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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漩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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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露,下午已跟历主任碰了头,看了你的文宣样本,很不错。
请你在后天早晨九点钟准时过来开会。记住会上不要再像今天这个样子,耍小孩子脾气,顺口胡说什么辞职之类的话。
打了一下午电话你都不接,很失望。今天凌晨下的飞机,现在很累,不多写了,见面时我会跟你解释一切。
杰
……
潮起潮落,日子川流不息。
然而,只要不认可抛锚,我们便可以离开爱和忧愁的港湾,轻浮于时光的水面,随波嬉戏。
两天后,我没有去上班开会,而是按照跟周京在邮件中约好的时间,到她家拽上她,像拎废铁那样地用塑胶袋拎着她的“洗脸盆”,来到了潘家园的古董市场。
与其说是古董市场,还不如说那是仿旧货的大集市,因为在那些琳琅满目的摊位上,鱼目混珠,有着数不胜数的现代赝品。——可正是这些赝品,曾让那个在刚到北京时于国贸里转了一圈出来后就产生了仇富心理的我,在这两年里大得补偿。——面对着这些价目不高却又做工精良的仿品,我既可以用兜里的几个有限的铜板淘来些好看的假货,又可以因为得不到,而分辨出什么才是真正的古董,——“去真存伪”有时跟“去伪存真”一样成为意义。
晌午前,我把周姐带到了一个因为我买了他不少手绘画扇而结识的“老北京”的柜台前。周姐笑嘻嘻地从塑料袋里拿出了那个铜制的洗脸盆,摆在了老伯面前。
老伯归拢了台面,带上眼睛,翻过去调过来地把盆子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从盆里中心的一条五爪金龙上,使劲地蹭了一下后,搓着手指说:“这铜锈的颜色还真有点意思,不过看上去并不像清代的那么久远,却也不是现代的仿造,我还真是一下子说不清。”
周姐听了后就仰头咯咯地笑,一头水卷浪花翻腾地的从身后倾泻而下:“老伯,它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敢情这铜盆子也很暧昧啊!——哪个朝代咱先不管,您倒是先给我估估,这家伙大概值多少钱,看我能不能实现转身出去就买个丰田跑车的美好愿望?”
老人说问价你可找错了人,我只搞鉴定,但也只是个玩票的水平,要是较真儿和问价,我得找我那在京城西山住的儿子,他是咱国家一流的鉴定专家。——不过呢,他那眼力可是金刚钻儿做头儿的,穿透力超强,可也贵重如金,每次帮人鉴定后,都要收一笔数目不小的“磨损”费。
周姐听了后就敲了敲盆底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家伙一暧昧不要紧,我就要付出代价,——老伯您敢情原来是在这儿做幌子,帮儿子拉生意的啊!
老伯听了后也不辩解,却因着周姐敲盆就发急。他说丫头,我这不是还没说它不是古董吗,你怎么就不把它当件东西随便乱敲!——如果他真是清代产的铜盆,那么就凭这底面上的金龙五指爪,它也必是件皇家用品,你得好好爱惜它才是。——他说着就去拿来一沓绵纸,开始把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周姐帮老伯搭手忙乎着,说老伯那您约好你儿子,日后我再来找他鉴定,说完了就美滋滋地轻吹起口哨,“轻骑兵进行曲”起来。——我依在旁边说,斜楞着她说:“臭美啥,不就是命好来钱容易点儿嘛,免不了日后被我生吞活剥,”——话音未落,我却一愣,——越过她的肩头,我看到了远处侧过来的画铺里,在几幅山水画旁的转角处,正高高地挂着我因为潜意识里的不甘,而到处乱逛着寻找的798厂里的那幅画,——那幅酷似母亲却没有名字的肖像画。
周姐还在跟老伯调侃,我说我过去转转,回头找你,就奔了过去。——果然是那幅画,因为没有完成而缺少进深,或是因为缺少进深而没有完成,——而正是因为缺少进深没有完成所带来的独特,它才被我确认出。
看摊的是个头发蓬乱不大会讲普通话的南方仔,听我要他把画摘下来给我看,就说那画特别,老板走前特意交代过,那画只为远观,不能拿下来近处看。至于它的画者,它的画价,它的画名,南仔一概摇头,是名符其实的一问三不知。我问他老板什么时候来摊上,他又所答非所问,说圣诞节快到了,老板去澳门赌场玩去了。——我听了后,心里叹着气,知道刚才说了一堆等于没说的废话。
那天下午出了潘家园后,我见时间还早,就跟周京就近找了一家餐馆,涮了火锅。
她见我吃饭时心事重重,就打趣地说:“不就是一幅画嘛,怎么这会儿它都成了咱俩之间的第三者了!——露露,这不过是我回北京后跟你第二次一起吃饭,你这是怎么了,少言寡语,心不在焉,咱俩之间那永不兑现的蕾丝边感情呢?——怎么我回了趟深圳,你似乎就移情别恋了?!”
