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复杂 ...
-
会所外。
北京冬季的傍晚,是寒冷与热闹的混合,更是繁华与荒芜的对抗。
对面的马路上,车灯如流,人海如潮,每个人都依流平进地回归在自己的轨迹上。
此刻,因为相聚的喜悦,我眼中没有一个流浪的人。——今夜,奥德修斯要抵家,鲁宾逊要返乡,流浪的小三毛要长大,开始他人生的第一场约会,——而对于我,那个快一个月都没有见到过的身影,则是我奔跑的方向。
我放眼往停车场望去,在那些紧密排列的车子里寻找着杰森那高大的悍马。——忽然间,一只鸽子从侧面飞来,我一惊,却瞬间感到了我身旁的小道上,有人在不远处踱步,我看去,那是杰森的背影。
我忽然间就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不禁放开了步子,朝着那个背影,风一般地飞奔过去。
又有鸽子扑棱棱地向后飞去,也有木槿灰蒙蒙地向后退去,更有散发呼啦啦地向后飘去……
我不管,我要跑。——此刻,什么都可以抛在耳后,我只愿单单地占有速度,——速度。
杰森似乎听到了急促的脚步音,他站住,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那样的站着,专心地等待。
我从他身后一跃而起,用双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杰,我爸爸他终于可以活下来了!”我说了那句话后,就泣不成声。
伏在杰森的背上,我就那样紧紧地搂着他。——那被搂着的,岂止是一个男人结实的脊背,那是茫茫人海中搭救了我的一块舢板,——那一块舢板。
我知道,在京城这几千万人口逐生的人潮中,我与这块舢板相遇的几率微乎其微。它对我是何等的宝贵,就像铁达尼号沉船后,落水的萝丝于战战兢兢的残喘中,抓着爬上去的那片木扇。
然而,就在我与那个坚实的脊背忘情相依的同时,我却清醒地意识到,孤舢之上,生与爱难以两全。——就像趴在木扇上的萝丝,她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杰克在水中挣扎,在水中冻僵,在水中死亡,在水中沉落海底。一木之上下,生死之对决,人间和地狱。
因而,虽然爱慕,虽然渴望,我却不能心意笃定地将自己委身于这个比我大十几岁的、有家室有孩子的男人,无法以其为我人生长河中永远的依靠。
事实上,在杰森离开北京后的这一个月中,随着父亲二期食道癌手术后身体的日渐好转,让我唯一困惑不已的问题,就是对杰森那无解的爱。
在爸爸过了手术后的危险期后,我退掉了陪护床,搬到了医院对面住满了工仔工妹的小旅店里。许多个无眠的夜晚中,我籍着同屋打工妹们一天劳累后此起彼伏的鼾声,让理性与情感一轮又一轮地交战和拼杀。
在无数次的角斗和挣扎后,我终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原来,爱的后果会是那么的不堪。假如此时此刻,杰森真的就如同我爱他一样真心地爱着我,那么,接下来势必要在与其家庭的交涉中,水深火热地挣扎,而我,岂不就真的要成为木扇上那痛苦绝望的萝丝?又如果,我对他来说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因缘际会中的一件傥来之物,那么,初遇那天的电梯上,被他戏弄轻慢的那个白人女子,岂不就是我日后的下场?!
于是,就在昨天接到他回京的短讯后我决定前来与之会面前,我便已决意要与他分手。为此,我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寻找和组合着达意而又恳切的告别话语,只想等一见面就能心平气和地对他讲出,再把背包中事先准备好的十万块还款计划单交给他,然后就转身离去。
——可是,为什么就在几分钟前看到了他孤独而结实的背影后,我瞬间就背叛了自己?——我就那样地一路飞跑过来,任凭情感泛滥,任凭思维塌架,任由一切悖逆初衷,任由一切事与愿违。
也是否就如大悲若喜的那种情感一样,“大推若抱”,不过是心念决绝前的一种回光返照?!
