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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高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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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沙尘暴终于渐渐地平息,尖厉的风声开始和缓下来。
三楼的主卧室里,我用欧宽松的浴衣裹着自己,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站在落地窗前的丝幔旁,眺望着风沙过后的远方,——耳边萦绕着的,却仍是连刚刚那一阵湍急的花洒也没法儿冲走的两个字:法院。
远处的天宇下,仍有大朵大朵的黄云火焰般地颤动着,让人想起了梵高笔下的那些神经质的、躁动不安的色彩。——那个人后来虽然可怜地疯掉了,可对我来说,他却致死都在他的画里表达了一个清醒的理念,那就是,生是一件何等紧迫的事情。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精神病院是他今生必定的归宿;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他只不过有着常人一半的寿命;就好像他早就知道脆弱的他,有一天会用一把不脆弱的手枪,来结束自己脆弱的生命……
那么,他是否也早就了然,那个提着□□梵高,注定要对那个握着画笔的梵高追杀一辈子?!——于是,他便用大朵大朵明丽得刺眼的《向日葵》,把一个紧张、焦虑、不断逃亡的梵高,急促地掩藏起来……
那么此时此刻,什么才是我和欧今天得以藏身的“向日葵”呢?——欧以为我没听见,刚刚进屋后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里里外外地安顿了一阵子后,就照例往日一样把我搂在怀中,热烈地拥吻了我,然后便以买包烟为借口,反身匆匆出去……那么,在他暗自拿着那封里面可能有着法院传票的信件回来以前,我是否要再次假扮好“我什么都不知道”呢?——好以我轻松的微笑,来继续庇护他那颗为我担忧的心?——我望着远处那愈发苍莽的黄云,暗暗地问询着自己。
一股强风袭过,一串花瓣雨从阳台外的窗前滑落,血滴子一样,——接着就听见一声脆响,好像是瓷器的破裂声。
我打开拉门,来到封闭的阳台上抬头看了看,这才发现三层上方的小花架上,有一小盆西洋鹃已被风吹落下来,在铁丝钢线的牵吊中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砸碎我头上的玻璃顶。——而紧挨着小窗台的,是扇做工精巧的弧形窗,——那扇窗让我发现了这幢房子的三层上面,还有半层阁楼一样的顶间屋。
我想了想,就转身回来,顺着三层的走廊进了每一个房间,寻找着能登上阁楼的入口。
来来回回地绕了几圈,既没见梯子,也没发现棚顶有什么天窗,于是就放弃了,低下头来前后左右地活动着被“须仰视”弄酸了的脖子,——却忽然间就瞥到了L形走廊转角处的小储藏室,——那是刚才唯一没有进去的地方。
推了推门,却是锁着的。我忽然就记起进门前欧递给我的那把钥匙,想它也许是可以打开这栋别墅里所有房间的“万能匙”,就转身跑到楼下大门口的玄关处,从迎宾台的花瓶旁,抓起了它。
——果真就通用。我推开储藏室的门,按开了顶灯,随后就看见了门后有个通往天棚的木梯。挪开了梯前堆放的纸巾、抹布等杂物,我顺着陡峭的梯阶一步一步地上去,然后用手掌推开了顶盖。
等我把脖子伸进了阁楼里后,就突然愣住了。——这间大约只有十平方米的斜顶小屋里,空空如也,却只有酷似母亲的那幅肖像画,静静地挂在墙上。
我惊讶地僵在了那里,恍兮惚兮,竟忘了我要上去干什么。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门铃声。——猜想也许是没带钥匙的欧回来了,就慌忙退下,放好了盖子,然后下了梯阶,随手把储藏室的门锁上。
经过三楼的梯口处,我便通过墙上的监视屏看到了门外来人的侧脸,——并不是欧,是手中捧着一大束水粉色鲜花的一个男人,我正犹豫着,忽然就见那人转过脸来又按门铃,这才看清楚,原来是南城分公司的小杨。
我按动了屏幕下的对讲器,说请等一等,这就来了,——便回身进屋,飞快地穿好衣裳,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个马尾巴,然后转身奔到楼下。
“辛露,好久不见,你好吧?”门打开后,小杨又是笑呵呵地问道,好像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我笑着点了头。
“哦,欧总他在吗?——是这样,南城分公司的同事们得知欧总出院回了家后,就临时商量了一下,让我代表大家买束百合,来看看他。”
我说小杨谢谢你,真是不巧,欧先生他这会儿不在家,去买烟了。要不然你到屋里坐坐等等,他说他就回来。
我没有提起欧有可能去公司取信的事。
他客气地说不了,我还在上班,等过几天周末休息时,再和同事们一块儿过来看他吧。
“对了,辛露,”他说着一边递过来百合,一边又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个牛皮口袋说:“这里面有封法院的来信,是给欧总的,刚才打电话时我觉得他听上去挺着急的,就用口袋封好,顺便捎来了,麻烦你转给他。”
……
送走了小杨,我转身回来关上门,呆呆地望着左手的百合,右手的信,好像从来都不知道百合原来可以有六瓣;牛皮口袋原来可以装文件……
花非花,字非字。粉色原来可以轻得很虚空,文字原来可以重得拎不动。
几分钟后,欧回来了。
他左手捏了盒雪茄,右手拎了瓶红酒,说露露我改变了主意,晚上不带你出去吃饭了,我已经在路上叫了外卖,一个小时后送过来。这样你我就可以在家吃个自在,喝个痛快,然后我好带你……
他忽然就停住,然后用眼睛打量着我说:“怎么,洗了热水澡了?——对了,我还没有真正在这里住过,热水怎么样,好不好用?”他果然没有提到法院的信,——那封我在他回来之前,就早已藏好了的信。
我明快地一笑,说水特好用,飞流直下,我还以为九天上的温泉漏了呢!
