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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七世草 ...
【章十】七世草
“商晟,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凤都颜氏的诅咒吗?”
“既然你狠心杀了我的孩子,那我便要你断子绝孙,你得到了天下又如何,几十年之后,撒手人寰,不还是要将天下拱手让给异姓人?!”
“商晟,你记住我今日的话!”
……
数夜难眠,终于支持不住小寐片刻,梦中却全是翠薇宫的大火和颜白凤癫狂而狰狞的脸——商晟醒来,惊觉冷汗淋漓,衣襟湿透,半边身子又麻又僵。
季妩仍然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孩子,商晟走到她的身后,她转过头来,食指贴在唇上,“孩子睡了,轻些。”说完,莞尔一笑——那笑没有疲倦,没有辛酸,就如同六年前初为人母的她怀抱着粉扑扑的小婴儿时一般温柔幸福。
商晟的心情难以言明。他看向孩子,佑儿向来是个乖顺的孩子,不像他——记忆中,自从母亲辞世,他与他身为玄都王的父亲从无一日能相安,从无一事不争执,尽管多是当初年少,未能体会父亲的苦心,但也与他骨子里的好胜张扬难脱关系——佑儿不同,他的性格像季妩,沉稳柔和。
太子的师父曾经对他说,太子的性格太过软弱,可商晟不以为然,反而喜欢:那不是软弱,而是安静——猛虎潜伏时寂然无声,一旦出击,却如雷霆。
他常笑着对太子太傅解释说“再乖顺的幼虎也不是猫。”
商晟在季妩身旁坐下,一手揽过妻子,一手轻轻抚摸孩子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却在手指触到的时候蓦然停下,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遍全身,他颤抖着试探孩子的鼻息——呼吸,已经停止。商晟回头看向季妩,后者似是不明所以,微一蹙眉,却即又展颜,俯身慈爱地端详着孩子,轻轻哼起了儿谣。
商晟不知道季妩是不知道孩子已经死了,还是不能接受,不能承认。然而商晟不同,多年的权力角逐,被驾驭与驾驭的游戏使他无论何时都能清醒理智地认清事实,可他那颗不念亲情的断绝了妹妹一切幸福,夺帝位,杀白凤,追捕锦都遗孤,屠戮无辜孩童的坚比铁石的心却在那一刻轰然分崩——是他做的孽太多了……
“季妩……”他双手环着妻子的腰,伏在她背上,流下眼泪——
他要如何告诉微笑的妻子,孩子已经死了,从此再不会喊爹喊娘?
他要如何告诉亿万臣民,帝国失去了太子?
他要如何告诉列代祖先,三世经营,一匡天下,而商氏却绝了后嗣?
……
“季妩,”商晟搬过妻子的肩,看着她的眼睛,艰难地开口,“孩子走了。”
季妩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不愿意明白丈夫的意思。
“季妩,孩子走了。”用力捏着她的肩,复说一遍——他必须让她清醒,他已经失去了孩子,不能让孩子把妻子的灵魂带走,只剩他孤家寡人。
季妩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狠狠咬着嘴唇,哭不出来。
商晟一把将妻子紧紧搂进怀里,用尽力气将悲伤碾碎,让痛苦窒息。
云池宫,从月前太子猝发急症,宫人慌乱,商晟暴怒,日日充斥着帝君的斥责呼喝,医正、侍女的惶恐不安,风云两翼及火灵军的频繁调动,到锦都名医沈渡触柱身亡,血溅云池宫,沈中庭得了疯病,癫狂不止,终于在最后一日,哭的,笑的,怒的,慌的,一切都累了,安静了……
是夜,焜熠太子薨,时年六岁。
翌日,商晟登八风台,驻月殿。
大殿上饰满了从玄都王宫不远万里运来的风车,八风齐至,“吱咯”作响。没有人知道帝君的心思,也没有人听到那声随风散去的“雪谣……”
……
……
风云裂变,鬼栗神惊,霹雳挟裹着暴雨摧枯拉朽、崩山碎石,将天地万物席卷入不可逆转的命运洪流。雷声肆无忌惮的咆哮,嘲笑着众生徒劳无益的挣扎。
天地不仁,神明垂死,龙吟于九天,吼声撕裂心肺……
一片滴血的龙鳞坠落,半空之时,瞬间燃起漫天大火。
夜幕之下,宫殿倒悬。
火光中落寞的身影,衣着华丽。他的头发梳地一丝不苟,墨玉的发簪是妻子亲手为他簪上。他微微翘起唇角,露出不屑。
“轰”一声殿角坍塌,火势猛长,顷刻间繁华一落。金雕玉镂化为灰烬,万千尘埃弥散成绯红绚丽的桃花,惊世绝艳。
桃花飘落,渐渐褪去了泣血的妖冶,纷纷扬扬,红粉可爱。
树下,胖乎乎一团粉色穿着银袄银裤摇摇晃晃地由远及近。他右手抓着一只白色小兽,空着的左手也攥成小小拳头,摇摆着短胖的四肢,手镯脚镯上的银铃“叮当”作响。似乎是喜欢那清脆的响声,他把手脚摆得更开,走得也更加不稳。他一步三摇,依依呀呀地跌向母亲,却狠狠地跌在了地上。又厚又软,如毯如席的落英乍然变做一地碎石,硌破了孩子的手心和膝盖……
……
梦醒了,身上还有些痛。他从未做过这么长还能在醒后记得如此清楚的梦。毁天灭地,烈火焚身,他都不能解释,唯一知道的是最后那个扑向母亲的孩子是幼时的自己。想要活动一下身体,却惊觉受了束缚,不得舒展,倾之心下一惊,猛然清醒——他身上五花大绑着,倚在堆满干草的墙角!
