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琐记》香泽麦

6、六

　　夜深，月凉，星淡。
　　“我这里只有茶”，孔明一点也看不出来有受委屈的样子，赵云心里暗念，张飞看起来比他委屈多了，“不过子龙前日酒喝的多了，还是喝点茶的好。”
　　我昨天根本没喝好，光听三哥唠叨，赵云叹着气，仰头饮下面前的茶。
　　好苦。
　　他抬头，孔明正看着红泥炉出神。他环顾这间简陋的屋子，除了孔明随身带着的琴和满屋的书简，只有一张孔明亲手绘成的荆襄九郡地图。听说那年三顾茅庐，孔明先生畅谈三分天下之势，主公对着此图泪流满面，事隔一年，主公已经成了荆襄之主，孔明却依然是风轻云淡的煮茶。
　　他终于忍不住，“先生——”
　　“子龙问我为何不把实情告知他们，反倒叫他们误会我。”
　　赵云很想摇头，不是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可以看透人心。
　　“其实，天时可观地利可测，唯独人心，谁也无法看的清，”孔明说，“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他们看清自己。”
　　“关将军生性傲气，是为将者之大忌。其一，他与我同事主公，却觉得我对主公的忠心远不如他，殊不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大忌之一；其二，他自己要救主公并不无可，但他只凭着一时之气便举兵要杀进江东，既不知天下大势又不知江东实力，一味鄙视群雄，全然莽夫行径，此大忌之二。当年吕布有万夫不当之勇，自以为凭一杆方天画戟一匹赤兔马便可驰骋天下，最后不过徐州殒命。关将军若再不自省，他日必将重蹈覆辙。”
　　“张将军看似生性莽撞，其实粗中有细，本来无甚担心。但他易怒，一怒就完全丧失了判断力，别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且对下属严苛，实非治军之道。”
　　“我这次不过小惩大诫，叫他们各自认清自己的弱点，”孔明顿了顿，“能起多大的用处不得而知。但我知他二人若不改了这些脾气，将来必会影响主公大业。”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炉火。
　　但他的眼神却渐次黯淡。
　　纵然是他，也有无法做到的事情，比如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比如改变天命。
　　这个时候的孔明很像个普通人。

　　赵云闷闷的喝茶。
　　实在苦。
　　他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就会被茶苦死。
　　这种想法一定程度上是对的，因为孔明一直说话和望着炉火的时候却总不忘记给他添茶。于是他正襟危坐，认真的看着孔明，同时希望孔明不要再看那团炉火，这样他就可以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在循环着煮水和添水的动作，“先生只说了二哥三哥，还没说到我。”
　　话一出口赵云就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什么叫引火烧身懂不懂。
　　孔明抬起头，看着他，同时扬起嘴角，“早就说了，子龙不记得？”
　　赵云有种不详的预感。
　　孔明眼睛里掩着笑，伸手从身旁书堆里拣出几卷推到赵云眼前，“想必前次给将军的那几卷书将军已经参阅完毕，这几卷乃汉大将李广所传兵法，将军看了必大有裨益。”
　　赵云立刻头大了一圈。
　　赵云觉得自己再怎么性情内省不太说话，骨子里也和关羽张飞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武将。孔明先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认准了这孩子能读书，隔三差五的往他那儿送书——他要能读书还用等到现在吗。尤其那些看似天书的古代兵书，一看见它们就大脑一片空白的赵云常常想其实自己情愿去和小白两两相望。
　　他无法想象有人能把那些兵书倒背如流。
　　（当然不是单纯的背，但仅仅是背赵云已经无法想象了）
　　所以他从心底里佩服孔明先生。
　　但是如果孔明先生也这么要求他那就不好了。
　　他想起了孔明最拿手的那招——转移话题。
　　他腾的站起来，“其实我是来找先生喝酒的——昨日被三哥一顿唠叨竟没喝的爽快，”然后冲到门外提起那坛放在门口的酒转身搁在茶几上，顺手把茶壶茶杯收拾到一边，“先生总喝茶，偶尔也该喝点酒。”
　　孔明被他一连串利落的动作搅得不知所措了一阵，明白过来的时候酒杯已经摆在面前，“也罢，子龙相邀，亮不敢不从，浅斟辄止罢了。”
　　孔明难得苦笑，赵云忍不住得意，“那怎么行，今晚定要一醉方休。”
　　然后他轻描淡写的补充，“倘若先生不胜酒力那便罢了。”
　　赵云知道其实孔明也和关张二人一样，甚至更加狂傲自负；狂傲到给区区新野城主许下一片江山，自负到只身一人前往江东力挽狂澜促成孙刘联盟。他们的区别只在于孔明的自负是有理由的，他的狂傲一定是在保证了所得利益之后。
　　赵云自己也一样。倘若不是狂傲自负到极点的人怎么会单身匹马去几十万敌军阵中七进七出寻找主母，保护出世不久的小主人平安离开。
　　谁不是风华正茂。
　　赵云笑的仿佛千亿阳光。
　　于是孔明眼里些许清冷的光华复又明亮起来。

　　月朗星稀，乌雀南飞，此情此景当时不知，日后想起恍然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