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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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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欧从生命的刀光剪影中平安地度过。
对面的廊窗外,暮霭沉沉,雪虐风饕。——千里黄云之外,可否有我顺风而回的风雪夜归人?
那越发肆意飞舞的岂止是漫天大雪呢?——那是从遥远混蒙的时空外,纷纷而落的记忆的碎片。
——那也曾是个风啸雪卷的寒冷冬夜吧?——妈妈温暖的怀抱,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宽实的肩背。——那年究竟是几岁呢?我得了急性黄疸型肝炎,爸爸没在家,妈妈把我抱到镇上的诊所,比划着说我的丫丫生病了,给她看看吧,——得到的回话却是:这小诊所能看啥?缺医少药,还不赶快去大医院!
妈妈就赶忙又把我抱出来,冒着风雪从小道奔上了通往县医院的路,——头上是汗水和雪水,眼角却挂着我那只不大老实的小手偷偷地探出棉被后,怎么擦也擦不干的泪珠。
后来似乎是在小路旁的田埂边遇到了一个人。他弯下腰把我接到了他的背上,又反手扣紧我,一溜小跑地冲向医院。
我烧得迷迷糊糊,看不清他的脸,就问身旁跟着跑的母亲:他是谁呀?妈妈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着我打手势。就见她先将一只手的五指捏合在一起,做执笔状后,在另一手的掌心上来回涂抹了几下,之后又用两根食指搭成人字架,然后再加上两个拇指,用四根指头围成了个大圈圈,算是手势完毕。——我就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背我的人,是个能给我画房子又会画太阳的“大画家”。
那幅有房子有太阳的“臆想画”真顶事,转眼间就成了我孩童眼中的一张通行证,让我暗自在心里撤了警,“放行”了他。——我后来就照着他要我乖乖趴好的话去做了,用两只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贴树皮虫”那样地粘在他的背上,在极大的安全感中昏睡了过去……
出院的那天,妈妈用自行车驮着我回家。经过一段土路时车子颠簸不已,我从前车梁上回过头,说妈,这车子今天怎么这么烂呀,还不如那位叔叔那天夜里背我的后背稳当!——妈妈一听就笑了,用下颌蹭蹭我的脸,然后撒开一只手,并拢五指后在她侧面紧贴着头发的地方,前后挥动了几下,——于是,我这个被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贴身丫头”,立刻就明白了她的话,——她告诉我说,那个背我的人不是位叔叔,而是个留着小平头的“大哥哥”。
转眼冬去春来,花红柳绿,万物鲜活。
妈妈有一天忽然就给我买回了一身新衣裳,又在我的两条羊角辫的顶端,扎上了一对粉红色的蝴蝶结,说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之后,就带我回到爷爷奶奶的篱笆院去。
我一边对着镜子美着,一边问妈妈,是奶奶想我了还是姥姥想我了?妈妈比划着说都不是,孩子,还记得上次背你到医院的那位大哥哥吗?——他是镇郊奶奶家附近建设兵团里的小画家,据说今天还不满十九岁。他常在工作后的休息时间里,背着画夹子出来写生,给奶奶家的街坊邻居画肖像画,那其中也包括我,——为我高兴一下吧,女儿,你的哑巴妈妈也能入画当模特啊!
我听了,就转过身来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脖子,然后趴在她的耳边说:“妈,你虽然说不出话,但你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有着一双最会说话的眼睛!”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母亲的不幸,造就了我的早熟和世故。
妈妈就笑了,使劲亲了我脸蛋一口,然后继续打着手势:“可那位大哥哥几日前跟姥姥说,他过不久就要离开兵团,回到亲人的身边去了,所以想在离开这片黑土地之前,能把上次给妈妈画了一半的那张画完成……”
我就讨价还价地打断她,说妈你那天跟我说他还会画什么来着?——若是要我陪你去,得让他给我画个旁边有红太阳的大房子才行!”
妈妈就告诉我说不止是那样。“那位大哥哥那天跟姥姥说这事时,特意让她转告我,要我把半年前那个生了病曾被他背在肩上的小女孩也带去,他要给她画幅画留个纪念,——所以妈想啊,我乖乖女儿这次想要的那幅画上,不但会有红太阳和大房子,还会在太阳下房子前有一个漂漂亮亮的她自己,你说对不对?!”
