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一叶馆(2) ...
-
记住奶奶的话,永远不要,去欺骗相信你的人。
又梦见绱龙最后说的话,却还是看不清楚她那时的表情。
面颊上一阵微凉,似乎有大量的新鲜空气涌入口鼻,让神智骤然清醒。明亮的光线,从眼睫的罅隙中漏进来,刺痛了肿胀的瞳仁。
\"你醒了?\"
这是很明显的事好吧?
初雪睁开眼睛,目光,轻轻滑过纯白色的床帏,再是一尘不染的窗台,由氤氲逐渐清晰,柔和的日光从高远的天空洋洋洒落,把窗外花槽里的紫桔梗染上一层金边,随风摇曳。
床边摆着一张杉木椅,一身鹅黄色锦袍的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半露出袖笼的一双手,也是一丝不苟地叠放在腿上面。刚刚就是这双手的主人,察觉到初雪堕入梦魇,才去揭开了覆在她面上的被角。
\"这里是一叶馆的客房,欢迎来到。\"
男子说完淡淡地笑,余音绕梁,说不出的低沉柔和。
初雪坐起来,目光最终落在那看人睡觉的家伙脸上。如果说少年打扮的染叶,是冰雪出尘;那么眼前这位地地道道的男子,仅是一双半合的眼,便藏了三千世界,无双风华。
\"你好,\"男子又笑,\"我叫信宿,是这里的馆长。你叫什么名字?\"
初雪呆了呆,一边心如电转,考虑着自己所不知道而已经发生的种种情况,一边倦倦地答道,\"初雪。\"
\"哦……\"
信宿忽然起身,初雪才发现这家伙好颀长的,忍不住仰头去看。信宿歪过脑袋又是盈盈一笑,指指床头另一张椅子上的一叠衣服,\"这是初雪行李中的物品,其他暂且用不到的一些寄存在库房了。\"--指危险物品甲乙丙丁……
\"哦。\"真是年度最有礼貌的绑架犯。
\"快起床吧,小心不要再着凉了。\"
信宿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绸缎般的金色直发上系着一条细小的绛红丝带,活泼而耀眼。这东西,在哪里见过……?
\"也差不多到午餐的时间了。我在外面等你。\"
门吱呀的声响,催初雪回过神来。
那个,是和染叶一样的发带没错。
脑袋还有一点隐隐作痛。记忆中,最后是把佑太叼走的火狐,扑到他身上的画面。那个时候,染叶倒在一旁。
头发上,还留有卒业当晚沐浴过后的茶花香,从昏厥到此刻,应该没有超过一天。
那么这里,必然是朝夕山下的夜都了。
樊塔斯的皇城之地,夜都吗?
翻身下床,初雪忍不住咧嘴一笑,仿佛是自己欢迎自己的来到。
总结一下:跳过所有没过关的考试,意外卒业;半路遇到来历不明的佑太;师傅被狐狸袭击;不省人事之时来到这个地方;统统都不是逻辑事件,像是突发事件的集合。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三天以来发生的每件事,都一定,与月玺有关。
那枚忽然从皇城消失,至今音讯全无的月玺。
它还有一个名字--樊塔斯至高统治者的守护神,苍月蜻蜓大人的通灵之玉。
初雪忽然,有一点斗志了。
打开客房大门,内院是最普通的青瓦白墙,兀立正中的香樟树,披着五彩日光跃入眼帘的一刻,竟是,恍如隔世。
信宿在不远处招招手。
初雪走近他的时候,手背一暖,便被牵在了掌心。风清云淡,自自然然。
一点也不夸张地说,这是初雪从小到大,第一次接受被人牵着走路。
\"那是我和朱墨的房间……朱墨眼睛不方便,还要炼药,所以住在最靠里的位置。\"
\"布吉斯和小玉住那边。他们两个昨天很晚回来,现在大概还没醒呢……\"
\"这扇门出去,直通向茼菱山,你知道吧?四大神迹之一的茼菱山。天再暖一点就可以去露营了……\"
一路上,馆长大人将一叶馆的布局介绍得清清楚楚,又隔着好几堵墙,不厌其烦地说明那里是库房,那里是育种苗圃,那里那里又是门诊馆。
这个医馆并不如说起来那么大,院落与院落之间,也只间隔四四方方的小花园,周边种着矮小的灌木,金银花或者木槿,都是可入药的植被。每间屋子的窗台外,是一丛占满花槽的紫桔梗。
这个医馆,一定有某个人在精心地打理,清淡而重复,最合理地利用着有限的空间。
\"对了。\"
信宿忽然想起什么,\"初雪的同伴……\"
师傅?!
初雪脚步一滞,转头望着信宿。
\"她好像有什么急事,一早便出门去了。\"
\"虾米?出门?\"
\"是呀。不过她的行李还在,应该不久便会回来。\"
\"……\"那个自闭狂把敌营当成什么?!
