海,我的身体升腾起来,像一阵烟雾,一直到我看清楚无数陌生人的容颜——完整或是残缺,微笑或是悲苦,光怪陆离。
画面又变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幕,我即将重新回到原本的世界,虽然原本——已经不复存在。
阳光闪烁着,从飞机机翼尾部的阿根廷国旗颜色涂装折射到挡风玻璃上,灼热得让人无法直视。往下看,是一片形状酷似破碎的天使翅膀的岛屿,远方的丘陵上,没有树叶的干枯的水杉在静静地张着枝条。炮弹在一个个港口被投下,升腾起灰色的烟雾。飞机越过这些烟雾,其中一架忽然扬起机翼,转向飞驶。那一霎时,这架飞机的周围迸发出强大的光芒,高贵得不可一世的光芒,像是全宇宙的主宰,存在于另一个无法抵达的世界里,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架飞机迎面撞向另一架飞机,绚烂的爆裂声在空中响起,像是一场永恒的不再改变的焰火。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急速下坠,从半空中跌落。周围的树木纷纷为我让开道路,我顺畅无阻地跌落在地上。泥土包围着我,微不可闻的青草芳香弥散开来,天空和大海都变得无比真实,世界在我身旁翩翩起舞。
于是我知道了。我看到的不是一个故事,一部电影,一段历史,我看到的是我自己,这个世界里的我自己。
大地里传出遥远的声音,像是唱诗班的圣歌。“今天是幻影的节日,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死期。”
让你的笑声只作为无意义的欢乐,像浪花的闪光。
让你的生命像露珠在叶尖一样,在时间的边缘轻轻跳舞。
在你的琴弦上弹出无定的短暂的音调吧。 (1)
我睁开眼睛,瞪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大口喘着气。捂住脑袋不去思考,眼睑滚烫,手背冰凉。我从未离开这个萦绕我二十五年的梦魇,它不愿离开我。它将我的生命抽空,并赖以存活。我早就清楚,在睡眠中无声的死亡,才是唯一的自由之路。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画面才像蒙太奇的电影一般冲入我的脑海。那些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那些炸弹的爆裂和震动,那些在耳边若有若无的呢喃,我记忆的断裂带。
“马尔维纳斯。”我轻轻念道,仿佛已然受到诅咒。
(1):泰戈尔《园丁集》第28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