——想到这里,我不禁用额头抵住了杰森的背,悄然泪下。
“露露,放开我好吗?——被抱的应该是一个哭着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刚硬的男子。”杰森侧过头来低语。
我说不要。我说这会儿我好累,只想靠在你的背上歇一歇。——都漂了好几年了,就遇到了这么一块可以趴上去喘口气的舢板,杰,请不要急着收回它。
“不过露露,告诉你,我的左臂已经好了,你不想试试我的怀抱吗?——比起舢板,我的怀抱也许是更有安全感的小船。” 他低喃着,我的耳边是他略带烟草味的温暖的呼吸。
我说不行。我说今夜我只要舢板,不要小船。小船的船舷太高,会让我从一个拥有者变成一个被拥有者。”
“被我拥有不好吗?”他忽然就直截了当。
我听了,心头一热,却咬着牙说不好。我说不但被你拥有不好,拥有你也不好,所以我决定过一会儿就将我怀中的这块舢板,一次性地永远归还你。
杰森听了就微微一震:“露露,你在说什么?跟我耍脾气吗?——还记得不?你爸手术的那天,我上飞机前打电话询问情况的时候,还告诉过你说,南城殴氏小区的第四批楼盘就要开工了,这个月我要跑好到好几个省市去定材料、签合同,会很忙。——不过,虽然没有做到我走前许诺的“每天一次电话”,但几乎是天天睡前都给你发短信,让你知道我在哪里,下一站是什么,——是不是因为我关心的不够,你真的生气了?还是刚才在教会里,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说着,用左手从深色的长呢大衣兜里掏出了纸巾,散开,就势转过身来。
我接着纸巾,一边往脸上胡乱地蹭着,一边敷衍地说:“就是嘛,你不说我还忘了,——本想感恩节快到了,来教会替我爸念叨念叨,可他们却临时取消了祷告会,没让我跟上帝说上话,所以这会儿我心里特憋屈。”
不想杰森听了,就认真起来。他就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捋了捋我耳边散发,然后轻声说:“露露,有话憋在心里不好,不妨先跟我说说吧,——我虽然不是教徒,但我确信我是一个很不错的倾听者,你试试看。”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不过你要答应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有耐心啊,不能跟我急。他笑着点点头,眼中却充满了热切的探寻。
我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嗫嚅着说:“我要跟上帝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谢谢那位往我的背包里放了十万块的好心人。若不是他及时帮助了我,我爸爸的二期食道癌也许现在便会转为三期,四期,而到了四期基本上就是死期了,我就再也不会有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父亲了。——我说那个好心人你知道吗?医生说只要爸爸定期化疗,心情乐观,三年五年十年的存活期都有指望,也说不定就可以彻底治愈。所以,那个好心人,不管今后聚散分合,人在那里,我都会时时帮你祈福,为你帮我留住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身份而感谢你,为你帮我留住了一个有爸爸的家感谢你!”
杰森听到这里,就抬起左手,用白皙的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子打断了我:“露露,别总是‘好心人’‘好心人’地叫着我,让我特没有安全感。——有时候,称呼是个抛物体,越被拔得高,就越被撇得远,所以你得这个“好心人”,叫得我很没有安全感。——好了,第一件听懂了,告诉我第二件心事是什么?”
我听了就心一紧,却又像没事儿似的说:“就是那天我在餐馆中跟你说过的话,我要靠自己的双手,给我爸一份好日子。我要跟上帝保证,以后再也不要像从前那样使性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工作。我要好好地守住一份事业,找机会多赚钱,让爸爸为我骄傲和幸福。”
杰森听了后,就俯下身伏在我的耳边说:“这个我绝对支持你,不过这次不会再帮你联系杂志社了,而是希望你能帮我做些事,——记得上次我提过的公司文宣手册吗?它们至今还没有着落。等你父亲出了院你们安定下来后,你干脆就到我的公司来上班吧,啊?”
