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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楔子(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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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过,撩拨着茂密的竹从。阵阵涛声回荡在空中,寂寞而悠远。我置身于其中,无论怎么走,都无法离开它的怀抱。
母亲说,她的家乡在更南的地方。那里的竹子更多,更茂密,像海一样广阔无边。她还说,竹有灵性,若是它想留人,那人就一定走不出竹林。
抬头望去,前方一望无际的竹海。望久了,仿佛心也跟着迷失进去了……我苦笑一下,此刻的我,是不是已被它留在其中,再也寻不得出路?
焦急的心逐渐平静下来,脚步却没有停留半刻,不知走了多久,我耳边忽然飘过泉水淙淙的声音。我心下一喜。终于有救了!有水流便能寻到方向。只要沿着泉水定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我立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加快了脚步。踏过几块岩石,一弯清澈的泉流呈现在我眼前。泉水淌过岩石的声音宛若天籁。
只是……那泉水……竟是逆行而上,朝着山的深处汇集而去!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撞鬼的感觉。
弯弯的泉水静静流淌,偶尔闪过几点波光,像鬼魅般引诱着我。我挪动了脚步,鬼使神差地跟着这股泉水,沿着它一路向上。不管是不是出路,我都决定继续向前!
泉水蜿蜒而上,向漆黑一片的深山隐去。
我就这样走着,浑然不觉自己行出多远,茂密的竹林已经将一切行进过的踪迹掩埋。
我走到了泉水的尽头。
然而那里却不是出路。
我站在黑洞洞的山洞口,脚下的泉水毫不停息地向里奔去。我深吸了一口气,毅然地再次抬脚,向那无尽的未知迈进。不知为何,自我在竹林中迷失,心就变得一片茫然。越是沿着泉水上行,这种茫然的感觉越是强烈,到最后好像失去了一切情感。
焦虑、激动、欢欣,惊讶……甚至,恐惧。
我向里走着,这个举动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当我的脚踏上干燥的泥土时,我意识到这是泉水的尽头了。意外地,似乎有什么气味飘荡在空中,我不禁继续向里走去。洞越向内延伸,四壁越是光洁。我发现那洞壁竟是用上好的大理石砌成。
石洞的尽头,是一间九丈见方的石室。石室的四壁燃烧着火把,空间充满了甜美的气味。正对着入口的方向有一个祭台。我一眼便望见祭台上的三个漆黑的酒坛。
翡翠竹叶青!!
顿时,好像所有的情感瞬间又涌回了我的身体。我不顾一切地冲到祭台前面,仔仔细细检查起那三个酒坛来。
三个酒坛的泥封都被拍掉了,只是中间那个倘着口,左右两边仍是按照原样盖上的。那个好闻的甜香味就是从中间那个坛子散发出来的。
祭台的上方没有摆放任何东西,只有光洁的墙面上一副远古时期遗留的壁画。画的中央是个身着兽皮、双手抱石的美丽女子。在她周围围绕着很多男女,他们手持谷穗、镰刀,翩翩起舞,似是庆祝丰收。在跳舞的人外围,是各种武士装扮的男子与女子,他们或是猎杀禽兽,或是抵御外敌,英勇的身姿在火光的映照下越发生动。
我仿佛被这壁画吸引了一般,伸手揭去了左右两个酒坛上的盖子。顿时一阵清凉混合着辛辣扑面而来,我头脑一阵恍惚,就地跪在祭台前。
***
客栈西厢墙头此刻正是刀剑相接,两个对比强烈的人影正被一群灰衣杀手围攻。
这两人其中一个是那玄衣少年,他正握着一柄钢刀左右招架。借着空隙一个弹跳飞离包围,直直冲向院中。
另一个袒着右臂的人正是那矮个的胖子。他手握九背龙环刀,于众杀手之间游移穿梭,臃肿的身形丝毫没有影响其身法的灵敏。只见他一手架下两人袭来的短剑,用力一翻手腕,借刀头上那三个闪亮的大环荡开之际弹开对手的短剑,立刻刀锋一转,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地向其中一人左肩窝砍去。那人躲闪不及,竟生生被削去左肩,顿时鲜血飞溅。
此刻那玄衣少年已落到西厢院内。他径直向院一角冲去,跪倒在一个躺倒的身影边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在碰到那冰冷的皮肤后,他的手抖了一下,脸上表情变得有些阴晴不定,却全未在意身后的物器破空之声。眼看一柄短剑就要射中他的后心。
霎那间,空中银光一闪。
“当——!”“啊——!”
