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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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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灼颂是八月底回来的。
回来以后,除了见了张淼几次,再没有别的人上门。
沈灼颂乐见于此。
偶尔蒋丽康问她,“不出去逛逛吗?整天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她是怕沈灼颂在家里待着憋坏了。
“一个人在家待着挺好的。”沈灼颂笑着回答。
实在是再好不过。
这几次和张淼碰面,听着张淼嘴里蹦出来的几个别人的名字。
大概都是“沈灼颂”的朋友。
但沈灼颂都不那么想去见。
她有种无端的心虚的感觉。
他们是“沈灼颂”的朋友。
是和“沈灼颂”从小到大在一起认识的朋友。
但不是沈灼颂的。
虽然没人知道。
可只要她自己知道就够了。
沈灼颂从来不标榜自己是个好人。
也不说自己活得多么堂堂正正。
但她活得最起码是不愧对自己的。
她对得起自己。
让她去见他们。
去见“沈灼颂”的朋友。
如果彼此之间还能言笑晏晏,沈灼颂过不去自己那坎儿。
是她偷了“沈灼颂”的。
她占了她很多了。
她的身体、她的家庭、她最亲密的两个朋友。
但总不能什么都占走了。
所以她只是摇头。
沈灼颂告诉自己,除非他们上门来,不然她是不能往出走这一步的。
幸好也没人来,除了张淼。
陈家的院子很大。
是老式的四合院的气派。
住的人却很少。
刨除在陈家干活儿的,就剩下了三个人。
陈达、蒋丽康和沈灼颂。
陈达和蒋丽康诞下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子就是陈世昌。
女儿就是“沈灼颂”的母亲,她有个很英气的名字,陈亚荣。
陈亚荣的名字。
是扫墓的时候知道的。
“…我今天带你去扫墓吧。”
吃了早饭,沈灼颂正抱着杨娣逗她玩,闻言一怔,把孩子递给等在沙发后边的孙阿姨,应声道:“…好。”
从向沈灼颂发出这个邀请开始,蒋丽康就无声地陷入了一种伤感的沉默中,她没说话没落泪,只是面上的表情变得淡淡的。沈灼颂和她并排坐在后座,几次小心地偏过头去,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约莫猜得到要给谁扫墓。
“沈灼颂”的父母。
就在这样难过的寂静中,车停在了公墓大门。
再往上就没有路了,得人自己步行着爬上去。
沈灼颂先下了车,绕到另一边去,司机快她一步开了门,等着蒋丽康下车,她便立刻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慢点走。”
“我身体还强健着……”,蒋丽康这么说,但是没有推开沈灼颂的意思,反倒是更加亲热地拉住了孙女的胳膊,她的手臂从这空隙中穿过去,再紧紧地握着沈灼颂的手,“你之前总是想要和我一起来,但我总是不同意。不过我知道,你私下里偷偷跑来了好几次吧——”
沈灼颂只好佯装不好意思地笑笑。
“…每次都还能把蒋昭甩开了,让他根本不知道你已经溜出去了。”
甩开?
蒋昭是负责盯着“沈灼颂”的吗?
沈灼颂心中惊了一下。
蒋丽康继续说:“……那会儿你爸妈……你年纪还小,从医院回来以后,到后来下葬了,你每天都哭不停,一直发烧,白天夜里都迷迷糊糊的……有天早上我一醒来,就见着你发烧烧得口吐白沫,送到医院……你那么小一点,医生就让你输氧了,告诉我们,要是你的烧一直退不下去,没准儿整个人都会……傻了……”
沈灼颂只是低头安静地听着。
“实在是没办法了……老家那边听说有个特别神的神婆,能把孩子的魂儿叫回来,你爷爷把人连夜请来的。”
“…要是被人发现的话……”沈灼颂忍不住低声说,“…爷爷和舅舅,还有您和舅妈,恐怕……”
蒋丽康拍拍她的手背,不许沈灼颂再说下去,“只要你能好,求神拜佛,就是奶奶去寺庙里磕头,又有什么不能的?那神婆也是个真的有本事的,她那么一叫,第二天,你的体温真的就退下去了。临走的时候,她说,你的魂儿是很不稳的,墓地这种地方不能随便去,去了你的魂儿就要丢了。”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沈灼颂见的多了。
就她自小长大的那个村子,家家户户大约都信个什么神灵。
不然也不能到了二十一世纪,照样打不掉建好的庙。
“所以我和你爷爷,才一直不想让你到这儿来的。”蒋丽康说。
沈灼颂的喉咙干涩的很,声音发紧,“…都过去了,我现在…长大了,没那么容易就被墓里的这些…这些魂儿撞没了,不会的……”
墓地的台阶上了一半,蒋丽康忽地停了。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吧。”
“好的。”
沈灼颂转身去,从两人手里接过两捧扎好的花。
“这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花。”
两个人走过一个又一个墓碑。
冰冷而笔直的墓碑。
在这样的地方。
声音总是自发地变低而轻。
停下了。
在最里边的两个墓碑前。
沈灼颂弯腰,轻轻地把花放下。
她看着两个人的名字。
陈亚荣。
沈之洲。
他们两个人墓碑上的照片还很年轻。
微笑着的黑白照片。