这下我就突然就不作声了。
“辛露,我在等着你的回答。”杰森用手拍了拍我的额头。
我顿了顿,然后心一横,仰起脸来迎着他热切的目光说:“杰森,不用麻烦了,我从来没为房地产行业做过文宣手册,我想我还是找份别的工作为好。”
“那我再帮你问问十三层的那家杂志社?”他用眼睛探寻着我。
我说不用了,你那么忙,别再为我操心了,我还是自己来吧。
“辛露,你什么意思?”杰森用黑手套扳住了我的下巴。
我试着推开他的手,说杰,没什么意思。我想了好久,我们没有出路,只有退路,——就让我们以平常心各自后退吧,一直推到初遇那天的电梯内外。让我们鼓足勇气,回到朋友的关系,重新来演绎一个不同的故事。
“我要是不愿意呢?”他用手指捏紧了我。
我索性抬头对视着他,坚定地说:“你不愿意我也要这么做。——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会碰面的,因为我要在固定期限内,把借你的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是好朋友。”我说完,从腮上挪开他的黑手套,然后回手从肩袋里拿出装有还款单的纸夹,双手递了过去。
杰森对着那方纸夹,怔怔地望了一阵。他忽然就接过它,打开,从里面抽出了那张还款单,一点一点地撕碎,然后从容地走到墙角的垃圾箱旁,把它们丢了进去。
他走回,面对着我站住。
“辛露,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变卦了?!——不过才,不过才一个月而已,你怎么可以这么快就要卸磨杀驴?!”——他满眼痛楚,像一只受伤的困兽。
我哀戚地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好久,我一边慢慢地擦着顺着眼角渗出的眼泪,一边恳切地对他说:“杰,我们不合适。再走下去,不但你我两败俱伤,还会殃及你的家庭和我的父亲,趁着彼此还没有陷得太深,分手吧!”
“辛露,原来你是嫌我有家是不是?!”——他上来,双手抓着我的肩:“我有家的事,自始至终都没有瞒过你,而且两周前我在上海外滩上喝多了想你的那天晚上,我已在电话中跟你有所解释,你是不是想让我再重复一遍?!——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虽然我和她都在北京,但我们早已分居多年。我们之所以一直没有离婚,那是因为我不愿意,因为我想让我国外读书的女儿,在中国有父有母有家,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心中有个念想。——现在,我女儿已经上了大学,独立成人,有了自己的新天地,我们这个家实际上更是一空壳子,一潭死水,名存实亡,——所以说,我同她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我同你之间的事跟她也没关系,你听懂了没有?你懂了没有?!”他说着,忘情地摇着我的肩膀。
我迎着他的目光,心中翻腾着。我说杰,什么叫跟我没关系?!你若因我跟她离婚,那能说跟我没关系?你若因我让你女儿失去一个完整的家,那能说跟我没关系?——可如果维持现状,让我做你的第二个女人,又让我情何以堪?日后怎么面对我爸?——你现在的婚姻是不是一潭死水我不管,我要管的是我不要让别人说我是红颜祸水,也不忍心看你因我落入水中挣扎!——我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
他却越发用双臂夹紧我,脸上现出一丝狰狞:“那么你说,既然这样,既然你已经决意要跟我分开,那为什么今天见了我的面,不是先下逐客令,而是要那样跑过来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你小小的年纪,脑袋里尽是玩耍男人的招术吗?”
我听了,心中一阵难忍的抽痛。我凄楚地对着杰森那双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杰,抱你也抱错了吗?——好,是我不对,做错了行不行?——算我满脑子都是耍人的招术,算我不知好歹人品下贱行不行?!——你接着来吧,看还有没有更能作践我的话,你尽管说,我不在乎!就当我是那天电梯上那个被你耍来耍去的白妞好了!我会洗耳恭听!”——我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
