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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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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鸾那边,今日还没动静?”
支摘窗下,正对账对到一半的谢明鸳忽然抬眼,蹙眉向身边的婢女繁蕊问道。
繁蕊微抿着唇,摇了摇头:“说是小小姐一早起身,用过早膳,便又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谁也不见。小姐可要去看看?”
谢明鸳叹道:“自是要去的。往日里她惯爱惹是生非,我总头疼,盼着她娴静一些,但到如今,她泡了回水,虽是肯安安分分待在家里了,可这般情状,又怎能教人放心?”
她说着话,便将账本放下,起身出了厢房,行过庭院,往琼云阁走去。
琼云阁里遍植梨花玉兰,如今正值花时,远远望去,丛花遍处,仿若新雪堆叠,琼云垂曳。走到近处,方见庭中檐下间生芭蕉青梧,院墙下置以老树根为台,错落种着几盆兰草。兰草前又有生了青苔的矩形石池,池子里养了三五尾红鲤。
谢明鸳看着这一幕,有些想笑,她还记得阿鸾当初是怎么打磨这块老树根的,盆子里的兰草也是她亲力亲为去花房里挖出来移栽,就连池中的红鲤,都是她驱使着下人划船载着她,拿网兜一尾一尾地捞上来的。
在这些事情上,她好像总有用不完的心力,但若教她读书学琴,她一整天不是头疼就是脑热。
她总觉得妹妹还没长大,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姑娘,竟然就快要入主东宫,做太子妃了。
想到这里,谢明鸳面上笑意稍淡,行过庭院,又见着房门紧闭,贴身伺候在妹妹身边的两名婢女神情担忧地侍立在外头。
她眉心蹙得更紧,走上前去,拍了拍门,柔声唤道:“阿鸾?”
谢明鸾闻声,抬起脸,望向门口的方向。
片刻后,她又垂下了头,只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姐。
——这些日子里,她每日每夜,一旦入眠,总会翻来覆去地做同一个梦。
她梦见她终于如愿嫁给裴忌安,做了太子妃,而裴忌安虽然对她诸多不喜,但两人朝夕相处,他竟也逐渐心悦于她。
梦中的她深以为幸,却没想到,不过三月,皇上驾崩,东宫继位,而她的母族谢氏,却被新帝下旨,枭首于弃市。
再之后,就是他的心上人,姚寄雪的封后大典。
她在梦里气得简直想挠花这对贱人的脸,可怜任她如何张牙舞爪,终究却只是无济于事。
如果只是偶然做这么一回梦,谢明鸾还能安慰自己,是话本看多了的缘故。可一连半个月,夜夜皆有所梦,谢明鸾痛定思痛,觉得定是因为自己平生多做善事,所以老天爷才以这种方式给她示下预警。
多可笑,她在闺中时光景鲜亮,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如愿入主东宫后,却只等来亲族尽死的惨烈场面。
然而这桩婚事,竟还是她费尽心思苦求得来。
她不知道裴忌安为什么要对谢家下此毒手,可身为人女,她竟嫁给了灭谢家满门的凶手。
她也是谢家的罪人。
门外的谢明鸳拧着眉,再三叫门无果后,终于冷下脸来,转过头唤繁蕊:“去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过来将门撞开!”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人拉开。
是明鸾。
谢明鸳握住她的手,将她往屋中带,又转过头将屋子里厚重的锦帘拉开,好让天光透进来,最后才在床边坐下,目光温和地看向幼妹:“好些天了,既不肯出门,也不愿见人,你成日闷在这屋子里,究竟是在思量什么家国大事?”
谢明鸾鹌鹑似的坐在姐姐对面,小声道:“也没什么……”
见她神情如常,面上没有郁色。
谢明鸳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妹妹这些天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是为着太子未曾过府探望,心里委屈难过的缘故。既然不是,那又能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让她这样反常?
