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剪春韭》骈四俪六

1、莽莽

　　海畔端一盘烤肉进来，骨头没去，大块的肉贴在骨上，长缨觉得海畔做事不细致，这么多年了，公主不爱吃这么厚的肉，怎么还没点长进。长缨端走肉，准备再拿去切一切，就听海畔讲：“没有刀，厨房的刀都收起来了。”

　　“怎么回事？”长缨回头，就见公主放下书，说：“吹灯，睡觉。”

　　大汗不好了，病重，运气坏的话，公主得陪葬。海夫人命人收了刀，厨房的刀都收了，这是要强行压了大家，她不想要大家活，全部人都得死。

　　海夫人是汗王第二任妻子，只比公主早来一年，但晚一年就是一年，公主现在是妾，海夫人才是夫人。海畔吹了灯，招呼长缨，长缨仍保持着御苑的规矩，正对着公主后退三步，才反身出了帐篷。

　　胡月跟着海夫人在大汗帐子里，大汗确实是不行了，但海夫人不让说，她的儿子还小，大汗真的不行了，乐峰王子马上会杀回来，真遇上海夫人和大公子的夺权之战，她们都得遭殃。

　　胡月是个妾，不能文不会武，关键还没娘家，真死在海夫人的刀下，连个替她报仇的人都没有。明明很讨厌海夫人，可又有什么办法，胡月强压着心潮涌动，不知道是该讨好海夫人，还是应该向大汗告状，毕竟大汗这会儿还没咽气呢。

　　大汗病得是起不来了，海夫人也着急，她的儿子还太小，大汗那些成了年的孩子们会撕了她，她要夺权，只能先下手为强。

　　几个年老的妾不能留，她们有儿子，还有那个汉室公主，虽然她无子，但也不能留。难保汉室皇帝不会想起她，不仅不能留，头一个要死的，就是她。

　　海夫人几乎是夜不能寐，她有柄金刀，嫁给大汗那年，大汗赏的。嫁给大汗十三年，大汗对她还不错，可那又怎么样呢，对她再不错，也抵不上她自己掌权。等她称了王，这部落，这里的男人，草原上的牛羊，全是她的，全都是她的。

　　不错，就没有什么不错，她能当上汗王，那才是真的不错。

　　“听风，那个汉室公主，做什么呢？”海夫人手里握着金刀，问她最忠诚的侍女，“她想吃什么就让她吃，反正也吃不了几天了。”将死之人，苛待起来也没意思。听风回她：“这位公主近几日都睡得很早，也没吃什么，就是多吃了几块烤羊排。”

　　“吃吧，吃吧，等大汗咽气，她也吃不上了。”海夫人摸着金刀，秀气的脖颈仰起，她要是那个公主，早自戕了。有什么意思，到大漠十二年，中原没人问过她，汉人也不关心她，听大汗说，平时汉人来的书信，都没有问起过她的。真是有点同情她，十二年生活在草原，也没见她争取过什么，或者说，她作为一个公主，得到了什么呢。

　　草原上的汗王病重，关内也一样，都城国丧，皇帝去了。年少登基，当了四十年的皇帝，子女无数，太子有能没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顺利登基了。

　　新皇甫一登基，就要大赦天下，这时是要彰显仁德的时候，新帝登基不过三天，太后又病了。新帝有可能又要为了太后守制，他准备的大开后宫，可能要延后三年。三年，三年太久，他喜欢的姑娘不想等三年，他也不想她等三年，所以太后不能死。

　　“母后，您有什么愿望，孤都满足您，您得赶快好起来。”漂亮话一堆一堆，玉颜已经准备进宫了，这时候皇太后真的不能死，全天下臣民看着呢。

　　“莽莽，我的莽莽。”公主远嫁，唯得太后记得，太后不能死，她还没等到她的公主。

　　新帝要娶赵玉颜，皇太后的意思也很清楚了，你想娶赵家的女儿，那我要我的莽莽回来。所以太后是真病还是假病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上妥协了，新帝要迎远嫁的长公主回宫。

　　迎接公主的队伍出发，当天皇太后就好多了，皇帝龙心大悦，玉颜等了他太久，他也等了玉颜太多年。好不容易等到父皇去世，赵家的女儿，终于能进宫了。

　　“大汗，大汗不好了！”胡月是颇得海夫人喜欢的妾，她能进大汗的主帐，这时候海夫人不在，她倒是先一步得知消息。

　　掀开这位汉室公主的帐篷，胡月道：“海夫人不会留着我们了，我们都无子，大汗一去，我们怎么办，你说，我们要不去求求海夫人？”