“真的啊?!”我邪乎地大叫一声,——在妈妈的瞳仁里,第一次知道了我那一双微耸的长凤眼,原来顷刻间便可以变成小豹子一样的圆眼睛。
“还有啊,上次你在大哥哥的背上后来睡着了,连他问你你叫什么名字都没听见。——妈妈现在虽然耳朵好使了,却说不出,啊啊了半天也没有比划清你的大名到底是什么,最后只能在手心里写着‘丫丫’两个字,弄得他似是而非地点着头。——丫丫,这次你给他当模特时,要亲口告诉他你叫什么,记住,是‘辛苦’的‘辛’,路边有王的‘璐’……”妈妈实在“说”不明了,索性就拿只笔来,开始教我写我的名字。
那天下午,我们回到了牵牛花四处打着骨朵的篱笆院。
依山傍水,药味书香。——爷爷那两间老房子的里里外外,有着小时候的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单纯和丰富。
那时候爷爷已经过世,我那一病不起的奶奶由从湖南过来的姥姥照顾着。我先是站在奶奶的病床前,任她干枯得像树皮一样的手,反复抚弄着我的羊角辫,然后就听她每次见到我时都要重复的那句话:“除了眼睛像潭儿,俺孙女长得越来越像松江了!”
提到了松江,她的脸色就忽然一沉,冲着妈妈问他又干什么去了,怎么这阵子总也不回来看她?妈妈就赶紧跟她比划着,说松江他忙。姥姥较真儿,问忙什么,妈妈就接二连三地打着“上课”啊,“扎针”啊等一大堆手势,然后又把两个拳头上下对着撞撞……
奶奶说最后的那个我没看懂,丫儿你给奶奶翻译翻译。我说“上下对撞拳头”是“工作”的意思,妈妈是说爸爸反正都在外面忙工作,奶奶你别担心。奶奶就更生气,说忙工作忙工作,他这工作都忙得不孝顺了,我看那工作不是什么“撞拳头”,而是撞上鬼了!
奶奶唠叨了一阵就累得睡着了。姥姥趁机把妈妈带到院中,嘀咕着母女的私房话。我望着奶奶虽然睡了也不肯松开我的那只枯手,虽然心存不忍,但还是决定“物归原主”,轻轻地把它放进了她的被子里,——小心眼里更多惦记的,是我那两个打着弯儿的羊角辫,——我担心它们被奶奶的手碰乱了,呆会画家哥哥来时,说我“不上相”了怎么办?
就赶紧跑到外间,站在药匣子旁爷爷生前穿白大褂时用的那面老镜子前,对着里面的自己,认认真真地整理着头上那果真被奶奶摸乱的头发。——人生第一次的“女为悦己者容”,是不是应该从那时候算起?
——却忽然就从镜子里我身后的背景中,看到院子里的妈妈正对着姥姥抹泪。——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看到了那幅有太阳有房子的“臆想画”上,突然间就阴云当空,下起了雨。
对声音异常敏感的我,从妈妈随后的啜泣声里看到了爸爸的背影,又在那背影的远离中看到了一种坍塌,——妈妈用两根食指搭成的“人字型房脊”,忽然间就少了一根;我脑中那阳光明媚的房屋瞬间倒落,烟尘滚滚,残垣断壁。
羊角辫不再重要。蝴蝶结不再重要。零乱的头发不再重要。——我知道,在由爸爸妈妈相互支撑搭建而成的“大房子”前,那些不过是蜡笔头上的一小块颜色。
我就轻轻地开大了虚掩着的房门,然后躲在门板后,于忐忑不安中当了窃听者。
看不见母亲的手势,却听见姥姥说:“什么?松江被建设兵团从聋哑学校临时借走,到部队里给人扎针治病去了?”
寂静。
姥姥又说:“可听人说中央最近有指示,很多穿着军装的人都开始返城了。——城里的大医院多得是,是谁还这么有心思,捱在农村这里吃草药扎土针?”