她轻轻捏了捏妹妹的脸,语重心长地劝道:“既然没什么大事,那便多出门走走,何苦整日将自己拘在屋子里?往后做了太子妃,再想有这样散漫的日子,可就不能了。”
听阿姐口中说出“太子妃”三个字,谢明鸾只觉心口发苦。
她抬起眼,心里话在喉间百转千回地绕来绕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不想做太子妃了。
可事关皇家颜面,这桩婚约,岂容她说应就应,说悔就悔?
但如果是裴忌安要反悔呢?
谢明鸾垂下眼,这些年,她为了迎合裴忌安的喜好,矫饰性情,装得乖顺贤淑,这才让裴忌安松口,答应了皇后的赐婚。
可要是,被他发现,她实则骄横跋扈,不堪为太子妃呢?他是不是就不会娶她了?如果她不做太子妃,梦中亲族丧命的结局,是不是就不会应验了?
“怎么了?”觉察到她的若有所思,谢明鸳下意识问道。
想到解法的谢明鸾摇了摇头,心情轻快地仰脸笑道:“阿姐,爹爹、爹爹和娘亲什么时候回来?许久没见,我想他们了。还有阿兄,阿兄怎么也不来看看我?他一点也不关心我!”
从她病好后,只见了爹娘一眼,至于阿兄……她撇了撇嘴,他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别说见面了,说不定他连她什么时候能下地了都不知道。
坏阿兄!
谢明鸳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忘了?此前你落水病重,长日昏迷,娘亲便去了妙华寺中如来佛前立誓许愿,若是你能平安醒来,当斋戒七日,为佛祖重塑金身。这不,你病一好,爹爹便陪着娘亲出城去了妙华山上,今日这才第三天。”
“还有阿兄,他虽不说,可心里也是念着你的,难道蘅川芳尘没告诉你,每日他晨起出门上朝之前,都要来琼云阁看一看你才能放心。偏就你不饶人,非要整日在你跟前献殷勤,你才觉得这是个好的。”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婢女的通禀声:“二小姐,小小姐,姚小姐来了。”
又来了。
自谢明鸾落水昏迷,到今日病愈,已近半月。算上这回,姚寄雪已经登门三回了。
前两次都被谢明鸳挡了回去,这次……她看向妹妹,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和她说一说:“我虽不知当日你为何会救她,但是她的心思,你总不会不知,今次她登门,你心里如何想?”
谢明鸾眨了眨眼:“我想……她是嫌我死得不够快,挡了她的路……?”
眼看着自家阿姐脸色越来越难看,自忖一点问题没有的谢明鸾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虚,两句话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小了下去。
谢明鸳心梗地看着她,伸手去揪她的耳朵:“你既知道,当初怎么敢下水救人?分明自己水性也称不上好!”
当日定国公府赏花宴上情形实在混乱,事后她几次三番遣人打听,却也仍旧一无所获,难以得知其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疼、疼疼疼!”谢明鸾没想到自家阿姐气性这么大,事情都过去半个月了竟还这样生气,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是一点也不敢表露。
她知道阿姐这是心疼她,又担忧后怕,哪里还敢犟嘴反驳?只能一边揉着耳朵一边解释道,“当时那样的情形,我压根来不及去看水里的人是谁,只知道一旁有人落水,便想也没想地就跳下去了。”
“若有下回,我再也不冲动行事了,一定以保全自己为紧要,绝不敢再出这样的事,教阿姐还有爹娘兄长担心,阿姐,我的好阿姐,你就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你知道就好。”谢明鸳轻点下巴,开口唤繁蕊去赶人,却被谢明鸾拦住,“等等,让她进来吧!”