我说着,就从他手里接过来细长的酒瓶,低头一看,便高兴得大呼小叫:“原来是加拿大产的冰酒啊,这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喝的甜水了!”
他听了,就用空出来的手环住我的腰,伏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那就多喝点,好跟我腾云驾雾地玩那个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我一扬脖子,说谁怕谁呀,啊?!——有了这瓶甜酒垫底,玩什么我都积极响应,来吧,什么时候你只要喊一、二、三,我就开始咕咕咕地到处乱跑,反正房子大,足够让你捉不着。
欧听了,就诧异地看了看我,说露露,我就这会儿没在家,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上道”了?——刚才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你还直打岔,竟然转眼间这么爽快透亮?
我就笑了,说刚才你没在家时我已想好了,——我要做凡高的向日葵,不给阳光也灿烂,给点阳光更刺眼!
我说完,就转身从欧的书房里捧出了那束百合,说杰,一说花才想起来,刚刚小杨来看你了,你不在就没进来,让我把这束百合交给你。
“小杨?”欧就紧张地扫了我一眼,说辛露,他还说了什么吗?
“没有啊,”我避开他的眼神,顺手把花插在了厨房大理石岛台上的白瓷瓶中,随后又说不对不对,小杨他是说了,说让你这两天好好休息,他过几天再和“同志们”,——不对不对,是“同事们”,一起过来看你。
欧就不再问,而是过去从吧台的吊柜上,拿下了两只杯子,又在酒柜中拎出了一瓶沃特加,说你来甜的,我来辣的,现在一边撞杯,一边等饭好不好?——他说完,转手按动了台边简装的索尼音响,KENNY G 的 《Forever in Love 》悠然地响起。
酒过三巡吐真言,可我和欧谁都不讲话,只藉着那倾情而出的凄迷的旋律,在吧台的两边对望着,用目光交替地抚摸着对方。
“露露,怎么样?喜不喜欢这幢房子?”欧一边给我添酒,一边问。
我用手拄着下巴,使劲儿地点着头,说杰,你刚才没在时,我都快成刘姥姥了,——尤其是这房子里的几幅油画,从来没见过的,虽然看上去不是大名家的,却让我极其震动,尤其是…,尤其是上面的那幅……
我停住,举起手朝着楼顶指了指。
“是哪幅?”他一边给自己加着冰块,一边问。
我说没有啊,我刚才说的是,是…,是三楼窗外的景色,——那片翻卷躁动的黄云,让我想起了梵高的,梵高的《向日葵》……
不想,他就忽然脸色一沉,打断了我:“露露,你去了阁楼对不对?”
我说怎么会呢,那通往阁楼的门是锁着的,我怎么能进去?
——说完了这句我便知道,酒这东西有多捣乱,——它让我自以为是地多了嘴,转眼间成了不打自招的“隔壁阿二”。
“门锁着,——说的就是啊,门锁着你还能成为‘灰姑娘’,真是厉害啊!”欧喝了口酒,散淡地一笑,用眼睛瞟了我。
“灰姑娘”?什么“灰姑娘”?”我的思维跟不上趟,一脸的弱智和诚恳。
“瞧瞧你的头发就知道了,——明明刚洗过的,后面却沾满了灰尘和蜘蛛网,叫你‘灰姑娘’,难道错了吗?”欧说着,就去水池边濡湿了毛巾,之后转回来站在我背后,用左手轻轻地为我擦着头上的灰尘。
我也干脆,就像进了洗头房一般地后仰着,等着他伺候,——嘴却不闲着,说不愿我,三楼上的花盆被风吹落了花架,我是为了救那盆西洋鹃才进了储藏室的,谁成想那里是造就“灰姑娘”的地方?!——亏得刚刚揭开阁楼盖儿,下面就想起了叮叮咚咚的门铃声,不然…,不然说不定就真的就进了那间…,那间“灰房子”了……
我说到这里就打住,想起了墙上那幅酷似母亲的画,不知该怎么继续。
“不然?——不然也不会忘了关灯,这么轻易地露了马脚,是不是?”欧打了岔,冲着正厅旁旋转楼梯的高处指了指。我顺着他的方向看了看,这才发现,快到三层的梯口处,有一束光在楼梯上间错着折落,顶灯和壁灯都没有开,那缕光是因为我刚才离开储藏室前忘了关灯,才从门缝间怯生生地漏了出来,跌落在梯板上的。
我就仰在那儿,厚着脸皮翻白眼,说不就是忘了关灯嘛,浪费点儿电算什么?——等那盆摇摇欲坠的红鹃掉下来,砸破了三楼的玻璃顶,你就知道我刚才努力为你节约的,是个大数目了。
“哦?节约?——那要是我一点儿都不想省呢?!”欧说着,回手按了墙上的灯钮,吧台上方的一排迷你霓虹灯随即流动起来,室内在五色光柱的交错中,意境迷离。
我说不省就拉倒,就让那盆花坠在半空中,红艳艳地吊个悬念吧。
欧听了,就丢下毛巾,慢慢地俯下身,用手臂搂着我的后颈,轻声地说:“辛露,花悬在那儿我不管,但人悬在这儿可不行,——与其让那鹃花一样的两片红唇,空落落地浮在这里,鲜艳欲滴地扯着我的神经,还不如砸下来痛快!”他说完就冲压下来,用挂着酒精的热辣辣的嘴巴,捉住了我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