寂静。
姥姥一声比一声高:“谁?一个演戏的女人?——嗓子哑了?着急重返舞台?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惦记唱那些样板戏?等明天我到建设兵团里,找他们领导问问去!”
就在这时,突然就传来急迫的敲门声,似乎有人正在拍打院前的大门。
姥姥问谁呀,性子这么急?!——等等啊,我腿脚慢,这就过去开门!
“戚奶奶戚奶奶,快点,快点好不好!——小画家,那个小画家他出事了,——身子被卷进了机器里,手指被压成了碎片!”
……
命运的轮碾,在轧断了那只年轻的手臂的同时,也轧断了我那羊角辫一般高扬而稚气的初盼。
躲在门后的我,听到了“指头被压成了碎片”后,惊悚得几乎叫出声来。——我着急地往外窜,羊角辫却被门插钩住,花衣裳被锁簧刮住,蝴蝶结在飘飘荡荡的翻转中失落在地。
头发乱了。衣服破了。模样没了。——我从对面墙上那面老旧的镜子里,看到了转眼之间一团糟的自己,便顷刻间意识到某种东西已被掠走,永不复原,永无归还,带着那羊角辫、花衣裳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的决绝意味。
不再往外挣扎。我顺着身后的墙壁慢慢地滑下身子,蹲在地上,伸手拾起地上的蝴蝶结。——隔着眼泪,我把眼前那两团越发模糊的粉红色,轻轻地放进了掌心。
——在那最渴望糖果甜味的幼龄里,我却过早地尝到了伤心的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在门后找到了我。她把我拉起来,用温暖的手掌擦干了我的眼泪,然后比划着说:“丫丫别伤心,等那位大哥哥的胳膊恢复了以后,就会回来给丫丫画画,——大房子,红太阳,还有丫丫她自己……”
我不信,却使劲儿地点着头,——在那样拿不出什么来回慰母亲的小小年纪里,“口是心非”常常是我顺手拈来的灵感和创意。
“丫丫,那咱们走吧,——姥姥为他赶煮的牛骨汤已经好了,你得给我当个‘小翻译’,好把这碗汤给大哥哥及时送去。”妈妈“说”完了,就用橡皮筋帮我简单地拢起了散乱的头发,——等她管我要蝴蝶结时,我却沉默着摇摇头,没有让它们再回到我的头上……
十几分钟过后,我们从脚踏车上下来。妈妈左手拎着用毛巾袋包护的牛骨汤,右手牵着我,进了镇上的卫生所。
窗口里值班的,又是上次那个说话总是要拧个劲儿的人。
他听了我的“翻译”后,就皱了皱眉头对母亲说:“兵团的小画家?——哑子妹妹,你到病院找人,提职业有啥用?得先告诉我他叫啥名啊对不对?——再说了,妹子,你虽然不会说话,可你总会想事儿吧?——上次你女儿闹黄疸时这里都治不了,今天哪还能接收一个进来时像血葫芦似的伤员?——以后除了头疼感冒,别再到这里来磨鞋底儿,直接奔县医院去,省得扑扑腾腾地来了后,没扑到人却扑了个空!”
一个小时后,妈妈照例左手拎着牛骨汤,右手牵着我,进了县医院的大厅。
这次比较幸运,窗口值班的虽然没见过,却是个说话挺顺当的人。
“妹子,你说的那个伤号下午应该进来过医院,但因接骨缝指这里做不了,他们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离开这儿去省城的大医院了。——真是对不起,又让你们母女俩扑了个空。”
妈妈就让我问他是哪家医院,在省城里的哪个方向,有没有具体的地址。里面的人便客气地回答说:“妹子对不起呀,关于那些我可就不知道了。一个小时前,有一个穿着不俗、白发苍苍的老人,从兵团人员的手中把伤者接走了。他跟着担架惶惶地出了门,那样子急的,哪还方便讲话?!”
妈妈听着就垂下了头。
“不过这位妹子,据我所知吧,那省城里的大医院随便数数就有那么几十家,你们母女这样子冒懵去找,终不是法子。——最好还是先回去,跟知情的人打听打听,弄清楚那位画家他到底叫什么名儿,住的是哪家医院,不然就这么空口无凭地按家儿问,说不定又要扑几个空!”
