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忆旧事伯都肯谅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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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愣，两女使速速拜倒顿首而不敢起，而燕资竟也愣在原地。这掌并不很重，她尚且虚弱不堪焉能有千钧力量？可是他自幼养尊处优，钟鼓馔玉，何曾受过旁人的掌掴？他是中宫嫡子，最是金尊玉贵。十四岁被立储君后更是愈发地春风得意，只有他恫吓敲打旁人的份，谁敢同他横眉怒目，口道恶言呢？他回神即恼得跳脚，“她竟敢掴我？我要废黜，朕要废黜皇后！”
燕资忙挡他的去路，“官家，单听听皇后将将的话便知她神志不清！且经受这几遭刺激她难以承受！废黜皇后是动摇国本和朝局的紧要事宜，何况皇后已然怀喜，纵使寻常家户尚且不能休妻！请你镇定处事。”说罢她呵斥身侧的女使，“快去寻御医开药膏，就说官家不慎撞伤需开消肿止痛的药。”见薛蔻已然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燕资拉扯他往侧殿避，“快宣御医给皇后诊脉。”
到侧殿他仍具不耐神情，却只见燕资挪绣墩到他身侧落座，“你曾见母亲做过皇后，见那些嫔御对我恭谨，见禁庭敦睦，见你爹爹对我赞赏有加，却可知其中缘故？”他仍然沉溺在被掌掴的耻辱中，“自然是孃孃品德崇高，她们拜服罢了。”
燕资却摆首，意味深长道：“先帝亦有嬖幸的嫔御，曾有四阁房院一时都风头正盛。可先帝却承诺我，无论她们再得势，他再眷顾，都不会使她们逾越我。中宫的尊严并非是靠那枚轻飘飘的印玺维系的，而是靠着帝王的庇护。你是国朝君王，她则是禁庭的君。倘或她发号施令你却处处阻碍，甚至在嫔御面前不给她脸面，使得她的尊严遭到践/踏，那暗春对她的敬意便会日渐消褪。禁庭对她的尊敬来源于你对她的敬爱，娘子们对她的敬意来源于对她的维护。而这一月你频频纵容向氏僭越，她的份例能够与皇后等同，甚至多过皇后。她的服饰能够和皇后等同，甚至比皇后还要金贵辉煌。那你又能馈薛蔻何物呢？仅仅是一副皇后的躯壳。
“她刚及笄的岁数，倘或不到禁庭来，或许还能承欢膝下，被高堂和哥哥们宠惯着，每日俱能欢欢喜喜的。不是她妄图攀附你，而是我看中了她。我能看出她不愿做皇后，更不愿终身被禁锢在阊阖禁城之内。正如家不能没有执掌中馈的主母，国亦不能没有管束禁庭的圣人。我属意她的豁达潇洒，赏识她的稳重得宜，更心疼她韶华年岁便需背负这万钧重担。和官家说句实话罢，月前我一度想赐死向氏，最终令我打消念头的不是旁人，而是薛蔻。向氏蛊惑你，令你死心塌地，不顾礼教。而薛蔻却规劝我，称倘或向氏悖法拗矩，亦应查明真伪再行论罪。但还需顾念她是官家挚爱，绝不能轻举妄动。她不曾做过一桩恶事，但却被你的私欲和贪念戕害得气若悬丝。她恸却无以言表，而你仅受薄薄的掴打，言至此处，你还要废黜薛蔻吗？”
她清楚面前的孩子，他是最心软的，最顾念旧情的。然而此刻他忆起的不是霎时脸庞火辣的痛楚，而是水榭中她急遽擦乾的眼泪。俟他半晌俱缄默，然而御医的禀报却打破僵持，素侍圣躬却精妇科的褚弼火速拜倒：“启奏燕孃孃、陛下，娘娘懿体先前受寒才会导致胎息不稳，而今又添心绪激躁、气血翻涌。依臣愚见，如今只能先安孕妇神，再除病患。”燕资却质疑他先前所言，斥责跟进来的女使，“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好端端的，怎让皇后受了寒？”
张嘉桐率先谢罪道：“回禀燕孃孃①，九月既望圣人辞辇，欲月下漫步，当日夜里便有些发热。奴要请御医诊断却被圣人阻滞。圣人说偶有头疼脑热是寻常事，且依照惯例翌日应召尚书内省的女官问考绩，倘或真要服药诊断，又要闹得她翌日精神倦怠。而后温才人思念成疾骤然病倒，不肯服药调养，只称要求见官家。而适时圣人亦难恳求官家去探望温娘子，便只能夤夜赶往倚霞阁平稳秩序，再温言绵调地劝慰温娘子。而后调配份例时，资历最深的都知们皆低声嘲讽，说娘娘有名却无实，是官家为敷衍谏院和御史台而摆到台面的傀儡。”