　　“长缨、长云，请胡夫人休息。”公主嫌胡月聒噪，长缨一个掌风披在胡月后颈，这位夫人晕在长绒地毯上。

　　“公主，我们怎么办？”长缨想过带公主走，可这是草原的地界，她们是大汗的人，能走到哪里去？回中原去，那边又哪有她们的栖身之处？

　　“等。”等，等海夫人过来。海夫人带着几个力足的仆妇，个个会武，撩开这位公主帐篷的时候，人家正在等她。

　　“呵，还有几分胆气。”海夫人将金刀丢在地上，“大汗去了，你也跟着去吧。”

　　这公主十多年也不得大汗宠爱，宝石牛羊虽不亏她的，但没有男人喜欢的女人，没什么好看。海夫人比公主还大四岁，可海夫人看着年轻，还有马上就要掌权的鲜妍和傲气。

　　“你该杀的不是我，我死了，汉室会找你的麻烦。”公主垂眸，“我在你身边，你的位置才会稳当。”

　　牛骨已经磨成刀，如果海夫人说不通，那就别怪她了。长缨袖中的刀已经要动，只等公主一个眼神。

　　“你有什么用，远嫁草原十二年，谁人问津。”海夫人觉得这公主连个侍女也不如，也不知他们那边的公主是不是都这样不值钱。“行了，别给自己贴金了，我还有下一个帐篷要去。”

　　“海夫人，您别动，您觉得我们公主没有用，我们也觉得您没有用，好赖不分。”长云的牛骨刀无声无息贴在海夫人的脖颈，“我们公主好声好气和您说话，您最好识趣。”

　　一个远嫁和亲的公主，大汗已死，海夫人说：“你最好不要和我作对，我可以考虑留你一条命。”

　　公主又不说话了，长缨给了长云一个眼神，长云笑说：“我们和您肯定是一条心的，还有胡夫人，我们都尊重您。”

　　海夫人出了公主的帐篷，惊了半背的汗，这公主，还有用。

　　半月之后，来接公主回宫的使团到了交河，海夫人才得到消息，而大汗身亡的消息也在这时候才传出来。

　　海夫人与这位要入汉的公主坐下对谈，“你要帮我。”

　　“哦，为什么？”

　　“你在草原十二年，谁问过你，这说明有人根本不想你回京。你的使团认可我在草原的地位，我送你回中原，回到你们的都城，我保你一路无虞。至于你回了你们京师，你还能不能活，那是你的本事了。”

　　来接莽莽的是杨简，公主没有大名，就在宫中时，有个字，前任帝师起的，‘莽莽’。公主不受宠到连个大名也没有，等十五出嫁和亲，皇帝连个封号都没给。所以海夫人也不知她叫什么，开始时就叫她公主，后面得知她不受宠，也还是叫公主，只是后来这声公主多少带了点揶揄。

　　“莽莽，”杨简一声莽莽卡在喉间，最后也还是化成一声“公主”。

　　海夫人在旁边看着，一脸似笑又没笑的样子，莽莽躬身，接了圣旨，说恭贺皇上登基。又同杨简介绍，“这是海夫人，新王的母亲。”

　　“海夫人。”杨简行礼，心中也有数，新王不过八岁，这海夫人实际掌权起码还有十年，十年，足够改朝换代登基称王了。又看莽莽，她过得不好，很不好。

　　他记得莽莽有一头乌黑厚重的头发，这才几年，她的头发呢？莽莽出嫁时是少女，十五岁，这才几年呐，她怎么——杨简与公主度过了五年的少年时光，那时候他父亲杨素是帝师，他也是公主的陪读。

　　其实莽莽不是不受宠，她小时候很受宠，也不是皇上不喜欢她才不给她起名字，而是太喜欢她，名字也要精挑细选，一直选，先帝都不满意。

　　‘莽莽’二字，也是先帝与父亲反复商议过的，先帝一直说，要给长公主起个最好的名字。

　　后面不知道为了什么，先帝爷就迁怒长公主了，长公主一长到十五岁，先帝爷就谴她出嫁，远嫁草原，远到先帝去世，他们父女也没再见面。

　　安顿了使团住下，海夫人的五十暗卫交给莽莽，海夫人还说：“你也可以不去，就留在这里，和我做个伴挺不错的。”

　　莽莽一笑，“再会，海夫人。”

　　草原的风很大，帐篷即使很暖和，但杨简也觉得风太大，风与雪刮，呜咽怒吼。帐篷里十分明亮，长云站在杨大人案前，回答杨大人的问题。

　　“公主不爱哭，就嫁过来的第一年，公主哭过三回，第一回是雪夜遇狼，第二回是不会骑马，第三回是战马从公主脊背上踏过，公主就哭了这三回，此后，再没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