那天就是那样。——不管是镇上县里,拧着顺着,最后的答案皆是“空”。——日落西山时,我和妈妈终于空落落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坐在妈妈身后捧着牛骨汤的我,望着空旷田野上空蒙蒙的远山,第一次知道了原来生命中有一种“空”,是连碗汤都没处放的,——虚空。
……
两周后再去篱笆院看病重的奶奶时,正赶上那个几日前惊叫着跑进院子的邻家婶子站在胡同口,给几个围过来的街坊邻居发着“相片”。
她越过人头看到妈妈牵着我过来,就一边扒拉开人群,一边大声说:“哎,潭儿,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母女俩回来得正是时候!——镇长刚刚路过这里,说他早上去兵团办完事要回走时,团里的领导让他顺便捎回那位小画家离开时没有带走的一些画像,要我发给邻居们。”
“他到底怎样了?”妈妈着急地比划着“问”。
“唉,说起来真是惨啊,据说他手指碎了三根,胳膊也断了,手臂上的皮肉都给机器绞得血肉模糊,估计日后就是捡条命,他这辈子也甭想再画画儿了。——也说不定这些画像,就是他这辈子里最后的作品……不过我翻了翻,不知为什么,每个人的都在这儿,就是没有潭儿你的那张,我这儿正纳闷呢,你就回来了。你说是不是因为你的那幅没画完,被他故意带走了也说不定……”
母亲似乎等不及了,便着急地比划着打断了她:“她婶子,我不在意我的那幅画,我想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在这里还有没有什么亲人?”
“去兵团的人是镇长不是我,我怎么知道?”婶子一撇嘴。
旁边却有人接过去,说潭儿你怎么不问我呀?我这个人爱打听,还真有些关于他家的一星半点儿的消息。——上次他给我画画时我闲不住,就问他姓什么,家里都有谁,没有记错的话,那孩子他应该姓于,父母都在兵团里过世了,眼下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妈妈就较真,扭过头去,对那个年轻的阿姨在手心里分别写了“于”和“余”字,“说”请你告诉我,他到底姓这两个中的哪一个,叫什么名字?——上次他帮我把孩子背到了医院,我还没来得及回谢,他就受伤了,所以现在我好想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好到省城的医院里去找找他。”
阿姨却随即耷拉了眼皮,说究竟是哪个“于”,我就不知道了!——那孩子看上去只爱画画,不爱说话,刚才那点儿事儿,也是我费好大的劲儿才问出来的,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婶子这时又抢回话来,说潭儿,他姓什么这会儿不重要,“不幸”才是真的!——依我看,你不用再打听了!听镇长那话说吧,恐怕他现在早就不在本地了,而是跟接他来的那位家人回南方治病去了,最后到底能啥样,谁也说不准……唉,要说这人哪,真是旦夕祸福啊!听说前段日子,他已经接到了某所著名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就要离开这里上学去了,谁能想到仅仅几天后,就出了这么大个事儿!”
妈妈听了后就不再讲话,只是默默地摸着我的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想那位婶子的眼睛跟着妈妈的手,就忽然落到了我的脸上,然后惊呼着说:“这丫头,怎么几日没见,就这么俊了!”
她说着,就蹲下身来,一边捏住我的脸蛋儿,一边长吁短叹地感慨:“不过我心里正在嘀咕的是,你们这母女俩,怎么人一个一个长得水灵灵的,命却都是这么硬?!——那天小画家给你母亲画像时我在场,眼见着他给她往‘脸上’点油彩时,画笔‘啪’地一声断了头;你这小丫头更是厉害,还没等到人家开始画,你就克断了他的胳膊和指头,让婶婶我这个从不迷信的人,都不得不开始信了命!”
妈妈听了后似乎有些生气,拉起我的手,转身进了爷爷家的大院。
我却有点不情愿回家,觉得那个“克”字虽然不好听,却特别吸引人,让我隐隐约约地感到生命中某种甚为玄妙的关联。
是的,甚为玄妙的关联,——在接下去的日子里,接二连三地发生。
几周后的一个周日,我和妈妈刚进了篱笆院,姥姥就从屋里招呼着出来了,——好像她早在那儿等了一个早晨。
就见她身上穿了件挺刮清爽的“的确凉”衬衫,头上的发髻抿得整洁光亮,人显得格外的精干利落。
妈妈就“问”:妈,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这是要去哪儿啊?——姥姥也回答得爽快:“我这不正等着你们娘俩来,帮我替班看奶奶嘛!——我已经决定了,这就去兵团找领导要人去,让松江尽早回来!”