生命在死亡的那一瞬间完成了定格。
对不起。
沈灼颂微微动了动嘴唇,几近无声地发出一声抱歉。
对不起。
她在心里重复着这三个字。
知道蒋丽康的名字,算是个偶然。
偶然中的必然。
扫墓回去以后,蒋丽康一个下午都没露面。
晚饭的时候,也没出房间,只是说不想吃。
沈灼颂怔了怔,拿起筷子,又放下,站起来,让厨房拿了几个空碟子,一模一样地夹了几筷子,找了个托盘,她端上去,腾不出空手来,只好用手肘敲了敲房门。
“奶奶!”她高声说。
屋子里没人回答。
响起了脚步声,门开了。
“不吃东西不行的。”沈灼颂讨好似的朝蒋丽康笑。
尽管不想承认。
但在这一刻,沈灼颂想起了她早死的父亲。
她是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的。
在她有记忆以前,他就死了。
父亲的死因。
是邻里们的笑话。
是过年拿来告诫兄弟丈夫的警示。
“……那家男人就过年喝了酒从沟里掉下去了……”
沈灼颂就会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
直到他们闭嘴的那一刻为止。
到这个时候,杨娣通常都会很伤心。
表面上看不出来,只是借口说自己累了,饱了,吃不下去什么东西。
但沈灼颂就是能感受得到。
她的心情很低落。
一个人很难过的时候。
无论她怎么拼命掩饰。
总会有那么一个口子,难过的情绪会从那个口子里倾斜出来。
蒋丽康现在就给沈灼颂这样的感觉。
“您吃点吧。”沈灼颂把托盘放在最里边的桌子上。
蒋丽康和陈达的房间格局,和沈灼颂的差不多。
不过要多两个门,一个似乎是直接通向书房的,另一个门关着。
屋子最前边开着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
茶几上放着别的,是摊开的一本相册,和散落的一些黑白照片。
蒋丽康轻轻叹了口气,拿起一张照片,“…我在看你妈妈以前的照片。”
“一起看。”她伸手拉住沈灼颂的手,牵着她挨着自己在沙发上坐下。
照片上的陈亚荣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身军绿色的衣服。
但不是军装。
背景是个学校大门,她恰好挡住了横牌上写的学校的名字。
只露出中学两个字来。
“这是她十五岁的时候。”蒋丽康凑过来解释,重新摸起桌子上的眼睛戴上,“那会儿是她中学毕业,就留了这么一张照片。”
“我能看看她、妈妈和…爸爸的结婚照片吗?”沈灼颂卡顿了一下。
蒋丽康直接翻到最后边,再从后边往前翻了几页,停下,抽出照片,“这个……这是他们俩结婚那天拍的,和他俩的朋友们一起拍的。”然后又抽出一张照片,比前一张的人数要少,“这张是全家福。”
沈灼颂同时拿着两张,飞快地扫过第一张,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第二张上,仔仔细细地对照打量着上边的人的面容。
新郎和新娘的装束是很好认出来的。
她一个一个看过去。
第一排,四个人。
两个是沈灼颂知道的,蒋丽康和陈达。
他们两个的年轻一些的面孔,和如今仍是极为相似的。
另外两个人。
显而易见,是沈之洲的父母。
也就是“沈灼颂”的爷爷奶奶。
但她回来这么久。
蒋丽康和陈达没有提到过这两个人。
也没有说要沈灼颂去看望这两个人。
这里是有些问题的。
要么是有矛盾了。
要么是去世了。
大约是沈灼颂的视线在这两个人身上停留的过长了些,蒋丽康轻轻地拍拍她的手,目光柔和而慈爱,声线莫名地有些发颤,“……你这次要去那儿的事情,其实我和你爷爷都知道,但不是蒋昭告诉我们的。他有私心,奶奶是恨他这一点……”
蒋丽康按住沈灼颂的手。
沈灼颂的思绪跑偏了那么一瞬。
蒋丽康很喜欢握住她的手。
靠着手部的动作传递一些情感。
“…我只是没想到,你要靠着上吊……那天我推开房门,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啊?灼颂——”蒋丽康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
“奶奶——”沈灼颂反握住她的手,低低地道歉,“对不起。”
“……他以前是你爷爷奶奶最喜欢的学生,也来过咱们家几次,我都见过他。”蒋丽康停住了,半晌,才继续道:“他当年举报了你爷爷和奶奶,谁都没想到。就因为他,你爷爷奶奶去世了……你爸爸妈妈当初也十分恨他,现在落得这个地步,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沈灼颂心里掀起万丈波澜。
“让你亲眼去见一见,是不想……你一辈子都陷在里边,但没等你见到,这人已经挨不住了,在路上逃跑,让人附近村子里的□□抓住,被人摁着审判了一顿,结果就这么死了。你也就没见到他的面——”
“……他举报了…那他后来又怎么……”
沈灼颂话还没说完,蒋丽康看着她,轻轻摇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但蒋丽康又意有所指,“世上这种事谁说的准呢?”
“都是变来变去的。”
沈灼颂有心岔开话,“奶奶,我想再看看你年轻时候的照片。”
“在这儿。”蒋丽康很配合她,拿出了压在底下的那本相册,“我以前的照片留下来的不多,那会儿条件也不好,没有多少照片,有的大多是几个人的合照,底下还有地点时间和人的名字。”
蒋丽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