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六经注我

2、第二章

　　最后一个学年，李斐修满学分，开始准备政府雇员录用考试。
　　学校为有志进入政府的毕业生提供模拟考试服务，李斐仿佛将书上每个字背进骨头缝里，次次毫无悬念拿第一名。

　　正式考试前一个月，绿洲执政机构发布公告，为应对日益恶劣的生存条件，体质测试将被纳入考试流程。
　　作为赛博格合法化政策颁布后东区成长起来的第一代人，李斐的同学们已经接近于刀枪不入的全机械人，体质测试加入与否，对他们而言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小改变。

　　于是五千米长跑李斐被别人轻轻松松落下十几圈，跑到中途喉头出血，眼前出现幻觉，汗水顺着睫毛渗进眼球，有暗色的碎影在她视野中闪烁，怎么会那么像二十多年前那个漆黑的雨夜。

　　赌档里筹码哗啦啦如山倒下，隔夜茶水泡烟头，富贵险中求或许下一局手风就转，非法牙医给人拔牙拔得鲜血四溅，雪白的墙，红的血，流到地上成为经年的一块污渍，假货商店的老板用缺口铁皮桶接住从屋顶缝隙中漏下的雨水，谁会在意诊所今天有几个人生了孩子又不要，哪个孩子是李斐被遗弃在霓虹灯下的小巷。
　　李斐，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欢迎你挑灯苦读，痴心妄想。

　　李斐在政府考试中心的医疗站里醒过来，发现自己手背被印下一枚戳记。
　　鲜红的“不合格”三个字，已经因为同被褥的摩擦变得有些模糊。
　　多可惜她的外壳只是皮肉，同金属机械相比当然是不合格制品。

　　李斐回到西区那天的样子同几年前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背包里多了一本装帧漂亮的绿皮学位证，还有一笔不知几时还得清的学费，那是她年少天赋的证明，也是她撞过南墙头破血流染成的一张桃花扇，扇底风悲切，吹过她的遥远边境。
　　她终于明白，不合时宜的天赋是负累，不能改变现状，又让人清清楚楚意识到自己的不同。

　　西区不需要商科学位，李斐没有积蓄，又不擅长坑蒙拐骗，只得回到孤儿院做了读写教师，每月领一份微薄薪水，租下不算宽敞的一间卧室，跟人共用厨房厕所。
　　某一天清早起来站在水池前刷牙，李斐看着镜中那张学生气未脱的脸，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倘若有人在写她的故事，那她一生的山高水低，已被诉尽。

　　并不是因为政府雇员的职位被摆放在五千米跑道的尽头而她追不到，而是从通过赛博格合法化条文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注定不会拥有任何远走高飞的机会，死在这里，烂在这里，没人意外。

　　不知道安德森在法令末尾签下名字的时候是晴天还是阴天，窗外是长风吹彻还是雨脚如麻，绿洲政府办公厅的后花园里有没有树叶落地萧然一响，蔷薇正不顾一切疯狂开放。
　　他大概知道自己落笔就是刀尖一笔一划割人血肉，那是离他很远的尸横遍野，河对岸的血腥味他闻不到，像李斐一样的人被他暗中判了命运的死刑，死了还要活着，西区没地方伺候死人，行尸走肉倒遍地都是。

　　为了安德森的拉票活动能够顺利进行，绿洲政府的基层雇员提前几天来到西区，对安德森将会经过的路线做了简单的整饰，道路两侧的建筑物垂下带有党派标记的绶带，质地精良的布料覆盖住那些下作招牌，霓虹也不似以往艳丽得理直气壮。
　　媒体预测不出意外安德森还会连任，毕竟伟大的赛博格合法化条文由他提出，人类历史从此转折，纯粹血肉生物迟早湮没于岁月的滚滚洪流，改造万岁，机器万岁。一切为了生存，为了抵抗，为了黄金时代。

　　李斐去走安德森要走的路，她已经记不清以前对方或是其他候选人来西区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有没有挤进人群，一起被黄黑相间的警戒线拦在距离他们百米开外的地方，迫切地聆听那些恢弘梦幻的漂亮话，像大把薄到透明的空头支票飞散在风中，也像新年将至时甜蜜得近乎哄骗的祝福。

　　迫切并不是因为浪漫到相信像安德森一样的人真的会信守承诺，带给他们更好的人间，只不过是想有那么一瞬间，可以短暂脱离现在的生活，在想象中抵达空无一人的美丽新世界。
　　李斐买下一把枪。

　　她没杀过人，甚至想象不出枪口对准安德森的时候，自己会有怎样的心情。
　　她知道安德森只会比她在东区高等学校念书时那些同学改造得更彻底，对方大概是绿洲最顶级的钢筋铁骨，动动手指头便捏得断她喉管。
　　可反正她的一辈子已经望得到结局，谁还在乎蹉跎岁月是长是短。

　　哪怕只是给安德森金属表面留下一道火药擦痕，一颗子弹打出去，她说不准什么心事都没了，一颗子弹打出去，西区的违法犯罪事件就跟东区的选举活动连在了一起，电视新闻还怎么泾渭分明，她偏要把下等血迹溅上安德森衣角，东区的高等教育不仅教得出政府雇员，还教得出她这样的亡命徒。

　　她从不觉得现在是什么黄金时代，等下去就能无限靠近天堂，她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是念书时候那些去图书馆蹭免费空调的日子。
　　已经过去了。没有人会建巴别塔的。
　　她有天赋，骄傲过，年少时的自命不凡烧成灰，还是会面目丑陋地复燃，烧到她的肉身油尽灯枯，留一块不得善终的反骨。

　　不算什么宏大叙事，只是时代车轮滚滚向前，至少她孤身一人螳臂当车过，她平平淡淡的故事也会突然被一颗子弹击穿，字符破碎、弹孔焦黑，不必让别人来给她作盖棺论定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