“不用找,我这不是自己回来了嘛!”奶奶的话音刚落,大门口就传来了久违了的爸爸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爸爸正扛着行李,满脸胡须地站在红漆脱落得斑斑驳驳的大门旁。
我惊喜的小心脏怦怦地跳着,好想立刻燕子般地扑向他敞给我的臂膀,——却不知为什么,终于没有动,而是怯生生地站在妈妈身旁。
妈妈抑制不住喜悦,拉着我上前去跟爸爸比划着说:“孩子太久见不到你,都生分了!——这次回来后,会多住些日子吧?”
爸爸就一把抱起了我,对妈妈笑呵呵地说:“别担心,我不用再回去了!——不知为什么,老天突然开恩,那个唱戏的女人紧急回了城,文工团也解散了,部队里不再需要我。”
那天晚上,妈妈在里屋给爸爸放好洗澡水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在一旁看“小人书”的我“说”:“丫丫,你来给妈妈帮个忙,把爸爸刚才脱在外屋里的衬衫裤子拿到院中的大洗衣盆里,妈妈好就着湿的手,给他搓出来。”
我嗳了一声,把小人书往桌上一摆,从身后的长凳上拎起爸爸的衣裤,一蹦一跳地往外赶,——却忽然又停住,因为在他浅灰色的布衫领口内,发现了两片鲜亮的口红。
那红印让我触目惊心,——如两片妖冶的花瓣,开在了一个我憎恨的地方。
妈妈在院中催我快点出来,我啊啊地答应着,腿却朝着这会儿没人在的小厨房奔去。
正在水龙头下冲洗着那两片鲜亮的红色,忽然就听姥姥在身后说:“丫头,你妈让你把它们送到院子里,你怎么跑到了姥姥做饭的地方,自己动手洗起了衣裳?”
……
书上总是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可书上却总是忘了说,秋天也是被收获的季节。
我后来明白了,那是善意的忘记,——因为教化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尽可能地感到生存的快乐。
但生活本身,却往往脱下了岸然的袍子,赤裸裸地暴露着不尽人意却更为真实的另一面。——譬如那年九月,在一连串离散的经历里,秋天告诉我说,它其实更是一个能教人习惯失去的肃杀季节。
过了白露,奶奶便在牵牛花打着蔫的初寒里,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尽管那一程用“走”字来说对她很奢侈,“瘫”字才是个本分的字。——她死的时候是笑着的,说还是爷爷好,不忍看她再遭罪,在她还没有生褥疮之前他就过来了,要从病榻上把她接到天堂里去……
发送了奶奶之后,姥姥便在随后的几天里,把篱笆院的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在奶奶的床沿上,一边擦着触景生情中的眼泪,一边戴上老花镜,操起了花绷子,穿引着那因为照顾奶奶而两年都没有摸过的绣花针。
“怎么样?——璐璐,都快要上学前班了,姥姥跟他们说了,以后再也不要管你叫丫丫了,要直呼大名或者是叫璐璐,这才像样!——哦对了璐璐,姥姥是要说,这梅兰竹菊的花样子,哪个你更喜欢,我好帮你绣在上学要背的小书包上。”——那天我照例凑过去看她绣花,姥姥就忽然对我说。
“都好看!”我摆弄着她递过来的四朵花儿。
“哪儿好?说说看?”姥姥对着花儿眯起了眼睛。
“哪儿好?——因为姥姥绣的花永不凋谢呗,不像院子里的喇叭花,现在全都打蔫儿了……”我口无遮拦。
姥姥听了就不再讲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妈妈刚从因最近有人调走而缺乏师资的聋哑学校里代课回来,姥姥就把花书包交给了妈妈,然后一边拍着因闹感冒而早早被她赶上床的我,一边对靠在床边往下脱外罩的妈妈说:“潭儿啊,那老的老的走了,这小的小的长大了,——丫丫马上就要上学了,我也该回去了。妈想回湖南老家看看,据说你大舅也半身不遂了,得双手拄拐才能站起来……”
看不见妈妈的表情,我假装翻个身,闭着早就留好了一条缝的眼睛,从姥姥袖口和我身上棉被搭成的空隙中,去偷看母亲的面容。
妈妈就抿了抿齐耳的短发,点点头“说”行,——眼睛里却有泪水打转。
姥姥就说你哭什么?你妈这双腿脚还硬实着呢,隔三差五地跑过来看你没问题!——等到你生老二时,我一定再回来给你搭把手!
