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来仪》梅影临窗

111、此身重毋作鸿毛遗

　　然数人检验再四，堪堪知或有掺杂，或是某类某属香药，或有某某效用，却终未确凿。薛蔻挽了襻膊同顾玉簪等包鱼饺，间或窥觑半眼，独见今上横眉剜她。纵使将这等糟烂搁置心头，每常绸缪挂碍，尚且百密一疏，反换得一程心血毁耗，焉有半点所得？倒不如宽意歇心，能由得它去便由它，能查检明晰的自然了断，且不能的，弥日念想固是自害痼疾。倏忽燕资道：“飞檐素精通甄辨香药，我适才已遣人请他来。”薛蔻瞧向郭谦，郭谦神情尤常，遂将掩衫暂撂下，又朝今上道：“官家，凡济国境内香药究竟有数目，或是外境流入也未可知。妾请将库中大食等地香药悉数启封，逐一比察勘对。”今上殊为赞同，遽道：“闻艄，依郭娘子意办。”

　　薛蔻纳罕地凝睇两人，饶是她有警备戒惕心肠，也倒不至此罢。真按篇地验试，禁庭井秩必有疏漏，故欲规劝，然而郭谦早察其意，预先道：“假使当真，岂不教人惶然。圣人升座坤殿，焉和一等或有弊处的香药有系？况且圣人遇妊，最应留意。”延到午膳前夕，秦椽亦赶来，见满殿的女眷特地举袖遮蔽，燕资道：“五哥，毋须避视。将才查检衣裳，觉这掩衫恐沾了违和香药，你是行家里手，遂请你甄看。”适时郭谦等皆退到周遭，秦椽先惶惶然应道：“孃孃抬爱，纵臣素稔常摆弄香药物事，尚且不敢称‘行家’。臣当竭力甄辨。”

　　说罢他踱到近前，细嗅两样香药，“似蘼芜香，又似家孽香。以娘子高见，何如？”郭谦接口道：“蘼芜有蕙草兰香，辨而易然。此香虽似蕙兰，然其香淡中有烈，恐不一属。家孽有蒸米香，其香隐弭，初焚恐有盛烈馨馥，然其人技高，偏将浓香搁置，再与蕙香、草豆蔻等混掺一处，意图混淆一谈。孃孃适才所言极是，夫婿香技精湛，蒙眼可辨两属。凡经鼻香药无有不知，岂会为这等粗疏伎俩所蒙蔽？”

　　薛蔻掐角的指头略颤，颇感讶异。郭谦一贯谦逊识礼，何曾这般疾言厉色？秦椽殊有愧色，旋即向燕资告罪道：“臣无能，还请孃孃恕罪。”薛蔻顺势招手道：“贤孝，忙了好半刻，你疲累了罢？歇息片刻罢。”说罢她吩咐爨人备膳，燕资暗暗喟叹，与傅蓿相携去摆膳的前殿。今上原要劝和，然见郭谦略无避意，俨然一副不得底细不罢休的模样，遂揽薛蔻先行。俟殿中徒余两人，秦椽道：“是我无力。”

　　郭谦轻哂道：“是无力，还是无心？你着实不能甄辨？”秦椽震惊失色，“彼言何意？娘子竟觉我刻意欺瞒？”郭谦接口，“你如何料想我岂得知？我必会勘明实情，亲诛居心歹毒的恶徒。”秦椽平缓，续道：“皇后殿下高居明堂，有国母之尊。倘或要勘察事例，广有入内内侍省、皇城司等，安须娘子冲锋在前？”

　　郭谦未假思索，“我极清明。这尘寰间裨益，有祸患，时人趋利避害无可厚非。然尘寰间亦有情谊，倘或其谊果真，则断断不是似你这般稳立斯所，凭她的尊仪和威信说话。纵休管此间事，我只问你，倘或现下牵系其中的是俞贤妃、是你的巧姊，你尚能稳坐高阁，不管不睬么？”秦椽眼锋骤动，郭谦举步朝前，于咫尺处停足，抬眸直直觑向秦椽，“既知我缘何而来，便当知我最不畏死，我只求死的值得。”

　　秦椽颔首低眉，“皇后殿下宝爱苏学士文集，故你同爱之。偏巧我昨日瞧见娘子书案前的薛涛笺上写着‘此生泰山重，勿作鸿毛遗’，如此鸿志实教人钦佩。”郭谦原欲到前殿用膳，闻言顾首，秦椽缓步上前，“我韶龄时亦有鸿鹄之志，以为凭一腔奋勇热血便能得偿所愿，其实不然。世道无常，困陷女子的囹圄实多，只怕未抵夙愿不算，收煞竟是一场空。娘子特蒙拔擢、深受宠眷，委实不该选这条栈道。”

　　郭谦衔笑道：“倘或黎庶皆走光明途，焉有今日海晏河清？”

　　薛蔻左右等不见，又恐两人争辩闹龃龉，欲请顾玉簪探察，然业已见得贤伉俪噙笑偕至。薛蔻虽满腹疑窦，然到底觉郭谦是有主意、可自断的，毋须她置喙，权且缄默未提。膳间今上屡屡为她添膳，自家膳意却差，饶是兴致寥寥，愁眉紧蹙。薛蔻趁他不防添肴，今上觉察时业已累如峰势，最顶的藕弱弱地跌到周遭。他神游已久，倏地回神哑然失笑，“你好生用膳就是，不必顾我。”