我望着火锅中沸腾的汤水,说京京,我最近感觉到我正在一个宿命的漩涡里,怎么来回打转都出不来,你说怪不怪?
“漩涡?——哎,你看这就巧了,我昨天到老板娘那里取她草拟的剧本大纲时,她也是这样跟我感叹的,当时听上去还蛮哲人的味道,不过吧,这话一从她的嘴里出来,我身上这鸡皮疙瘩它就掉了一地。——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来了,哎露露,我不在北京期间,你到底是怎么得罪老板娘了?——她似乎对你很感冒,还拐弯抹角地问我辛露到底是哪里的人,究竟是湖南的还是东北的,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我看她当时问话的样子,神经兮兮的,可真是挺怪。”
我喝了口茶,然后转头望着窗外说:“京京,其实眼下,我是哪里的人不大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因为怕给你添堵,更因为自己对这份感情一直都没有安全感,所以不管是你在深圳还是回到北京,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你。”
“是不是你把电话忘在了他那里的那位欧先生?”周姐似乎早有所料。
我点点头。
“那现在不妨就叫他出来,——我今晚因为这个洗脸盆至少不是个假货,特激动,浑身都是能量,这会儿忒想给你们当个贼亮贼亮的电灯泡,好好照照他,看他可不可靠,——怎么样,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出来成不?”
我说京京,我想我们结束了,所以刚才才敢坦诚地告诉你。
“结束了?!为什么?——那个男人在电话里听上去很斯文呀,而且话里话外能感觉到,他很爱你,——你到底哪根筋不对啊你?”
“周姐,不是筋不对,是人,是人不对,——他是纪英英的丈夫。”
……
晚上到家后,我见爸爸还没有回来,就把手机关掉,往床上一扔,然后进厨房把昨晚煮好的汤热好。
之后,我一人坐在厅里的桌旁,打开带回的晚报,在工作广告版面上圈圈画画,直想等着爸爸进来后问他,哪个被我加了重框的长方块,才像是耶稣给我开启的另一扇门。
后来爸爸一进屋,我就兴冲冲地那样说了,不想他听后就哼了一声,说只恐怕新的门还没进去,原来被关上的那扇又要被魔鬼打开!
——我一抬头,这才发现他有着与两日前回来时完全不同的表情,——脸上除了愤懑,没有一丝喜兴。
“爸,怎么了?”我忙进厨房,端出了他最爱吃的冬瓜排骨汤。
“你还问我?!——你到底把谁招惹到家门口来了?”他推开了汤碗。
“什么?”我莫名其妙,惶恐感却随之油然而生。
“刚才卫牧师送我到楼下停车后就拍拍我,指指车外靠在旁边那辆车上抽烟的那个人,问我是不是你的男朋友,还说他在医院里见过他,是在那个男人半夜里送你回来的时候。——我不看还好,一看便吓了一跳,——可不是!他不就是那天你借钱回来晚了、我在窗里看到的那个开着大吉普把你送回来的男人吗?!——可我今天总算看清楚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金律师,所以刚才心里这个气啊!”
“爸,那后来你是怎么跟卫牧师说的?”——我嗫嚅着问道。
“我有什么脸再跟牧师说什么呀!——只说我回家得问问这孩子,就赶紧跟他摆摆手告了别,自己上来了。——辛露,如果你爸还没有老糊涂的话,下面的这个人,就是在南城搞开发又包给你活儿的那个欧老板对不对?”