妈妈就摇头“说”:“妈,你放心走吧,我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潭儿,还因为上次衬衣上的事情生气呀?——我后来把布衫打开,里里外外地查了个遍,只就那么一处有口红的印子嘛,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再说了,松江这一夏天都给那帮文工团的人看病扎针,也说不定是因为天热,布衫挂在哪里了,被那些总是大大咧咧唱唱和和的戏子们不小心当成了抹布,擦汗抹嘴来着也说不定,别那么小心眼了,净往坏处想有啥好处?”
“妈,你要真是想得那么开,为什么那天还帮着丫丫一块,拼命地往下洗那两片口红?——若不是我后来进厨房接水去,还真不知道你们娘俩能这么齐心,手搭手地一起瞒我……”妈妈比划着,开始哽咽。
“潭儿你这是什么话!——那厨房里的灯光暗,我当时也看不太清,还以为是丫丫淘气,用蜡笔把画画到他爸爸的衣服上了,是怕她挨说才闷头帮她搓洗的,——要不是后来你说那是唇膏,我都没往那处想!——再说了,就说松江这孩子吧,这掐着指头一算,妈也认识他有十几年了,是眼见着你俩从恋爱到结婚再到生丫丫一步一步这么走过来的,你说说看,他什么时候不疼你,什么时候不依你?——这么多年的感情了,哪能是一个唱戏的说变就给变了的!”
妈妈不再说话,眼泪却终于从脸上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几天后,姥姥乘着一列在小镇上只会停留三分钟的火车,离开了我和母亲,——于一声尖厉的汽笛声中,踏上了返湘的路。
有谁能料想,那次青砖小站上的暂短相送,后来竟成了外婆和母亲的最后诀别,——在黑发人送白发人登上火车的那一刻,那白发人怎能知道,原来她恋恋不舍挥手作别的,是她那即将迈向奈何桥的唯一的女儿……
——也许只有天上那些南归的大雁知道吧?——在随后的晚秋里,它们是让我常常对着天空望得发呆的东西,——仰着酸痛的脖子,于雁叫声声心欲碎中,看着它们在“人”字形的奇妙连接里,向天边展翅而去……
姥姥和奶奶离开后,我和妈妈不再常去爷爷的房子。父亲在聋哑学校分到的员工宿舍,终于成了我们名副其实的家。那是有着宽敞隔间的三间瓦房,却一直让我不起劲。——有一段日子我特别嗜睡,——因为一旦睡着了,便会在梦中回到篱笆院,同那些我朝思暮想的牵牛花、南飞雁、药匣子和黄页书在一起。——幸运的时候,还能在屋里“遇见”床上的奶奶和绣花的姥姥。梦中的奶奶,仍然用枯干却温暖的手,一如既往地摸着我的头;而梦中的姥姥,总是戴着眼镜笑呵呵地坐在那儿,用亮闪闪的绣针和五彩的丝线,为我缝着那些永不凋谢的花朵。
爸爸从兵团调回来以后,似乎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轻松日子中。他不久就被提升做了教研室主任,不仅要管几十名老师,还要一年两次地下乡招生,给那些怯生生的农家父母讲聋哑学校的好处,动员他们花些钱把自己有残疾的孩子送进学校,以让他们尽早地受教育、学手艺,长大成为对家庭和社会有用的人。
像许多进入中年的男人一样,他埋头于事业,却把夫妻间由生分而来的淡漠,错当成了婚姻港湾中的风平浪静,——他并不知爱情早已在那里搁浅,正急待着他从繁忙的工作中转回身来,及时解救。
也可能不只是那样。——当年那个对爱情赤诚火热的小伙子,或许早已被无情的岁月挟持而去;他曾对母亲的倾心付出,只留在了姥姥给我讲的那些有关于父母的往事中。
姥姥走后不久,爸爸就到下面去招生了。一天晚饭后刚放下碗筷,就听见敲门声。妈妈开门一看,是在这趟房端头住的副校长,就请他进来坐,却听他对妈妈说:“不了,潭儿,我刚下班,路过你家门就顺便来告诉一声,最近学校里新来的那两个试用期的老师,手语都不过关,潭儿,看来这学期你还得回学校接着代课。”
