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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八、一句不知去向的爱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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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喂,起床——出发了——
有人在耳边不依不饶的重复着单调的句子,像是念经似的的声音,不高不低,没有起伏,愣是用这种烦躁感将人从睡眠之中拉了出来。
水泽痛苦的睁开眼,发现有好几个人跟自己一样看起来是被“念”醒的,正趴在和室里一字排开的棉被上揉眼睛四处打量。而这声音的始作俑者,居然是东航。只见他正抱着那个巨大的鱼型抱枕,坐在众人铺盖卷的对面,伴随着声音有节奏的摇晃着身子。
玩起来就精神无比,为什么学习的时候没见你有这种势头啊喂!
刚刚在心里这么念着,一旁的亮介就替他用肢体语言进行了表达。他三两步爬过去像是摔跤选手那样用背后抱住航,用手肘使劲勒住航的脖子,愤怒的大喊:
“能不能闭嘴啊你这个混蛋——”
不甘被制住的航马上扭身反扑回去:
“出门来就是去玩的睡什么觉啊混蛋——”
两人迅速的缠斗在一起,其他人见状,有几个也不甘寂寞的扑了上去。
笨蛋难道是会传染的吗。眼角瞥到似乎连悠太也加入了他们的摔跤游戏,水泽没好气的想。
笨蛋似乎真的是会传染的。
这支由不良少年跟优等生混合而成的队伍,在不知不觉中,沾染了不少奇怪的习气。比如在等电车的时候站在站台上一字排开练习M字开脚,又或者像早晨时那样一群人玩叠罗汉。在无视金子这件事上,总是有深厚的默契感,每每逗得金子摘下眼镜哇哇的大喊。跟这些人在一起,心情跟行为的表达,好像会变得更自然更一致。即使是做了让旁人侧目的傻事,反而会有一种“啊,这样真痛快”的感觉。
于是在告别了神秘的山中小村,在回程的路上顺便游览福井县美景的旅行中,那些若干年后回忆起来总是会让人无力的扶额,同时又在心中悄悄感叹当时的美好的事情反复发生。例如一群人站在丸冈城天守阁最高的地方,假装自己是束发系裙的古代武士,意气风发的练习拔刀术。航自告奋勇的要扮德川家康,结果被亮介嘲笑说丸冈城明明是柴田胜家的居城,虽然柴田胜家是德川家的近臣不过这里并不是属于德川家的啊你这个学不好历史的笨蛋。然后毫无争议的,两个人的斗殴变成了群殴。
参观紫式部公园的时候,遇到了游客也可以参与的民俗游行。供古代公主乘坐的轿子合着古老的节拍缓缓通过众人面前。然后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竟然停在了悠太的面前。领头的女侍做出了“邀请上轿”的手势。
一群人呆愣表情中,就见悠太的脸越来越红。随后,响起了不怀好意的吃吃笑声。谁都知道,有着像女孩子一样可爱的大眼睛的悠太,最讨厌的事就是被当做女生看待。“可爱”啊“漂亮”啊,但凡被人用这样的词来形容,是一定要暴走的。
不过这一次,好像有人比他还沉不住气。第一个跳出来打断众人对着悠太“御姬様”“お嫁さん”的胡乱调笑的,是航。不自在的,结结巴巴的说:
“胡……胡说什么啊。水泽……让水泽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手指随便一指,将矛头引向了水泽。
“哈?”
忽然被点到名的水泽吃了一惊。正想要拒绝,没立场的亮介们却又“是啊是啊,水泽的气质比较像温柔的公主啦”的纷纷附和起来。
“还是悠太比较像女生。”
一旁的木山忽然慢吞吞的飘来一句。
“对啦对啦,还是悠太最可爱了。”
“悠太是新体操部的幸运女神。”
“喂木山你小子是不是想找死!”