两声同时响起。那柄短剑被一道银光弹飞,“嗡”的一声射入窗棂。
那道银光也就势刺入地面,竟是一枚长约七寸的纤细钢针。方才这钢针飞射的力度之大竟使短剑剑身深深没入窗棂。而那个偷袭的杀手捂着额头倒下,黑色的血顺着指缝间透出的钢针不断淌下。
“你们这些人,吵死了……”伴着懒洋洋的声线,白衣公子一脸郁闷地一边摇扇一边打着哈欠踱入西厢。
矮胖子丝毫没去在意方才一幕,他手中的大刀已经浸满鲜血,随着他灵敏的身形移动刀上血珠飞溅,仿佛享受一般,裂开嘴角痛快地笑了出来。那架势如同斋戒了数月后刚开荤的狮虎。
白衣公子自然不会去理会这个莽汉。他径自走到玄衣少年的身边,凝神仔细打量地上那个人。突然,他神色微微一变。
“老板娘?!”
“已经……”少年双眼一黯,没再说下去。
“到底还是牵扯进来了啊……”白衣公子叹了口气,敛了手中的扇子。他见少年神色复杂,便又添了一句:
“你……”
“我本该在北墙一直守下去的,”少年打断了他的话,“……一时疏忽,反而将杀手引来这里……”
他没在说下去。
这时矮胖子已经将剩下的杀手全部解决。此刻西厢院中血水横流,倒在地上的尸身几乎全是剖腹剜肠、身首异处,七零八落地散了一整院,活活一座血池地狱。唯一一具完好的尸体便是葬身于白衣公子飞针之下的那个。公子抬眼环顾了下四周,轻轻嘀咕了一句:“好狠……”瞬间矮胖子两道如电的目光向他直直扫来,他立刻用扇子掩唇噤声。
“既然处理完了,那就走吧——”他讪讪地离开这片沾满牺牲之血的院落。
***
就在洪帮主下令放箭的手势落下的一瞬间,众弓箭手纷纷栽倒在地。他大吃一惊,仔细望去竟都是折颈而亡。
好利索的身手!他心中惊叹。
华服老者脸上也是掠过一丝诧异。这时从密林深处走出了那个面色冷漠的道人。道人一言不发,只是远远看着两位老者。
“哼哈哈哈哈——!”洪帮主突然仰天大笑,他指着华服老者咆哮到:
“原老头,你可知今日为何日?!”
华服老者冷冷地看着他的狂态,并不发一声。
那洪帮主突然发了疯一般一丢判官笔,猛地冲向华服老者,双手直接挥掌袭向对方。速度之快令在场的二人同时大吃一惊。
“即便今日取不了你性命,老夫也必定与你同归于尽。”说着,双掌直接击中老者胸口。
那华服老者只来得及运功护住心脉,便硬生生接下这一双运足十成功力的掌。他顿觉胸中气血翻腾,后退数步,喷出一口鲜血。而此刻洪帮主的双掌再次袭来。
奔雷掌……墁山帮主洪德的绝技,其第零式是在在极近的距离里用十成十的功力双掌极速连击对手心脉死穴。中招者毫无还手之力……
他果然是要与我同归于尽,华服老者感慨道。随即闭目再次运功,企图抵御这风驰电掣的第二击。
奔雷掌……第零式……威力绝大,但使用之后会因全身经脉俱裂而亡……
谁知就在第二掌距离华服老者心口一寸的地方,掌风生生熄灭了。华服老者睁开眼,就看见洪帮主的脖子已歪向一边,大睁着眼向后倒去。那冷面道人从他身后走出。一言不发向客栈方向走去。
奔雷掌……第零式……几乎百分之百致对方于死地的招式。前提是,只有敌我二人……
华服老者一扬袍袖,一阵劲风卷起满天落叶,将地上的一干尸体默默掩埋。
***
“长阳?”朱衣仙女哼笑一声,“我看还是免了罢。樊公子,我们根本不同道!”
