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鹿边边

4、第 4 章

　　2006年，秋天。
　　桐城新世纪高级中学，深红色墙砖，衬托得梧桐树的叶子更加金黄。
　　宽大的叶片被秋风刮落，悠悠荡荡，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才落到地上。
　　随即少女的黑色圆头皮鞋踩过，发出一声脆响，支离破碎。
　　再往上看，精致的白色小腿袜，围边上点缀着蝴蝶结，棕黑相间的格子百褶裙微微扬起。

　　周非挽着好友戚子忆的小臂，高马尾一甩一甩，两人一起朝语文教室走去。
　　学校从去年开始实行走班制，每个学生都属于某个行政班。
　　比如周非和戚子忆，她们都是“高二（5）班”的学生，然而行政班没有固定教室，上课需要到各个学科教室去。每个学生根据自己的选课，都有各自的课表。

　　听说这是校长到美国进修半年，学回来的新潮做法。国外的月亮也不一定圆，照搬到国内，多少有点水土不服。
　　学生们花了两星期才适应这种节奏，一开始，课间混乱的大挪移，有两个学生甚至因为赶着去上课撞在一起，一个摔断了门牙，另一个脑袋磕了个大肿包。
　　幸亏新世纪高中是私立学校，家长非富即贵，学生一般不走国内高考路线，不然怎么也不能任由校长这么大刀阔斧地折腾。

　　戚子忆凑到周非耳边说：“非非，听说咱们班转来一个超级大帅哥，小洛在教务处办公室看到了。”
　　“切。”周非不屑地撇撇嘴，“小洛她眼睛有毛病，美丑不分，她说的‘超级帅’，你理解成一般般就行。”
　　戚子忆早就知道好友眼高于顶，普通帅哥自然入不了超级大美女校花周非的眼。她干脆转移了话题，“非，你最近用什么护肤品，你怎么一点痘痘黑头都不长啊，嫉妒死我了。”
　　周非瞄了戚子忆一眼，“你是不是偷偷吃炸鸡了？管不住嘴的人不谈护肤。”
　　“唉唉，好严格，我本来还想请你喝奶茶呢……”
　　“得了吧。”

　　两人聊着，便走到了语文教室门口。
　　坐第一排的小洛，疯狂冲戚子忆努嘴，挤眉弄眼，让她们向后看。
　　周非望去，视线穿过青春期的男生，各式各样的歪瓜裂枣，最后一排，果然有陌生面孔。

　　他穿着一件白T，并没有穿校服衬衫。眉眼利落，眼眸低垂，正翻着桌上新发的作文讲义。
　　晨光映照过碎发，在额间投下阴影。他的鼻梁很高，五官组合在一起，透露着一股并不友善的英俊。
　　是的，隔了一整个教室，周非都能感觉到这个“新同学”，并不是什么开朗外向的性格。

　　学科教室没有固定座位，选座先到先得。
　　他单独坐着，甚至连前面一桌都空着。
　　好多女生在窃窃私语。

　　“走吧。”周非拉着戚子忆，昂首挺胸地穿过教室。
　　她的校服衬衫经过自行改良，收腰效果更好，笼进百褶裙之后，随着起身走动，也不会出现肥大的褶皱。
　　她在新同学前面一桌坐下，好友变成了一只鸵鸟，窝在座位上不敢动。

　　周非转过头，很自然地露出微笑，主动打招呼，“嗨，你好，我是五班的周非。你是新转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抬头，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用手指了指讲义封面上刚写的名字，周非看到三个字——梁亦宁。
　　从来都是被众星捧月，周非哪里受到过这样的冷遇，她的脾气一下子窜上来，“哈，看来是个哑巴。”
　　说完，马尾猛得一甩，转头回去坐好。
　　上课铃打响了。

　　语文老师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头，以废话多爱拖堂闻名，喜提绰号“堂哥”。
　　“堂哥”在讲台上唾沫飞溅，滔滔不绝：
　　这次要写的作文是高考原题，汉代扬雄就曾以射箭为喻，他说：“修身以为弓，矫思以为矢，立义以为的，奠而后发，发必中矣。”
　　大意是，只要不断加强修养，端正思想，并将“义”作为确定的目标，再付诸行动，就能实现理想。
　　这能给追求理想的当代青年以启示，请结合你对自身发展的思考写一篇文章。

　　“堂哥”教作文，爱让大家先写提纲，讲讲思路。
　　他问：“有人愿意主动分享吗？”
　　周非颇有自信地举了手。别说，她刚写过这篇。上周末，父母给她找的家教小老师，还给她认认真真改了一遍，绝对符合“义”的标准。