“在说悠太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不然让两个人一起上去吧。美妙的姐妹花什么的。”
“其实火野说不定也不错呢……”
于是,支持悠太的跟支持水泽的跟两个人都支持的,以及跳着脚跟老神在在的当事人与当事人相关人员,场面又微妙的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不如,让我去坐坐看嘛。”
独特的类女生声音忽然大声插了进来,闹做一团的众人都定住似的看向土屋。
“反正是来玩的嘛,既然前辈们都不愿意,就让我去吧。”
最终,坐上神轿参加巡游的还是土屋。不仅不用走路观赏了一圈公园里的景色,还穿上色彩鲜艳的仕褂跟很多游客合了影。平时就乖巧的土屋穿上了女装,还真有那么一股子温柔恬静的女性魅力。从来的时候就一路嘻嘻哈哈没正型的大男生们,也变得束手束脚了起来。土屋以外,有没有人在心里悄悄想象过悠太或者水泽穿女装的样子呢?这就是不得知的事情了。
越前海边,风化岩组成的海岸丘陵中,一丛一丛的水仙花迎着冬天的海风绽放着。这里是本州的西海岸,跟神奈川所在的东岸拥有不同的景色。看不到连绵平缓的沙滩与一排排停满机帆船的繁忙港口,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的断崖跟怪石。海水是墨色的,拍在岩石上溅出白色的飞沫。更严酷、更萧肃的环境里,孕育了被当地人称作“雪中花”的水仙。跟过年时买来养在瓷盆里装饰房间的水仙不同,这里的水仙与其说是“绽放”倒不如称作“怒放”,粗长的茎干与肥大的花瓣,看起来有一种不服输的生机之美。
落脚的民宿附近海岸边有大片的水仙田,是刚一来时就被告知了的事情。冬季里的水仙是福井县最值得骄傲的名产,于是结束了下午的观光日程之后大家也特地跑去看。
浑浊的海岸线,成片的白色像雪一样盖在黑色的礁石上,冬季的凛风中,花瓣们整齐而规律的微微颤动。安静而单调的景色对于好动的男孩子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兴趣。既不能在花田里肆意奔跑,也不能干脆的躺进那片白色中去。因此在赞叹过美丽的景色,并且摆着各种POSE用手机拍照留念过之后,便都拖着阑珊的步子回民宿去了。此时此刻,那铺满越前蟹蟹籽的盖饭诱惑力要更大一些。
因为先回了一趟民宿取了厚外套,水泽到海边来的稍稍晚了一些。大家大都回去了,令他惊奇的是,碰到了航。总是像野猴子一样精力旺盛的上蹿下跳的人,安静的坐在一块凸出的礁石上,面向大海一动不动的发着呆,直到水泽走近了都没有发现。
是有心事吧。从紫式部公园出来之后,他跟悠太两个人就怪怪的。
“帝王蟹要烤焦喽。再不回去的话。”
“水泽?”
有些困惑的,航后知后觉的发现水泽的存在。
“航也有烦恼的时候啊?”
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变得拘谨的样子。跟木山一样,这个家伙也是个标准的“昭和男儿”,别看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偶尔露出不擅长的表情时,总会特别的好看。
“啊?哦,没……没有啦。”
在烦恼着的事情可以告诉水泽么?可以告诉他自己联想到悠太穿起嫁娘装的样子时紧张的心怦怦直跳的事么?可以告诉他自己发现跟悠太之间就像装了磁铁似的,往往不留神就凑能凑到一块的事么?可以告诉他大概是受了他跟木山的影响,自己甚至开始怀疑起跟悠太的关系的事么?
航烦躁的抓抓头发。定神一想又觉得自己脑子里塞得全是些捕风捉影的小事而已,即使要说也不知道该从哪一件说起的好。还是算了吧。
“对哦,再不早点回去,那帮混小子搞不好就把蟹肉全抢光了。豪华海鲜大餐,我来啦~~~”一个人冲在最前面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招呼着水泽:
“走了,水泽。”
“……嗯。”
若有所思的看着航,水泽微笑着点头。航这个人,实在是太好懂了些。
“水泽,”前进的脚步忽然顿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你跟木山,……相处的还好吗?”