　　薛蔻粲然而笑，“我最是贤惠，可瞧不得郎君饥肠辘辘。况且官家脾胃又虚，哪里经得起饥？”遽然有箸滚落，泠泠作响。郭谦骤察惭愧道：“妾不慎，还请官家恕罪。”今上就势与薛蔻打趣道：“快别提起。果然是婉婉贤惠太甚，竟教郭娘子惶恐？”诸人皆解颐，秦椽道：“必定是臣不够尽心。”其间岳殷已悄然将银箸补齐，郭谦因道：“官家脾胃素有小恙么？恕妾多嘴，盖因姨母曩者每常犯胃痛，皆使妾颇为焦灼。碰巧逢着一位良医，除却汤药便是食补，倒有些效用。”

　　尚不等今上答复，薛蔻已道：“贤孝道这禁庭竟无颇通岐黄的良医？是他怠慢。食膳未有定刻，又贪凉、贪酸，动辄便害痛。凡御医告诫忌口的一概不睬，故才延搁至今。”郭谦应道：“殊不知膳眠是最要紧的。倘或殿下为脾胃之疾担虑，故歇不安稳。且官家又因圣人难以安寝而不思膳馔，两厢效用，竟累得万岁、千岁俱是抱恙。”薛蔻不迭颔首，半晌谓今上道：“贤孝所言甚有道理。”今上疑惑道：“你竟是为区区胃疾辗转反侧？”薛蔻不置可否，“官家康健，妾且宽心，宽心方得安眠。”

　　傅蓿与燕资相视而笑，皆有悦意。当日晚膳前，郭谦已获分晓，故到东殿禀话，“蒙官家特恩，妾将大食悉数贡香启封，果于婆罗山迦木檀香中觅得究竟。或将此香浸蕙、草豆蔻两香，可得此馨馥。妾适才已延请医官，明此香惑人心绪，或引得心境陡生波澜，或引郁结，亦或有引诱梦魇之效。”薛蔻立时将绣盘撂开，颦首蹙额道：“竟有这等事？”郭谦肃容，“官家容禀，此人居心叵测可见一斑。他情知官家宝爱殿下，且数日以来尤为慎重殿下的馔饮器具。故另觅凶途，谋殿下身畔近侍，其意仍在圣人。”

　　今上登时拍案，未能震慑甚么贼人，反倒骇了薛蔻，今上忙去替她抚背，“郭娘子果真洞察细微！我私以为清翦内外，已将歹意都杀尽了，未意仍有这等窝歹的奸佞！照寿康高见，此番恶事起于何人？”郭谦欠首道：“若论嫌疑，委实有嫌者不计其数。禁庭娘子脱不得干系，禁庭之外同薛氏犯龃龉者亦有嫌疑，乃至觊觎九五尊位者，亦会怀揣此心。”

　　今上抬眸望去，郭谦道：“容妾冒犯，现今官家膝下唯澄明一嗣，圣人再遇喜，或可再诞皇嗣。权且不论是弄璋、弄瓦，只须戕其母，其子必死。”饶是薛蔻亦震骇地瞧向郭谦，郭谦续道：“禁中从不是安稳之所，中外皆知官家宝爱发妻，并不召其余房院进御。就馆乃是一道鬼门关，闯得过自是皆大欢喜，可万事均有疏失。”今上授意郭谦坐，“照寿康所臆测，此事或由有逆心者起。寿康所忌疑之人，是五哥罢？”薛蔻眸光乍亮，满目迷惘地静听，今上道：“如何这般凑巧呢？卿所援之例、所谓的祖母钧言，两家的长辈俱已故去，且皇考俞贤妃称并未听得，抑或尝听得一字半句，却实在年幼，浑忘也未可知。”

　　郭谦起身，郑重其事地矮膝道：“官家圣明烛照，妾择魏王为偶，着实并无安身立命之想。”今上默然，薛蔻本欲追询，然郭谦业已释道：“五载前，家兄如常至嘉澍府描丹青，无意间瞧见殿前司的一位班直。他见宋镰颇为骇惧，登时疾步而去，故留有疑影。家兄渐与魏王亲近，成其入幕之宾，却毫无所获。”今上喟叹道：“郭娘子且退罢。”

　　郭谦摆首，“妾表字贤孝，乃选于贤达孝敬四字。原冀对上孝敬双亲，奈何子欲养而亲不待。故妾独能效忠国朝，方不枉为郭氏后裔。若不幸身死，亦是下九泉与阖家团聚，还请圣人切勿悲戚。”今上太息道：“郭娘子随宋卿去罢。自此徜徉四海，做一对神仙眷侣。”郭谦复道：“妾甘愿献此孑身，请官家成全。此事既始，未竟，则妾焉可退却？”今上凝睇她半晌，终换得郭谦明志，“虽隔于两端，亦是相守。”

　　今上默许，恭肃地向她欠身，“郭娘子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