“姑娘此言差矣。樊某是因要出任务而顺道护送姑娘。可樊某并没说出我的任务地点,姑娘怎知就与樊某不同道呢?”
朱衣仙女眼神一横,不悦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她立刻换上一副笑盈盈的表情。
“樊公子,我看你并不是想护送我,而是想跟我动手吧?”
那樊公子此刻也换上一副虚假的笑容,“岂敢岂敢,姑娘何等身份,在下不过一介书生,断不是姑娘的对手呀……若不是来时曾向姨娘讨要了几颗清神丸,在下早已横尸此地了……”
朱衣仙女暗哼一声,算你小子识相!
不过……她心下冷笑一声,连我是干什么的都晓得了,还在这里演戏。
这个樊公子,貌似酸儒,说话却绵里藏针。果然是个难缠的角色。她不禁暗暗担忧起此次任务的困难度了。虽说如此,她嘴上仍不肯让上半分。
“那好,本姑娘就明说吧。可惜得很,本姑娘这次的委托油水足够多,目前还看不上你那一个。话虽这么说,本姑娘还是要对公子的美意道一声谢。如果公子没其它的事了,那便请回吧!”
话说倒这个分上,脸皮再厚的人也该知趣打道回府,除非存心来找茬的。
那樊公子晃了一圈,摇着头,咂了咂嘴,道:“也是,这么晚前来造访实属樊某唐突,打搅了姑娘的安寝,倒是樊某应赔不是。不过姑娘如若何时想通,想与樊某合作,樊某随时恭候。那么,就此别过。”
说着一扫袖一转身,直奔门外去了。
几乎是仰天长啸式的一声“不送哈——!”,朱衣仙女觉得这是她碰到这儒生后说的最痛快的一句话。
终于打发走了那个该死的酸儒!朱衣仙女只觉得自己快虚脱了。继而又想到那个生性散漫,说话刻薄的懒人。朱衣仙女哼笑一声:
“倒真想看看这样的两个人对上,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正想着,白衣公子已经从后院踱出来了。他依然顶着那张没睡醒的脸,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在他身后,是手握沾血大刀的矮胖子。他炫耀般地反手握着刀柄,任由血顺着刀尖往下,滴滴答答淌了一路。最后是那个玄衣少年,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淡定还是麻木。
“看起来都没事哈!”她心想。忽地脚尖一点板凳,一个纵身落在柜台后面,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薰香炉,往里面不知撒了点什么。
片刻过后,华服老者和冷面道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此一行的六人全部聚齐。
“看来此行前途确实凶险。”华服老者的语气有些沉闷,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一开始为避人耳目,众人假意从各地聚于东昆仑,由北入蜀,取道南下。一路行于荒山野岭间,竟还是被人跟踪追击……
“我怀疑从一开始我们的行踪就被泄漏了!”朱衣仙女面上显出少有的严肃,“要不然那樊公子也不会大半夜的跑到这荒郊野店泼酸水。”
“樊公子?”白衣公子略带疑问的看着朱衣仙女。朱衣仙女便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的遭遇讲述一遍,最后还不忘唾弃一下。
华服老者听得分外仔细,末了,他抬头轻轻说道:
“樊门,蜀地之东,近几年来才成立的帮派。江湖上没什么名气,甚至很少有人听说过……他怎会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即便他知道,他又怎能料到我们是从蜀北进入,迂回南下,并一路跟踪我们至如此隐秘的客栈?”他低垂下眼帘沉思。
“既然我们行踪已经暴露,人多势必目标明显,不如……”白衣公子一合扇。“还是分头行事?”