“嗯。……是朋友。”吞下了那句“毕业之前”。
“是吗?太好了。”
如释重负的声音,然而似乎并没有太高兴。始终无法忘掉的,是那张在食堂里浸满了眼泪,却努力压抑着抽泣,说着“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的脸。
“我出去一下。”
老旧木门阖上的时候震得门上的玻璃发出“哐哐”声,是水泽跑出去了。
海鲜大餐什么的,对于高中生来说确实有点太奢侈了。大概因为是淡季的缘故,来旅游的人不多,爽快的民宿老板对于他们也特别的照顾,提供的料多之又多。也不管他们有没有达到法定饮酒年龄,居然拿出来自家酿的烧酒跟他们一起喝。美食加上美酒的刺激,让大家都逐渐呈现出跟平时不同的样貌来。
喊着“让你们见识见识全国大赛的实力”一边像圆滚滚的熊猫一样在榻榻米上滚成一团的是火野;叫着“好棒好棒”一边学着火野的样子翻跟头,却笨拙的歪倒在一边的是日暮里;像是参加忘年会的上班族似的,金子把不知从哪来的绳子绑在头上,拿着酒瓶“哇啦哇啦”的唱着歌;航倒是越喝越安静,托着腮目不转睛的盯着悠太,露出傻兮兮的笑容;被盯的那位倒是完全没有自觉,抓住民宿老板养的小土狗蹲在角落里念叨着什么,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老是嘲笑我的发型,其实红颜色难看死了”之类的内容。
水泽自己也喝多了,意识变得轻飘飘的,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油一样载沉载浮着,不知为什么无法控制的“咯咯”笑着。只是在看到拽开了领口的木山跟红着脸给他倒酒的土屋时,笑意变得迟钝了些。
这间三十五畳榻榻米大的房间塞进来九个人果然还是拥挤了些,呼吸中净是米酒炽烈的味道,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忽的推开原本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发短信的亮介站起来,任凭他的脑袋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亮介吃痛的哀叫声中甩甩头跑了出去。
闷得喘不过气来的胸口,迫切的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
众人都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睁着不甚清明的眼睛互相询问着,木山想起他那泛着可疑红晕的脸以及过分晶亮的眼睛,想了想还是跟了出去。
“我说……他们看起来感情真好啊。”
目光涣散讲话都开始不流利的日暮里钝钝的说。
还在清醒跟不清醒的人们都捂着嘴吃吃的笑起来。
漫无目的的冲出屋子跑了一阵,被夜间的空气一吹,涨涨的脑袋反倒有些清楚起来了。缓下了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正走上去海边的水仙田的路。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这片美丽的景色吧。
木山跟出来了,一直用不紧不慢的步子跟在自己的身边,水泽肯定如果自己现在顺势向后倒去的话,一定不会倒在地上。木山就是这么可靠的人。
是朋友。在毕业之前。
不知道为什么,下午答航的这句话,老是在水泽脑子里反复的回荡。
上回闹完别扭之后,木山表达了是将水泽当做朋友来看的意思。对于水泽来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失落。然而,总算是找到了维持两个人之间平衡的最佳方式,那就是以朋友的名义。
以朋友的名义,很多的事情都可以想通了。很多的纠结也可以化解掉了。
于是,可以在一路上面对日暮里跟亮介时不时拿自己跟木山的关系开涮的时候,微微一笑;在丸冈城从高高的城垛往下跳被木山伸手接住了让众人齐齐发出“哦——”的声音的时候,充耳不闻;甚至在单独面对木山的关心的时候,笑着吐槽他是鸡妈妈。
朋友,多么让人坚强的牢固关系。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我一定会做到。
即使,忘却了自己真正的心意也好。
[这样的心情,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可是,被说了这样的话之后,怎么也没法当作没说过。因为是神社巫女说出来的,也像是具有了神力似的,一直以来苦苦压抑着的,也以为终于找到平衡点的心情,始终还是受到了影响吧。否则,为何在这含混的夜里,心情就像酒精似的在体内发酵,思维也变得放肆了起来。
夜间的水仙田看起来跟白日里有所不同,清冷的月光洒在花瓣上,照的白色的花瓣发出柔和的光晕,海浪拍击在岸上的水汽也罢,可以看见天枢的黑色夜幕也罢,木山带着棱角的熟悉面容也罢,一切看起来都带着朦胧的醉意。是梦境吧。
这一刻,忽然就不想要再将心中最大的秘密压抑着了,一种想要诉说的欲望涌上了嘴边:
“木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熟悉又陌生的音色,即使有潮汐的声音作为背景音,还是那么的灼热跟清晰。
“我在。”
他也听见木山的声音,低沉的、稳定的语气,即使有潮汐的声音作为背景音,还是那么的真实跟近在咫尺。
心脏忽然就鼓噪起来了。
“砰——砰——”的。
一下接着一下,从沉闷渐至清晰。
终至无法再听到自己声带发出的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