四周萦绕着奇异的香味,带着银色面具的白衣人举着一个不甚精致的小铜鼎,鼎内香草燃烧,轻烟如丝。
“这叫七世草,在焱族的传说中它能唤醒七世的记忆,你都记起了什么?”
倾之笑笑,不以为然,“不过是有镇静安神的功效罢了。”
白衣人缓缓地摇着头,将小铜鼎凑在鼻下,深深吸了一口,神往道:“每次闻到这种气息,我总会想起一庭花树和开满蔷薇的院墙,那是我的前世……”
“你是谁?这是哪里?”倾之不理会白衣人的故弄玄虚。
“我是谁?呵呵……”白衣人笑声如魅,她托着小铜鼎在倾之面前摇晃,烟丝纠缠在一起,香味打了蝴蝶样的结。“你还是仔细想清楚自己是谁,又怎么来到这里的吧。”白衣人俯身靠近倾之耳边,低声道,“焱族人野蛮未化,对于擅入者的刑罚是你想象不到的残酷,何况……呵呵,何况你杀了他们那么多人。”
倾之微翻了眼皮瞧着白衣人:是敌?还是友?
见倾之面不改色,白衣人似觉无趣,便将铜鼎收在袖间,站起身来,低声说了五个字——“娆煌的诅咒”,便往屋外走去,行了几步,微侧头道:“你该知道娆煌是谁。”
娆煌?倾之微怔,心底仿佛有什么在翻涌,似要破水而出。
……
瘦红居。
秋叶落尽,渐入初冬,初尘却不管不顾地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湖边偷偷抹泪。
……
“爹爹,这屋子是你在做海都世子时就有的吗?”
“是啊。”傲参笑着揽过女儿的肩头。
停了一会儿,初尘又问,“爹爹,除了娘,你还喜欢过别的女人吗?”
傲参一怔,随即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当然没有。”
初尘靠在父亲怀里,听得到他的心脏跳漏了一拍。她挣脱父亲的怀抱,面含薄怒,质问道:“那这屋里所有女人用的东西爹爹怎么解释?”
傲参瞧着女儿煞有介事的模样,忍俊不禁,“自然是为了安排你和小花儿住在这里,特意让人重新布置的。”初尘可能有的疑问,他早就料到。
傲参伸手想再次揽过女儿,初尘却退了一步,不让他碰到。
“你骗我。”她满眼的委屈与不甘。吸了一下鼻子,初尘道:“爹爹,你不知道,在你把我和小花儿安排在这里之前,我们早就发现这个地方了,这里的摆设根本从未变过。你骗我,你想隐瞒什么?”
傲参顿时无言以对,他没想到初尘竟会找到这个地方,并且从未对他提起过。难道他苦苦隐瞒了十几年的真相就要被揭穿?不,不行。如果初尘知道了殷绾并非她的生亲,初尘情何以堪?如果初尘因为殷绾不是她的亲生母亲而疏远她,殷绾又情何以堪!
“呵,”初尘冷笑,“这里是爹爹当年藏娇的地方吧?”
“傲初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傲参怒喝,却不过是色厉内荏。
初尘是被惯坏了的脾气,哪里怕他,“我当然知道!我想了很久,也想得很明白,你在外面藏了女人,你背叛了母亲!”
“你……”傲参双手颤抖,重逾千斤,想要掴她的手怎么也抬不起来——他有什么立场责备女儿,难道他不是在外面藏了女人?难道他不是背叛了殷绾?
打不能打,辩无可辩,傲参只能拂袖离去。父女二人不欢而散。
渤瀛城中的富贵人家,三妻四妾,并养着连妾都排不上的歌姬舞姬并不为奇,然而全渤瀛的人都知道渤瀛侯只有一位夫人,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在渤瀛女子心中谁不盼望自己能嫁一个一辈子对自己一心一意的“傲参”?
初尘自小生活在这样的“传说”中,与那些单纯的羡慕与向往不同,父母毫无瑕疵的感情不仅是她的憧憬,甚至是她生命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呢?