　　“周非，你来说说。”“堂哥”笑眯眯地点名。
　　周非站起，全班的目光“唰”得一下聚集过来。
　　周非享受这样的注视，不少同学的眼神里带着羡慕。周非站得笔直，朗声道：“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不分种族、宗教、信仰和政治立场，为身处困境的人们以及天灾人祸和武装冲突的受害者提供援助……”

　　“哇哦！”戚子忆星星眼，带头鼓掌。
　　“堂哥”在掌声回落时，笑呵呵地说：“周非同学，你的理想非常伟大。在考场上写没问题，不过，我还是鼓励同学们写自己的真实所想。毕竟小周你是文科生，想当医生，还是有很大难度的啊！”
　　周非没想到语文老师会来这么一句，跟她想象中的盛赞相去甚远。她的脸一热，“嗯”了一声便自行坐下。
　　然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毫不遮掩。
　　……

　　“我哪里谎话连篇了？我骗谁了？”周非被梁亦宁质问，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她恼怒极了，又怕引出老周，压着声音反驳。
　　“无国界医生？你就这么骗孩子的？”梁亦宁居高临下，看着她。

　　周非早就忘了多年前语文课上这个小插曲，她只是觉得梁亦宁家住太平洋。不过，他怎么知道自己是瞎编的？
　　莫黎和莫琪懂事之后，也会好奇地看着别的孩子，有爸爸妈妈共同领着。
　　当她们第一次问出，妈妈，我们的爸爸呢？
　　周非就塑造了一个无私伟大的父亲形象，她甚至想好后续了，等孩子再大一点，能接受离别和死亡时，她会告诉双胞胎：你们爸爸为他的理想献身了。

　　周非瞪着漂亮的眼睛，道：“关你屁事。”
　　“确实，”梁亦宁顿了一下，“不关我的事。”
　　他走进电梯，转身漠然按下楼层，电梯门缓缓合上。
　　两人隔着门对视，一言不发，直到缝隙完全闭合，看不见对方的脸。

　　莫黎和莫琪在老周慈爱的目光下，拆开礼物盒子，两个小朋友此起彼伏的“哇”“我好喜欢”“谢谢爷爷”让老周感到极大的满足。
　　周非看着穿着公主裙转圈的女儿，有些走神。她心里闪过一丝后悔，刚才至少应该表示礼貌，对梁亦宁说一声“谢谢”。
　　等两个女孩拆完礼物，刷牙洗完澡，穿好睡衣后，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数字九。

　　“妈妈，讲故事。”莫黎在小床上侧着身说。
　　女孩的房间布置得很梦幻，两张木质婴儿床并列，前方是一大片爬爬垫，靠墙放置着玩具柜和衣橱。
　　“爷爷来给你们讲故事，好吗？”老周进来，拿着一本厚厚的英文绘本。

　　周非洗了个澡，包着头发出来，赤脚准备回主卧吹头发。
　　儿童房的门虚掩着，她分明听到里面的声响。两个女孩的声音传出来，“奶奶，你还好吗？……礼物收到了呀，好漂亮……嗯，妈妈让我们吃了一小块蛋糕……”
　　老周说：“不早了，孩子们要睡觉了，下次再视频……”
　　周非的脊背一僵，到底还是没有推门进去。

　　夜深了。
　　周非在手机上点开儿童房的监控一看，两个女孩已经睡得呼呼的，像两只可爱的小猪。莫琪又踢被子了，小肚皮露在外面。
　　周非轻手轻脚地去给女儿掖好被子，然后回主卧，钻进松软的被窝里。
　　她的睡眠质量很差。生下双胞胎后的第一年，她没有睡过超过两小时的长觉。支离破碎的睡眠几乎毁了她的生活，她变得暴躁，易怒，情绪化。
　　这似乎是每个新手妈妈的必经之路，熬过来，也就过来了。
　　后来她的睡眠时间逐渐恢复，但是入睡困难这个毛病是落下了。

　　周非的床品昂贵，四件套的价格接近五位数。贵有贵的道理，正如宣传得那样，像是被柔软的云朵包裹着。
　　初春的夜微凉，气温正舒适。周非从床头柜的抽屉中摸出一支精致的圆管，嗡嗡的振动传来。按照往常，她应该在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崩断之时，在一片空白中缓缓放慢急促的呼吸，进入睡眠。
　　但是这个夜晚，总是差一点。
　　身上每一个肌肤毛孔，似乎都在张嘴渴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