妈妈听了,高兴地连连点头。
“对了,潭儿,”他将手中捏着的两封信递了过来:“差点忘说了,这有两封信,是给松江的,我看其中一封是湖南寄来的,想说不定是你母亲到家了之后急着给你们报平安,就顺路给你们捎回来了。”
母亲送走了客人,回头急切地撕开了信封,然后高兴地“告诉”我说,姥姥果然到家了,一切都好!——姥姥说她正自裁自剪,准备给璐璐做几套绣花衣裳呢!她说她年底就能做完,春节前好给璐璐寄过来过年穿!
“另外那一封呢?——姥姥走之前说她也会写信给我,底下的那封是不是她单独写给我的?”我光惦着自己,突发奇想地问了一句话。
妈妈就赶紧看了看另一封信的封面,“说”不是啦,姥姥给你写字,怎么会不让我看?——这封信是从广州寄来的,说不定是爸爸过去的同事或者我们不熟悉的亲戚给爸爸写的,因为从前听爷爷说过,爷爷的继母有好几个比他大的孩子,他们和他们的后代都一直生活在南方。
“那赶快替爸爸打开吧,万一有急事,我们好高诉他!”我又跟了一句,似乎在那天里最擅长的事,就是多嘴。
妈妈就点点头,随即打开了信,——却顷刻间神色大变。
我不作声,一旁偷偷地踮起脚尖,把两年来从姥姥、妈妈还有学前班老师那里学来的百十来个字,一股脑地“用上”,使劲儿地读着妈妈手里的那封长信……
很多字都不认识,却忽然在靠我这边儿的一角里,看到了几个不大潦草的蝇头小字:“松江,我有了我们的孩子,虽然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啪”地一巴掌,落在了我的脸上,那是平生以来妈妈第一次打了我。
我还没有反映过来,却看到她已面无血色,站在那里浑身发抖。
那天晚上,虽然不放心母亲,但因为白天在学校里疯得太厉害,躺下后便抽抽嗒嗒地睡着了。——半夜爬起来,懵懵懂懂地上厕所,却发现妈妈依然在灯下发呆,膝盖上摊开的,仍然是白天收到的有着红格子的两页信纸。
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母亲的脸上不再有泪,只是出奇的平静。那种平静很可怕,带着某种东西达成死亡后才能获得的从容和解脱,——我曾于躺在太平间里的奶奶的脸上,读到过。
几天后,爸爸回来了。晚饭中,就在我按着妈妈的手势到厨房里去给爸爸端蛋花汤的时候,屋里忽然就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宁静,——却突然听到爸爸问:“什么?潭儿,你的意思是,你坚决要去做结扎手术?!”
……
母亲去医院的那天,天上下着凄沥的秋雨。滂沱的雨水漫过了门前的青砖小道,也淹没了她生还的路。
与母亲的遗体告别时,我在尖厉的嚎哭和蛮横的扑打中,剧烈地完成了告别童年的蜕变。
成熟在暗中接替了母亲,领养了我。——爸爸不知道,他在母亲过世后便开始对他身边唯一的孩子倍加呵护,却不知道他最亲近的女儿,是一个正在逐渐强大起来的敌人。
“妈妈那天手术时你到底在哪儿呢?——去厨房里端汤的那个晚上,我听见了你的话,你后来说你会响应一胎化号召,去陪她做那个手术,可你却食言了,没有去医院……”——上了小学后,我变得更加沉默,却在一次饭桌上爸爸给我夹他亲手做的红焖蹄子时,突然那样发问。
“我…-,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爸爸是被…,是被一个临时发生的紧急情况给耽搁了……”爸爸沉着脸,话却说得支支吾吾。
我把那块小猪蹄往嘴里一塞,然后毫不迟疑地“尥了蹶子”:“是谁耽搁了你?是那个给你写信的阿姨吗?!”