“咚”,一颗小石子投下,水面荡起圆晕。
初尘回头,见哥哥天俊一身宝蓝,琼林玉树般站在她身后。
天俊瞧见妹妹哭得眼睛鼻子脸颊通红,活像个熟透了的大水桃儿,又是喜爱又是怜惜,忙脱了披风给她裹上。初尘这才觉出冷来,打了个哆嗦,把披风裹紧。
天俊靠着初尘坐下,手指刮着她的眼泪,问道:“怎么,想花倾之了?”
初尘嘟了嘴,“才没有。”
“噢,”天俊佯装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还在生爹爹的气。”
初尘“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我都知道了。”天俊拍拍初尘,顿了顿,平静地说,“我相信父亲,也相信父亲和母亲的感情。”
初尘回过头去,肿着眼睛,驳道:“那瘦红居呢?爹爹根本无法解释。”
天俊轻笑,“也许爹爹有难言之隐呢。”
“难言之隐?”初尘蹙眉:她也愿意相信父亲确有苦衷,可是……
天俊抚着妹妹的肩,说道:“常氏末年,几方势力相互角力,天下暗流涌动,这其间不少忠心之臣,耿直之士无辜遭难,他们的家人也受到了牵连,或许父亲当年就曾收留过一个家人惨死,无路可走的忠义之后呢。牵扯到朝野纷争,甚至当权之人,父亲无法与你言明,你误会他,指责他,他怎么能不生气?况且连自己最宠爱最宝贝的女儿都不信任他,父亲该有多伤心。这些你都想过吗?”
“我……”初尘望着天俊,心下羞愧。
天俊捏了妹妹的鼻尖,笑道:“你呀,我是看出来了,就是身边少了花倾之,无聊得紧,一个人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好了?现在安心了?”
没想到刚刚哭声渐止的初尘眼泪却又涌了上来,“那我会不会不是爹娘的亲生骨肉?”她原本只是担心她是父亲和别的女人的孩子,可若那女子跟父亲没有半点关系,或许她根本就只是父母收养的某个“忠义之后”罢了。
天俊一时手足无措:这都哪里跟哪里啊?
初尘边哭边道:“那天我听娘说‘难怪尘尘喜欢海棠,原就是在海棠中生的’,我是在哪里生的,娘会不知道吗?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天俊一愣,问她道:“你确实没听错?”
“我……”现下想来,倒真不确定当时是否听真切了。
天俊见初尘答不上来,便道:“你看,竟拿没有的事吓唬自己。”
“可是……”初尘想到近来的梦境,不能释怀,对哥哥道,“我这几日总梦见同一个女人,她说她是我亲娘。哥哥,我会不会真的不是娘的亲生女儿?”
天俊长长叹了口气,将满心忐忑的妹妹搂在怀里,想起临来之前父亲对他的嘱咐——“我跟你母亲商量过了,这事还是瞒着初尘的好。她已起了疑心,我和你母亲不便解释,天俊,你想法子安慰安慰她吧。”——当父亲告诉他真相的时候,他心里不是没有怨,怨父亲对母亲不公,可这怨却不能发作在妹妹身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梦不过是你心里的担忧罢了,你怎么可能不是娘的女儿呢?”虽仍是骨肉至亲,可连他都不愿接受同父同母了十四年的妹妹忽然变成了凤都王的女儿,他又怎么能让初尘知道真相呢?
“你知道吗?”天俊忽而笑道,“小时候我问母亲妹妹是哪里来的。”
“母亲怎么说?”初尘抬起头来,猛地抓紧了哥哥的手臂。
天俊低头看着妹妹的手,有些心痛。“母亲说是桃树底下捡的。”他道。
初尘立时皱了脸,眼泪就要挤下来,仿佛在说:我就知道我不是母亲亲生的。
天俊笑笑,续说道:“我又问母亲,我是哪里来的。”
初尘睁大了眼睛看着天俊,天俊大笑,“母亲说我也是。”
初尘终于破涕为笑,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天俊愤然道,“后来就是十岁以前,我常常想到桃树底下捡个弟弟妹妹回来,结果别说是弟弟妹妹,除了桃子,我连个梨子都没捡到过!”
初尘被天俊逗得哈哈大笑,眼泪都滚了出来,使坏地扑进哥哥怀里,揪了他的衣襟拭眼泪。天俊无暇心疼自己的衣裳,只长长松了口气——幸不辱命。
“对了,凤都有消息了吗?”用哥哥的衣裳“蹭”干眼泪的初尘仰起头来。
看着妹妹那张貌似乖巧无邪的脸,天俊面部僵了一僵,又想起临来前父亲的话——“南征大军被困凤脊山南的事也先不要告诉她”——一面腹诽自家老父老奸巨猾、推卸责任,一面哀叹不已:他不过想做个好哥哥,就那么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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