“爸,你先别急,让我看看。”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北面的阳台上,往下一看,果真是杰森。——他这会儿正靠在他的车旁,一边抽着烟,一边低头想着什么。
我回身进屋抓起了床上的电话,开机,随后检查留言,就见屏幕上写着:“辛露,我看到你的车子了。给你十五分钟,赶快下来,不然十五分钟后我去敲门。”
我站在那里想了想,就把桌上有关单位工程的所有资料卷成纸筒,套上橡皮筋,握在手里,然后回到厅里对爸爸说:“爸,你先吃个饭等我,我下去一趟,十五分钟之内回来。——你说得没错,那人是欧先生,但我想他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可能是因为我那天早晨开会去走得急,把单位图纸和相关的参考资料都拉在了家里,单位着急用,他就过来取,我出去交待一下就回来。”
爸爸听了后就气得直拍桌子:“下班后还到员工家里来取资料,他到底是老板,还是公司打杂的?!”
我不讲话,拽过呢子大衣,飞快地出了房门。
楼前。下了班的人正裹在各种厚实的冬装里,于夜色中奔向各自的家,彼此是近距离匆匆错过的陌生人。
我沿着杰森车子的方向寻去,却不见了刚才依在车门旁抽烟的那个人。
刚来到车跟前,就忽听后面有人叫道:“辛露,我在这里。”
我回头,见一楼通向后楼盘的门洞下的阴影中,有烟火明灭。我过去,在他对面的灯光里站住。
“站过来,离我近点。”杰森说着,揿灭了烟蒂。
我说不行。我说我已答应了我爸,马上回去,时间也是十五分钟。——不过我不能保证我爸在这十五分钟之内不会下来找我,我得站在光亮处,以便让他看见。
他想了想就问,你今天为什么不去上班?
我说我已经辞职了。
“签合同时你已经答应过我,至少要为我的公司做两年,怎么转身就变?”
我说我这个人一向都很水性,所以也就只有漂泊的命。那天辞职回来后,我站在阳台上反省了很久,质问自己怎么就守不住一份工作,可后来就有个声音告诉我,那是我的宿命,我没有办法。
“那么辛露,你对男人也像对工作一样,水性杨花吗?”他上前一步。——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他两眼深陷下去,鼻子两端的法令纹刀刻一般的深入,——那让他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杰森,这阵子我只想谈工作,不想谈男人。”我说到这里,就把手里的卷筒递过去,说这是公司的东西,你带回去交给历主任吧,省得我还要特意跑一趟。
“你还知道谈工作?!我只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痴!——你告诉我,凭什么说辞职就辞职?!——下周就要开董事会了,这套文宣手册对大家的信心建立很重要,对我在公司的地位很重要,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懂?!”
我说我早就懂了,而正是因为我知道它们对你何等的重要,所以我才辞职。
我咬了咬牙,终于没有让“纪英英”的名字冲出我的口。
“辛露,你为什么这样?是不是因为我在美国没能跟你及时联系,你就找我的麻烦?还是因为前天早晨我身边多了个苏三,你不高兴?——如果是那样,你大可不必辞职,只需给我多一点时间,让我跟你解释好不好?”
我说不必了,欧先生,真的没有必要再说那些,因为缘分尽了,我们都需要各自珍重,——心平气和地分手吧!——我说着,再一次把图纸和文件递了过去。
他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痛苦地问道:“辛露,你不爱我了对不对?”
抽不回来自己的手,我却听到了自己坚定的声音:“你说得是。”
“那你就把我付出的还给我!”他面色阴森,法令纹两边的两颊开始微微地抖动。
“欧先生,你指的是那几个你借给我的钱吗?——虽然我一下子换不上你,但我从来没有不还给你的打算,请你先将目前我因为完成一部分文宣手册而获得的报酬代我收好,作为我还款的十分之一,存入你家的帐户……”
“那么,”他恶狠狠地打断我:“那么辛露,如果今天晚上,我一定也要你还我那剩下十分之九呢?”他紧箍着我的手腕。
我说欧先生,你知道穷人有穷人的斗法吗?——好像我早就跟你说过: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辛露,如果我不要钱,也不稀罕你的命呢?”他冷笑。
“那剩下的,恐怕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我也一笑。
他忽然就钳紧我的手,把我整个人一点一点地扳到他的胸前,然后贴近我的耳边说:“辛露,靠近点,我好告诉你唯一的一个高招,——听我说,卖身吧,啊?卖身吧!——只要你今晚跟我走,我保证你明天早上起来后,再也不欠我任何东西!”
伴着心头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我抬起另一只手,对着他的脸,甩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