华服老者略一思索,点点头:“也好。我们暂分两路,各自取道渡渝水,一路继续南下,至平都,然后东进;另一路过渝水东进至云阳,再南下。最后两路人马汇集于夷城。”
白衣公子点头表示同意,他又望向四周,只有朱衣仙女一脸不屑地看着他,其它人都默认表示同意。
一行六人自然分成了两路,华服老者、冷面道人、持刀胖子为一路,行云阳至夷城;白衣公子、朱衣仙女和玄衣少年为另一路,行平都至夷城。
商议完毕,两路人马未作片刻停留,径自向东、南两个方向奔入茫茫的夜色。
一阵风将前厅的烛光熄灭,夜的黑暗完全占据了这片山坳。
挂着“白云客栈”匾额的老房子,沉寂在浓重的血腥味中,宛若在祭坛上死去的牺牲……
***
光,我看见了火光……
在我面前有团熊熊燃烧的大火,金红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耳边传来阵阵鼓声,混合着欢欣喜悦的歌唱,还有踏着节拍的整齐舞蹈。
我抬起头,看见许多身着兽皮的青年男女围着中央一个巨大的火堆跳舞。旁边是带宰杀的牛羊。小孩子们捧着洁白的石头又唱又跳。老人们则坐在一边敲击着各种古怪的器物,似是在念什么经文。
我放眼望去,这是一片密林中的空地。凝重的夜色下,火光映照在天空上,呈现出诡异的红色。
“这是祭祖的仪式。”我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我激动地回头一看。
果然!
母亲坐在我身后,她身上围着兽皮,颈上戴着兽牙项链。乌黑的头发随意披散在身后,额角挂着一串贝壳。怪异的装束下她依然美丽动人。她微微地笑着,那笑容竟是如此虚幻,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夜风中一般。
但那句话却不是对我说的。
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扯着她的手臂一边摇,一边用她甜甜的声音撒娇似地不停地问:“阿妈,阿妈,我们什么时候走啊?什么时候走啊?”
她面对着我的方向,视线却穿透我望向火堆。嘴里喃喃的说:
“马上,马上。只要黎明一到,我们就走。和大家一起……离开这里……”
她的眼中笼着一层雾气,火光碎在晶莹的点点滴滴中。小女孩茫然的望着她。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自己的土地上祭奠我们的祖先……明天我们就远离这里,远离那个暴君的统治……”
说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仿佛是对命运的叹息一般。
“如果我们能撑过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我抬头向东方望去,那里是绵延起伏的群山,一层一层仿佛触碰到了天空。恍惚间,我仿佛看见那山尖上微弱的晨光,对这个部落来说象征着希望的微光。
我似乎听见众人的呼唤,长老们合唱着祈祷词。青年男女们拖过一车一车行囊,准备向着西方行进。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希望与喜悦的光芒……一切,都那么美好。
下一刻,就在那破晓之光闪烁的地方,一只巨箭如幽灵般破空而至,瞬间穿透一位长老的前胸。巨大的力量将他紧紧钉在身边的一棵树上。
人群中爆发出惊叫声。女人们立刻抓过自己的孩子,掩护在身后向周围密林中退去。男子们飞快抽出手边的长矛,气势汹汹向着箭飞来的方向挥舞着,准备应战。
东边的山头,原本是希望之光降临的地方,此刻正密密麻麻站着一排又一排的战士。他们手持弓箭,将山脚下的树林团团围住。而更多的肩负长矛的战士正飞快奔向山下,直冲向树林。
忽然山头上一声号角,成百上千的箭枝暴雨一般落向向林中逃亡的老人和女人们。她们惨叫着倒下,用身体死死护住身下的孩子,任由箭雨一次次在她们身上溅起一片片血花。
背负长矛的战士借着人数上的优势步步紧逼。他们飞快地掷出手中的长矛,射向密林中的人。部落中的男子却没有一人后退,他们咆哮着往前冲,用手中的长矛狠狠地刺杀敌人,直至力竭身亡,被敌人斩下头颅……
一个骑着高大黑骏的身影在远远的山峰之巅傲然而立,像个帝王一样肆意享受着这黎明之前的屠杀。他狂暴的笑声似乎要连夜幕一并撕碎……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无数的箭雨,长矛穿过我的身体,向我身后的人们飞去;无数持长矛的战士穿过我的身体,屠杀着我身后的人们。我不敢回头看,只能闭上眼睛默默承受耳边一轮又一轮的哀号,那声音简直像要刻进我的骨头一样,令我的心不停地颤抖。
良久,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个倒在血泊中的孩子。他手里紧紧握着已经被染成暗红的白石,就这样走进了他梦中的远方。
脚下一片濡湿的感觉,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甜甜的声音。
“阿妈,阿妈,我们什么时候走啊?什么时候走啊?”
“马上,马上。只要黎明一到,我们就走,和大家一起……离开这里……”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