“什么信?——你怎么总是磨叨这件事?!你说说看,到底是哪个阿姨给我写了信?”爸爸放下了端到嘴边的花碗。
“就是那个害死了我妈的阿姨!”蹄子下肚,我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露露,你胡说什么!——大夫说,你母亲是因为手术中突然大流血而过去的,是个意外!”
“可是,妈妈在那个事故发生以前,就已经‘死了’不是吗?!——爸爸你要是看到那天她在灯下对着那封信的表情,就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么说,你妈妈真的接到了什么信?——可收拾她的遗物时,我怎么没看到?是不是你把它藏在了哪里?”
姥姥早就流着泪把那封信给烧成了灰,把它化为一股青烟藏到空气里去了!——我想那样说,却终于没有出口,只是拼命地往嘴扒拉着饭。——“尥蹶子”的范围要有限,几个小猪蹄不足以让我挂累到姥姥。
“怎么不讲话了?!——最近你真是越来越能耐了!不是做一言不发的大闷锅,就是突然编瞎话来冲撞我,你真是出息了你!真不知道你上学后都学什么来着,驴马经吗?!”爸爸砰地一声撂下了筷子。
我就愈发地满不在乎,说驴马经不敢当,发神经倒是真的,爸爸你别在意。
“你看你,你看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副刀枪不入的德性……”他一边用发抖的手指着我,一边气愤难耐地说:“小的时候说上一句你就成了泪人,现在可倒好,这么骂你都不知道哭,你的脸皮怎么越来越厚?!”
我说爸,那有什么奇怪?——动物皮厚了才能蜕变,蜕变了才能长大,——今天语文课学到“蜕变”两个字时,老师就是那样说的,——那是成长的标志。
那天晚上,爸爸用棉衣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拽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镇上的邮局,给姥姥打了长途电话:“妈,璐璐她最近不大对劲儿,不但在学校擅自让老师改了名字,把原来的那个‘璐’字改成了‘露水’的‘露’,还总是用沉默和顶撞来对付我,我看她八成是想她妈想得魔怔了。再这样下去不是回事儿,可我的工作又太忙,没法子及时跟她沟通……妈,能不能把她送到你那里,住上一段?”
于是,那年的冬底,我便来到了湖南崀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住在了姥姥家。
那是我平生以来度过的第一个没有雪花的冬天。
下课后因为不会说当地的话,又被姥姥口中的那些附近有豺狼虎豹的故事吓着了,不敢到周围的山林里乱转,就乖乖地按时回家。进了门跟姥姥报告一声后,便以作业多为由,沿着逼仄的木梯爬进阁楼上自己房间,——像急于回到硬壳中的蜗牛一样,缩在一份可怜的安全感里。
然而,比起阁楼小窗外那终年常青的山林,四季斑斓的景致,作业又是何等枯燥的文字呢?!——那峻拔的银杉,苍郁的奥松,还有那由南向北的夫夷水,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又是何等撩拨我的五彩文字!
有时觉得那样看还不够劲儿,就索性罩上大棉袄,悄悄地从窗子跳出,站在青瓦叠韵的房顶上,伸开双臂,听风声在耳边呼啸,看林涛在眼前汹涌,在一往无前的速度中,抚摸着时光于指尖处冷冽地流失……
后来有一日,屋檐上的那个穿着大棉袄的小毛头,终于变成了一抹石青色连衣裙中的一个少女,在日落中的剪影里凸凹有致,长发翻飞。——那一年的仲夏里,杜鹃花开得格外的盛旺,有一朵不经意间开在了她长裙的臀后,濡湿了那石青色的布纹,用殷红色的血液,宣告了她人生的第二次蜕变。——从此,她的眼中多了一层海水一般沉郁而柔媚的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