\"你要不要等她回来……\"
\"不必!我们不认识的!\"
神啊,她该不会是去和情报部接头,送给人家跟踪吧?!(貌似只有这种可能==b)初雪忿忿地跳过两级台阶,抬头间,眼前一片开阔,这座院子尤为宽敞,中间还砌了个小小的水池,正对着堂屋向外敞开的八片隔扇,屋檐之下的牌匾上写着类似标语的话,\"天天有肉\"。
传说中的膳堂里,传出奇怪的声音。
\"梅兰竹菊财神爷□□门前清!胡了!\"
不知死活的笑声紧随其后。
\"哈哈哈哈!狐狸你没有问题吧又是你漏牌?!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小佑!快!快替我把个脉……我怕我要笑死了哈哈哈哈……\"
一夜贪欢,还不及褪去一身香汗染透的锦衣,此刻正屈起一条长腿,单手支膝,倒在椅背上狂笑抽搐,猖狂得十分欠扁的男子--怎么看都非名动夜都的偶像派圣手,布吉斯医师莫属了。
\"淫贼要死也一定是脏病缠身,曝尸街头。佑太,理你的牌。\"
哇!朱墨你的设定里都没有基本道德观的么?
\"是……\"
听得朱墨这么说,佑太哪里还有招架之力,即刻面红耳热,言听计从地低头理牌。
\"朱墨真的还有钱么?\"
细小柔弱,飘摇不绝的话音,一针见血,风云突变。
泰小玉从来没有原则,如果说有,只能说是化玉帛为干戈,化干戈为混战,片甲不留鸡犬升天那当然最是圆满。
\"玉……我就知道你还是心疼我的……你要相信我布吉斯是忠贞不……\"
\"那种死法太便宜你了。\"
\"玉~><~\"
\"想不到小玉少爷,也不过口是心非的俗事中人……\"
\"朱墨你就少说两句吧……\"
\"55~小佑,为什么我以前都没有发现,你的墨墨狐狸这么可爱的~~\"
\"阿布哥!你干嘛非要惹小玉生气呢?!\"
\"是你生气了吧?哈哈哈哈小佑你拉狐狸的爪子干嘛……哈哈……\"
……
没错,以上的四位,正是樊塔斯的四大圣手,夜都一叶馆名下--上古名医魍魉裔太的直系后人,魍魉佑太大人;早年离家出走的国师府二公子,泰小玉大人;热爱与适龄异性进行某种物理交流的布吉斯大人;以及必要的时候(或者懒得理人的时候),会变成大型犬科动物,并且视力接近零的朱墨大人。
他们刚才所作的事,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所说的,赌博。
\"初雪姐姐?\"
佑太停下手头的理牌动作,倏地站起身。天使般干净透明的脸上,不自然地闪过一丝愧疚,随即笑开。
\"初雪姐姐,你好厉害,怎么找到这边的?\"
被走上前来的佑太挽起了胳臂,初雪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手上空了,猛地回头去看,馆长大人……就像海上升起的泡沫般,消失在四周的空气里,痕迹全无。
\"其实……这个是我在夜都的表哥朱墨……\"
佑太把初雪带到朱墨面前,\"从南宿逃出来之前呢……我有写信给表哥,他愿意收留我,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也不知道初雪姐姐和染叶原本打算去哪,我就……我就来投靠表哥啦。\"
一口气圆了谎,佑太大舒一口气,再看牌桌上三只的表情--魍魉,原来你也有这一天。
不知道这是不是世风败坏的前兆呢?
朱墨的贵族气息,放诸四海皆准,总是给人不容逼视的压迫感。初雪含混地打个招呼,难得狐狸给足面子,点了点犬科动物高贵的头。
\"姐姐,这边是我表哥的同士,布吉……阿布哥!你在干嘛?!这个发型已经很完美了,拜托你不要那么丢人好不好……\"
\"HI~小妹妹~~\"
终于打理完那头朝天发的布吉斯,一手推开碍手碍脚的佑太,一手紧贴着初雪的颈侧,轻抵在她身后的墙上,\"我就是那个把你的身体……从马车上抱下来的男人。还有印象吗?\"
经你一说变得很复杂……
初雪翻翻眼睛,\"没有。\"
\"哦~\"邪恶的笑容藤蔓般攀上男人的薄唇,布吉斯敛起一脸散漫,眸光暗涌。这样的表情,如果放到字典里,就是\"□□\"二字的经典图例。
布吉斯探出头,几乎贴着初雪的耳垂,低低道,\"那要不要,哥哥帮你恢复记忆?\"
\"你是白痴吗?!\"初雪和佑太异口同声地训斥道。
这只崇尚本能的大尾巴狼,等下不知还会干出什么来,佑太赶紧把初雪拉到小玉面前,未及开口,小玉已经施施然起身,掸了掸彩衣上的薄尘。
\"小玉,这个是初……\"
\"我有些累,失礼了。\"
烟云浩淼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初雪的视线,是不同于染叶的另一种冰冷。染叶的眼神如雪,无边无际纯白一片。这个家伙,却如海上浮冰,暗示着不能预见的危险。
奇怪,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把师傅当成衡量标准捏……初雪这么纳闷着,恍惚间再次与小玉对上视线,霎那间竟有雷电击中的震颤,如果不是手被佑太挽着,差一点就要跌倒在地!
