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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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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黑暗混沌中翻滚,疼痛,担忧,愧疚,还有一丝的不甘,搅的人胸中胀痛,无计可施。眼前光影迷离,万千身影重叠,好自彷徨,竟都化为一人。金戈云举涌烟尘,一身金甲,睥睨天下。
记得一次我奉命押运粮草,却遭敌军劫杀,所部折损大半,恐难以复命,便率余部取小径伏于敌归营途中,欲再夺回。埋伏多时而敌军不至,正忐忑中却闻前方有我军与敌交战。我忙前去探查,于远处只见王棋迎风招展,竟是王驾亲临。他是时随行不过千骑,却与敌奋力厮杀,已是积尸成山,漫天血海。王一骑当先,所向披靡,眼看敌军已成困兽,却仍一意杀戮,不肯言及招降。
我快马行至军前时,敌军数千精骑已尽没阵前。王一身血污,独对满山横尸,我翻身下马,跪于他身后,不知当做何言。忽有王随行军士惊言“这不是尹大人么,殿下你快看,大人未于军前。。。”我顿时明白,王是得我遭伏大败消息,以为我已被戮于军前,竟亲自来援。我心一动,抬头望去,王缓缓转身,却双眸通红,满脸恨意。我再次伏倒,口称死罪。当下心中却只顾疑虑赤麟之事,今日回想才能感知王之厚遇。他不苟言笑,却向来待人赤诚。
待我,待张赭端,待楚坤,待军士,待开阳旧臣,甚至待被他推下王位的幼王都是一般慈悲。只因念及血亲,便能不顾众臣担忧非议,封幼王为仵侯,世享恩禄,此次出行更是命他监国。王至今无子,幼王又逐渐长成,羽翼渐丰,王却仍能平常相待。至于安郡王,怕也是如此吧。
当年京都之战,我也随行,破城之日,大火连天,印染了万古不变的穹宇,也焚毁了千载流传的天朝。是时虽外城已破,但摇光王仗着皇城坚固,仍做困兽之斗,各国相互忌惮,无敢为天下先者,仍是王一勇当先,大破皇城,轻骑直入。随后诸国恐失先机,一拥而入,那巍巍宫城承载了诸多幼年记忆,我本不愿再踏及,但恐王有失,也随众而行。
汉白云阶连天,王立于高台之上,向众人随手一掷,赫然摇光王头颅,顺阶而下。王身前却横抱一人,少年身量,蓝眸迷离含情,四下无言,王侧身而去,世人不乏讥讽调笑者,王却只做笑谈。之后六国势力制衡,无敢言帝位者,京都已焚,便订约再有紫眸降世,就共尊帝王,再续天朝基业。
王接安郡王回开阳,另造新宫,安郡王之号,也是王加封的,中心宅仁曰安,王当日也是存了善待他的念头,望他修养心性,忘却前尘是非吧。王御兵多年,却不习兵痞之气,若说他与安郡王之间真有私交,也应是两厢情愿吧,观王于柳桥之变后的态度也可猜度一二。钟情如此,千古帝王宫闱事,只此一人了吧。
这些年他曾与我对坐谈笑,曾与我并肩杀敌,疆场上救我性命,朝堂上许我新政,知遇如此,我也身为须眉,诚不应再存私念了。但话虽如此,竟仍不甘便这番离去,到底是何牵绊痴缠,我也不能尽言。张赭端一句阴阳苟合,枉顾人伦在我心中回想,又是满心悲愤,辗转不安。
忽听得身边竟有人声,“殿下,殿下,他醒了,宰相大人醒了。”
徘徊一番竟又回人间。只是周身无知无觉,唯有眼皮沉重非常,听得殿下二字,强自睁眼,却仍是一片模糊。殿下,殿下还在,我心中竟是一阵欢欣,随即转念,那么,那么张赭端就是不在了吧。
我一阵眩晕,只觉得头重脚轻,乾坤倒转,却仍凝神听外面响动,车声辘辘,我竟是躺于马车软塌中么。一阵寒气袭来,是有人上车了。我心下焦急,却仍无法开口。
那人竟伏于我耳边轻语“你放心吧,殿下无恙,我们已入国境了。”正是楚坤。言罢便离去了。
我脑中又是一片空茫,他不言张赭端如何,定是已受军法了吧,原来是如此,我不负主便负友,不知父亲当年是否卜出我命犯孤星,近我之人必是祸患连年,不能长久呢。呵,他竟又虚言了一次。他当年还说张赭端面相方正开阔,最是安乐消闲之人呢。我心中悔恼一片,连带着勾起许多经年往事。
我到了念书的年纪,因着家中子息单薄只能去从外面的私塾,但仍欢喜无比,谁知刚进了门便被黑布蒙头乱打一顿,只弄得鼻青脸肿,衣冠不整,书页撕扯纷飞一地。先生正好走入,众人哄散,我含着怒气泪水望着他,先生却用鼻子说话,道我初次上学便弄成这般,以后必难管束,罚我回家思过三日。我情知世人皆不屑于我父,多言无益,只能一笑回应,道是学生的不是,自捡了书去了。
那是我也不敢回家与父亲多言,在外待到放学时才敢回家。刚一进门,就看见院中有个浓眉大眼的小子正玩得高兴。张父见我进来,便唤他来拜,要他叫少爷,他却一脸恼怒的看着我,好像还怪我扰了他的游戏。被张父一脚踢到腿上,踉跄几步只能跪倒,仍是抬头横眉立目的看我,头角峥嵘,倔强非常。正好看到我挂了花的嘴脸,一时愕然,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自那之后他便日日伴我上学,他生性豪爽,又心思活络,与塾间几个纨绔竟十分合的来。渐渐又学会了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事事为我周全,我便在塾上呆了下来,连先生的态度也温和几分。他却始终不肯叫我少爷,只唤作公子,待我如兄。
我本事心重之人,少年得一挚友排解倾诉,才支撑至今,因是感念,肯做心交。张家也有家产田亩不少,可他弃置不顾,多年疆场政坛,为我树敌众多,也未及婚娶,仿佛一生只为了我一人奔走丧命。我只怕并无转世轮回,此番情谊再无以为报,只盼他时来索命,手足兄弟也能再相见。
我这一路昏昏沉沉,不分昼夜,始终不见殿下,只恍惚地看见几次楚坤,他来探我只略看几眼,也不说什么。只是每日有人侍候上药,身上渐渐能感知疼痛后却觉清爽几分,只因这骨肉之苦占去了心智,让我心得以片刻宁静。想必张赭端这弩上沁了不少毒药,但我性命都愿偿他,皮肉之苦又是代殿下而受,我自无怨。
不日车马骤停,我心知已至国都。张赭端能与天权密谋,朝中军中必有内应,适逢天玑会盟,又是蹊跷,不知背后还藏着多少人的算计谋划。张赭端谋逆,纵我奋身护主,是王之所见,他不怪罪于我,但我早已备受诟病,归朝后百官弹劾,再翻出些旧账,我本也不算问心无愧,新政数年又最遭忌恨。全身而退已是妄念,幸而我现下真是孑然一身,再无所顾及了。
原本还心念新政之事是我父与我多年心血,不愿偏废,但经此一劫,始知天下事多非人力可及,强求无用。至于赤麟云云,真不愿再想,张赭端已死,我愿将此事烂于心中,这世上也无人再能挟制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