杰森见了,一把将我拉在他的怀中:“不不,露露,是我不对,是我气糊涂了,是我说错了话。——什么白妞,这样比才是作践你自己,不要随便跟她们相提并论。——他们虽然都漂亮,但他们不是我的辛露,他们不是……”——他紧紧地护着我,声音开始发抖:“我承认,在我和老婆分居后的这些年里,我不检点,和很多女人约会交往,逢场作戏。但是,我可以发毒誓来告诉你,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你这样让我如此疼惜,如此牵挂,从来没有!他们虽然美,虽然也风情,但她们有谁能像辛露那样,有一双懂得抚摸懂得怜悯的眼睛?——如果说第一次电梯上我只是被你的外貌所吸引,那么第二次一起喝咖啡时,你落在我这只不灵光的右臂上的忧戚眼神,却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读到了一个柔和而又深邃的女子,——这就是那天我为什么在车上告诉你说,我不缺女人,但却缺一个头上伤了又伤的女人,——那“伤了又伤”四个字,不但是说你额头上的两次创伤,也是指你的那双懂得伤痛抚慰伤痛的眼睛……
——一道车光扫在了我们脸上,我在惊悚中本能地挣脱着杰森的怀抱,他却执意的不肯放开。
他衣袋里有电话铃声响起,他不去拿,就那样紧紧地搂着我。
我兜里的电话铃声也响起。我想了想,轻声地告诉他说可能是我爸,——这句话很奏效,他放开了我。
我掏出电话,转身借着屋檐下的灯光看了看,不是医院的号码,刚想接起,电话却被对方挂断。
在想要不要打回去的踌躇之际,杰森已握住我,然后把我的手揣到他的衣兜里,带着我朝着停车场走去。
来到了他的悍马旁。意外的是,他这次没有让我直截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而是先打开了后排的车门,示意我上去。——我刚刚上车坐好,他便随后跟着进来,紧挨着我坐定。然后,他关门,锁车,开始解扣,往下脱着外面的毛呢大衣。
我忽然间就意识到了什么,惶然之间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再次响起。我急中生智,说这回一定又是我爸,然后我看都没看,立刻就将电话接起。
——嘴啊啊地应答着,我的眼睛却朝着他扫了过去,——脱了外罩只穿了件灰线衫的杰森,正倚在座椅的另一端,双手交叉胸前,半玩味半深情地望着我。
我躲开了他的目光,以从来没有的“专心致志”,来接这个陌生的电话。
“对,我是辛露,你是哪一位?”我心里好失望,因为不是爸爸,——现在,也许只有在杰森眼中最重要的爸爸的电话,才有可能让我免于一场深不见底的缠绵。
——那究竟会是一种怎样的缠绵呢?——如果我无力招架,那我现在要怎样拒绝?什么又是我得以从这个车上逃下去的理由? ——我对着电话啊啊着,脑袋里紧张地问着自己。
“辛露,——猜不出我是谁吧,事情挺急,我就不饶弯子了。——告诉你,我是阿十啊!”
“什么?阿十?——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换了电话了?”我惊讶万分。
“可不是。旧的电话丢了,所以就没了你和周京的号码了。——不过,我换了新手机后,将新号码告诉给了阿光,结果阿光刚才打电话来说,他下午在一家教会里意外地碰到了你,一下午都跟你在一起写歌词,并把你的手机告诉了我。——辛露,真是巧啊!难怪人家都说,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他高兴地寒暄着。
我说是啊,阿十,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好高兴。
“是啊,辛露,好久没在一起聊聊了。——不过遗憾的是,今天我特忙,得长话短说,有件重要事情,我要急着跟你核实一下。”
“核实?核实什么?”我一头雾水。
“你在大约一个月以前,有没有在南三环上发生过车祸?”——阿十急切地问。
“车祸?——噢,不过阿十,你问这个干嘛?”我愈发困惑。
——就在此时,又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我,我回头,杰森正掏出他的手机。
他看了看屏幕,打开,转过脸去压低声音说:“哦,是你啊,我刚到京不久。”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去开车门。
直觉告诉我,电话那端的是他的太太。
这个感觉清晰起来后,我的耳朵顿时“离开”了自己的脑袋,跟着他的身子一直过去。
“辛露,你在忙吗?你还没有回答我有没有? ——听不见了吗?”阿十在对面接连地唤着我。
我对着手机说我正听着呢,然后又所问非所答地啊啊着。
杰森镇定自若地讲着话,不看我,一副旁若无人措置裕如的样子。——车门已开开,他开始下车。我的耳朵继续跟着他。就在车门将要被关闭的那一刻,我忽然就听见他提高声音惊讶地问道:“你说什么?——上个月出了车祸,车子被撞了?”
——“什么,车子被撞了?”——我呆呆地望着杰森渐行渐远的背景,魔怔般地自语道。
“是的,辛露,你猜对了,被撞的是我呀,所以才打电话找你。”电话的另一端,阿十仍把话歪打正着地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