这些……这些都是什么人来的说~~
直到小玉退出膳堂,初雪还在感慨,御下门里每个人都那么正常,难道是巧合吗?
虽然初次见面,经历了很多波折,佑太还是不气馁地组织大家开饭。
\"佑太,你怎么没有介绍这里的馆长大人呢?他不在家吗?\"初雪忽然问。
哐!
佑太手里的杯盘散落一地。
\"吓~对不起,初雪姐姐你有没有砸到……\"
初雪紧紧盯着慌乱的佑太,不,不是慌乱,而是悲伤,这个心性纯良的小孩子,从来不曾露出如斯深沉的表情。
厨房重新送来了午饭,四菜一羹,荤素均衡,散着新鲜的香气,沁入心脾,让暂时孤立的初雪有一种隐约的安心。
就像每天修行完毕,回到北宿院自己房里,膳食总已经备齐了。
虽然到最后也是一个人吃。
\"大家先坐吧,嗯……我要去信宿那边看看。\"
\"我也去。\"
朱墨紧随佑太,离开了膳堂。
初雪虽然已经知道了,信宿就是指刚刚带自己前来的馆长,可惜她对别人家的事情,一点兴致也无,只是目送小孩子和贵族男先后消失在院门外。刚刚要舒一口气,一回头,撞见一双正在高压输电的桃花眼,顿时石化。
\"喂……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叫我阿布哥~\"
……
\"我吃饱了。\"
\"小雪雪~~你在害怕什么?这里有那么多菜,阿布哥又不会吃了你……对了,小雪雪你的那个同伴叫什么名字?不如今天晚上大家到哥哥房里聚聚,联络联络感情……\"
\"我去吧。\"
小心翼翼地拉起被角,把擦拭干净的手臂塞进温暖的保护里,佑太终于轻吁一口气,坐上床沿,侧脸望着安静躺在床上的人。
那张总是充满各种表情的脸庞,懒散的,温柔的,还有稍微,稍微有那么一点无赖的,只属于这个人的表情,好怀念。佑太揉一揉隐隐作痛的心口,笑得有一点虚弱。
\"虽然不想说,但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月玺就是你的办法么?\"
一袭暗红色长袍的身影,静立窗前,衬着院落外的无边夜色。
\"只能说有一试的价值。\"佑太黯然垂落的目光里,惹人怜惜的憔悴是如此分明,\"虽然那是属于初雪姐姐和染叶的东西……但是……我不能看着信宿,就这样子……\"
这不就是,佑太从一叶馆不告而别,只身远赴朝夕山的原因吗?
朱墨凝聚微弱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望着灯下那个细小的侧影,隐隐地后怕着,如果自己没有及时发现他不见了,如果自己没有这副灵敏异常的身体,如果在那个染叶出手之前,自己没有赶到佑太的身旁,那么自己,会不会责怪床上那个,没心没肺一睡不醒的御信宿?
窗前的身影依旧漠然而立,冰冷之下,是因空洞而填满不安的心。
\"你说你去,是打算求助于你的初雪姐姐呢?还是打算……用一些强行的手……\"
\"就算杀了她们也没有关系!\"
佑太的抢白,让自诩看尽人事的朱墨狐狸,愣在当场。
拜托!既然说得这么狠了,就不要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好吧!
朱墨脱力,转移了话题,\"刚刚出去跟踪染叶的人,回来说,她从清晨一直到傍晚,一刻不停地在喀玛河东岸的郊野搜寻,应该在等什么人……\"
\"染叶的身体……\"佑太蹙起细秀的眉。
\"所以才要派人跟着不是吗?\"朱墨已经受不了这位悲天悯人的活佛了,\"好像有和尚打扮的人出现过,染叶没有靠近,对方可能只是附近护国寺的僧侣。她无功而返,身体应该还好。\"
无功而返。
无功而返……佑太反复玩味着这句话,想到这样就可以暂时不和初雪她们起冲突,一朵笑容,生动绽开。这笑容曾几何时,如穿透层层夜幕的启明星一般,打开了朱墨心中的一扇门,把整个世界包容了进来。
朱墨挺起上身,离开了倚靠许久的窗台,才惊觉自己,竟有夺门而出的冲动。
一头人狐共生的妖兽,人形之下的百年道行,在这个心无城府,手无寸铁的孩子面前,有着退怯的卑微念头。
\"护国寺的话,是不是可以找空爷问问看……我们可以比染叶先找到月玺也说不定……\"后知后觉的佑太,还在不厌其烦的心理建设中,床上的信宿忽然动了动,抓起佑太搁在床沿的小手,翻身又睡。
对这样的变化,佑太眨了眨眼睛,愣了两秒,然后不出所料地惊跳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朱墨回过神来,不禁佩服馆长大人的先见之明,如果不事先拉住佑太的手,他这一跳定要撞到屋顶伤个头破血流。
\"朱、朱、朱朱朱、朱墨!你有没有看到?!你有没有看到……刚刚刚才……\"
\"对了,你走之后,信宿醒过几次。\"
\"……\"
\"昨天忘了告诉你。\"
\"……\"
\"你要是很在意就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