她转过脸,对阿姐道:“阿姐,我得见见她。况且,今日不见,往后总也还要见。定京就这么大点地方,她又是裴忌安的表妹,将来日子还长,躲是躲不掉的。”
谢明鸳轻轻颔首:“好,你心里自有主意,便按着你的意思来就是。”
她说罢,便起身去到屏风后,不多时,门便从外面被推开。
谢明鸾抬眼望去,一张清丽的芙蓉面映入她的眼帘。
是姚寄雪来了。
她穿着琼琚色绣折枝牡丹立领对襟大袖衫,下配一条青楸色马面裙,腕间戴一只羊脂玉镯。来了三回,总算见着谢明鸾,她面含歉意地开口:
“前些日子寄雪不慎落水,还连累阿鸾姐姐为救我大病一场,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原想着……”
仍旧是她一贯的姿态,道歉也好,道谢也罢,都轻飘飘的。
谢明鸾从前就不喜欢她这副做派,现在将她的模样看在眼里,更不耐烦。
她好整以暇地笑望着姚寄雪,慢吞吞地开口,打断她:“姚小姐嘴上说着过意不去,行动上却怎么也没见你道谢的诚意?好歹本小姐对你也有救命之恩,碍于你我皆为女子,不堪你以身相许也就罢了,怎么你连床前侍疾的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一做?可见是你报恩之心不诚而已,倒也不必想那么多说辞。”
“我……”姚寄雪张了张嘴,委实不知该如何接谢明鸾这番话。
谢明鸾今日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往日里她若见自己这般,早温柔和气善解人意地握着自己的手说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了。
她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想到腕上的镯子,下意识垂了手,好让衣袖盖住手腕,却没成想谢明鸾竟在这时偏头一笑:“你这只镯子,倒是有些眼熟。”
姚寄雪唇边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勉强笑道:“阿鸾姐姐看错了。”
谢明鸾清清淡淡地“噢”了一声,拉长了语调问道:“是么?我还以为这就是皇后娘娘妆匣中的那只镯子,被你侥幸得了,今日专程戴来想要气一气我呢。”
京中贵女谁人不知,皇后娘娘赐予她与太子的订婚信物乃是两枚羊脂玉佩,然而她匣中还有一只玉镯,与这两枚玉佩同出一块玉石,一直被皇后留在妆匣中。
多少贵女挤破了头想要从皇后手中讨得这只玉镯,不就是因为她们都以为,这只玉镯乃是皇后特地留给将来的太子侧妃的吗?
谢明鸾隐晦地看了眼姚寄雪被广袖遮住的纤白手腕,没想到她居然也不知细情。
蠢货。
“阿、阿鸾姐姐说笑了,您是将来的太子妃,寄雪便是侥幸得了玉镯,也不敢到姐姐面前张扬……”她垂下眼,真假掺半的一番话说出来,手里攥着的丝帕几乎都要被揉烂了。
若非皇上忌惮外戚专权,太子妃的位置,怎么会旁落到谢明鸾手上。
谢明鸾眼睑微垂,若是从前,无论姚寄雪说什么,她从来都是顺水推舟地就信了,懒得去计较。
她知道裴忌安身边不可能只有她这么一个太子妃,更知道裴忌安并非是儿女情长的人物,是以对那些钟情裴忌安的,想嫁进东宫的贵女们,她一向都和颜悦色。
就像皇后说的,与其拈酸吃醋惹了郎君厌烦,倒不如贤良大度,也好博得枕边人一丝怜惜与敬重。毕竟天家无情,既然难求真心,那便退一步,也足够聊慰生涯。
可那是以前。
至于现在……什么太子妃位,贤良淑德,敬重怜惜,通通有多远滚多远!
她从前就是太给姚寄雪脸了,才让姚寄雪敢在这个时候还来她面前惹她不痛快。
“你觉得我在说笑?”谢明鸾软着语调笑了一声,抬手端起桌边冷茶,倾杯泼了她满脸,而后方才敛起眉眼,微微坐直了身子,正色看向她,“现在,你还觉得我在说笑吗?”
姚寄雪猝不及防被这一杯茶泼得站了起来,她又惊又怒地看向谢明鸾,却见她冷下脸道:
“明知我大病初愈,还特地戴了一只羊脂玉镯来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莫非打量我谢明鸾是个泥人脾性?”她伸出手,指向门外,柳眉轻挑,“姚小姐,好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