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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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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常常想,”纤削壁立的人站在窄窄船头,手里一只断水流的杯子,“江湖,该是什么样。”
一个大浪过去,柳叶般的扁舟在湖面上起起又落落。
从归云泽的深渊里翻涌起来的湖水,夹杂着泥沙,扑过了船头,浸湿了风浪里似水流云的衣袍。
“我们从怅游而来,”坐在船舱里的另一人说——酒,早洒了;琴,弦也断——索性把它撇在一旁,任由它们和舱里的茶盏烛台一道东滚西撞。“现在,不正在湖上么。”他笑道,“彼江,此湖,你都见着了。”
“呵呵,是,见着了……”船头的人背对着他叹惜,“只没了酒,没了酒……”满满一船——干粮可以一路补给,但酒是他自己带的。除了一船酒坛和舱里那个人,他几乎没带别的。为了够劲头他的酒在酿时都加了他自种的花——最后一个坛子也早抛在入泽时的水口江面上,手里这一杯喝完,余下的时日他就无事可打发自己了……和舱里那人说话,是他最不愿意,又最无可奈何的选择。
只是,手里这一杯,也早就半是沉沙半是浪,半是风雨半是……他喝尽了杯子里的酒——咸的,真闲,自己一定是在出门之前就被大风吹坏了脑子,闲得没事,才会这时候和这个人共渡一船。
“没了酒?还是没了甚?”船里的人啐道,旋即又会意一笑,抓住滚到身前的酒旋子,拾起一个早也空了的茶碗,倒了又倒,“还有半盏,我偏了你的,先饮为敬了。”
“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念想……本来该在这时候遂了愿……”船头上的人道,白色的衣袍在风浪里几经挣扎终于湿透。
船中的人玩着手里的盏子,看得入神,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厌倦了乘风破浪,方才被连天烟水激励起来的那么一点豪情,忽然间荡然无存,白衣的男子走进船舱来。
原本坐在舱里的人身上一件大红喜袍其实也早就浸湿,茜草染出的透火云霞变得更红,更深沉,却没了宽袍大袖的那点含蓄从容。“你不是一样?谁把我从喜堂上掳来的?”仿佛刚刚睡醒,声音也没有方才那么清晰,苍白如纸的唇角轻启,早几日就该洞房花烛的新郎奚落起走进来的白衣人。
浮沫在船舷上破灭时,发出细碎的声响,绵密,又微不足道。风浪的声音早让天地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浓云在半天翻卷奔窜。
“……那就是我这没了腿的人也会自个飞天了。”见那白衣的男人忽然不说话了,知道又犯着了他的禁忌,新郎笑着朝船尾望去。
可惜,除了挡住视线紧追着他们的惊涛骇浪,归云泽上再看不见别的——“不愧是连鸟儿也越不过的巨渊鸿泽,见过这样的风浪,就算被打沉了底去见人母,也算不枉此生。”他眯起了眼,笑道,“只是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引公子飞得出枪林剑戟,是不是也飞得过有来无回的归云泽?我死了不打紧,只是这世上只有一个引公子……这般的模样,这般的功夫,这般的思谋,若陪了我葬身于此……啧啧……”新郎摇摇头,把玩着手里的空盏,“可惜呀,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因我而死了……羡慕死的。只想想你那白骨的笛子,就该叫多少人心也要疼碎。”
一旁的白衣人瞪了他一眼,“落到我手里,你想死恐怕没那么容易。”
“所以她才总说你小气。”不是他说的,虽然他一直就这么觉得,但是另一个人说出来更好,新郎歪头斜在一旁的背靠上,又笑起来。
“顾汐来。”引公子抓住新郎的手,“你怎么了?”那张原本微微泛白的的脸,此时浮起一片酡红。
“千,日,游。”新郎一字一顿地应着他,“……我要睡了。”说着,便真的头一歪,睡过去。
“顾汐来!”忽然想起他不会喝酒……又仿佛想起来他刚才应该是喝了酒——大概一路到此自己也喝得太多,引公子揉了揉太阳穴。
此时的归云泽畔却是昊日千里,一丝云影也见不着。入泽的宽阔江面上正渐渐集结着刚从江口迅速驶来的十数艘商船。
其中一艘双桅的高楼大船上,一个身穿银白战甲的人,正托着空酒坛站在桅下高台上。
就像正听琛琮的乐音,那人闭着眼,夹砂的粗陶被那指头弹出一声又一声铿锵脆响——周遭传来奔跑的军士们搬运军械时的喧哗。
吭啷一下,一声破响,那人睁开眼,褐色的坛壁上有了一道裂纹。
身旁一个学士装束的人侧头看向银甲的将军,“云主?”
“还有多久。”将军问。
“准午时可以动身。”
“东西都在这里了?”那将军看向甲板,军士们正抬着粮草袋。
“一样不差,云主大可放心。”那学士自信地望着远处的湖面,水天相接处,一片雾色——但那多准也不会是雾,归云泽只有在这个季节才不会被大雾笼罩,游弋的商队便趁此机会渡泽向极西北的地方去做买卖,又在下一年的这个时候回来。否则,谁能有把握走过这片神秘莫测的水域呢,“他们这时候来……只怕也追不上,咱们的船整快了两天。这次伏击,一定能把那边一网打尽。”
“还有酒。”将军忽然说,仿佛并不关心不久之后就会打起来的那一场仗。
“有,庆功只在早晚间,酒怎么能少。”学士笑起来。
“要尚云台的。”银甲的将军走到船侧,下面如碧的水浪轻轻托着这艘满载着军士的商船。
噗通——酒坛被抛了下去,‘尚云台的酒,也不如这千日游一半的好。’他说过。
只是,这已是她所能找到的,这天下最好的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