他暗暗动怒，却不知究竟在气甚，“她真是蠢。不适就该延请医者诊治。而温氏病便病罢，她夤夜赶去做甚？既都知胆敢顶撞便该当即发落，她这时倒没胆魄了？”
顾玉簪闻言遽然跪直，以手加额顿首道：“回禀官家，正因圣人备蒙非议才盼能以崇德遏诽谤，她盼能做得更妥善，甚至完美，这样便能豁免谏官的一本劄子，您的一场赐对。倘或当夜娘娘不去安抚，温娘子便会奔到悟德阁去，乞求您见她最后一面。逾礼固然是错，然搅官家安歇更是苛罪。最后一则，奴斗胆僭越，敢问您心中难道不是这样作想吗？由圣人替您阻挡嫔御的嫉妒和怨愆，禁庭的非议和毁谤，则你能便可与爱侣琴瑟和谐、逍遥快意。圣人是懂事得体，万事不提。但她断然不是甚么都没做！她做得这样齐整、这等周全，却只是没有宣之于口，您还要视若无睹？”真不愧是她调/教的丫鬟，这口齿伶俐清晰如刀锋，他意欲斥骂却矍然失语，最终只是向燕资郑重承诺，“今后臣会看顾好梓童，更会抚慰好她，以期臣和皇后的嫡嗣降生。”
说罢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寝殿，笨手笨脚地要悬挂那顶端的银钩，未意竟使得整个幔帐都倾倒下去。他眼疾手快的格臂阻挡，终不使那幔帐砸到她。胳臂的疼痛不足挂齿，他很快遣入内人，命她们将帘幔恢复原状。或许这便是术业有专攻罢，她们极快地鼓弄好，然后毕恭毕敬地施礼告退，然她遽然捂着腹闷哼，仿佛呢喃呓语。他凑近听，“阿娘，带婉婉回家罢……”
遽然他的袖缘被扯住，他只能就势抚她的手，模仿着她母亲的语调，“别怕，婉婉别怕。”她昏睡不醒时娴静温淑，待她醒便知婉根本就是谬论。虽衔笑对着你，说的话却比隆冬还要寒冷。罢，也算他有错在先罢。约莫一碗茶的时候她便清醒，瞥他倏忽却似瞧不清，再蹙眉紧紧盯半晌，以手掌揉了揉眼瞳，他无奈道：“皇后是想盯出窟窿来？”她仿佛倦怠已极，随手挡了挡帘幔跟他间隔，“妾知官家憎恶妾，妾亦给了您废黜的缘由。皇后善妒成性，殴伤圣躬，罪不容诛。我只有一个请求，求官家莫要迁怒妾的家眷。”
他刻意逗她，“那朕若是偏要迁怒呢？”她遽然蹇帘冷冷瞥他，倏忽察觉他好似最吃痴缠那套，那便该是吃软不吃硬罢？铁心牵他的袖襕，轻轻摇了摇。他觉得她天生不具备温婉的特质，这举动原该叫人恻隐，可她做却逗他合不拢嘴，顺势将她的柔荑搁到掌心，“梓童好好养胎罢。朕是最大度的，怎会跟柔弱的小女子计较？”她仿佛很是厌恶这称谓，登时强调道：“我不柔弱，更非您蔑视的‘小女子’。”
他见势也只能退让，仍然噙笑和她打趣道：“好罢。那你是甚么？我的新妇？”她显露比愤怒更扭曲的微笑，逢顾玉簪捧药入殿，他顺手接过作势要喂她，然而却闻她不耐道：“卧饮会呛到。”他只能将瓷碗先置茶案，将她撑抱起来，再拿软垫给她倚靠。曩时何曾这样无微不至？便是母亲和清络也不能让他纡尊降贵，然而她却颇有敌意地凝睇他，还真是不识善心，却难料她倏地夺过药碗，如灌酒般一饮而尽。他怔愣片刻，旋即举着绢帕示意。她到枕侧拿她的旧帕，“我不碍事。官家自便罢。”还真是不肯服软，莞尔他哑然失笑道：“然，是我偏要留在坤宁殿陪伴皇后的。”
他们对坐倏忽他亦觉奇怪，便吩咐张嘉桐道：“你将棋盘挪过来，我与皇后对弈罢。”薛蔻只觉他举动反常，却未曾驳。只由得嘉桐先置条案，再放棋盘。她黑他白，尚未开局他便率先道：“我让皇后五子。”这可是清络独有的殊荣，然而她却毫不领情，“毋须您谦让。”她举手置子，他原是抱着敷衍的心态，想着她该和清络般不擅手谈，倘或叫她输得太难堪便违背他的本意，索性特地走岔几颗棋子叫她吃。然而愈到后他愈发觉已然难以控制，她的厮杀是毫不留情面的，几乎是压倒性地取胜。棋局毕他怔愣地凝视她，然而薛蔻亦撑颐端量他。
他想：闺闼姑娘竟这般有胆量气魄，招数俱如快刀斩乱麻，真是果毅。
她想：他一贯小器，莫不是输了棋局要重翻旧账了罢？她曾听向清络说他甚精棋道，原来是夸耀之词？
他重整旗鼓，话语令她意外，“再来一盘罢！”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忆旧事伯都肯谅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