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琐记》香泽麦

11、终章

　　入夜已深，雨正疾。
　　赵云的心更急。
　　紧急军令一路传到西川军营，传令军士已经换了三人。军令上并无丞相令，只印着虎符，潦草的写了几个字。
　　提兵速至成都。
　　绢丝的一角似乎还有血痕。
　　怎么会有血痕？！
　　赵云一想到这里就心急如焚。自从陛下亲提七十万大军出川攻打东吴，孔明就一直身体欠佳，时好时坏。他身体原本单薄，入川之后军务政务繁重，劳心劳力，再加上这段日子心情郁结难疏，岂有不病的。
　　守城的将领在关隘上大喝，“何人？”
　　赵云懒得答话，从蓑衣下亮出五虎上将的敕令令牌，惊得守将手忙脚乱急令开关。
　　小白懂得主人心意，一路朝相府飞奔。
　　四邻无光，只有相府依然灯火通明。马谡站在玄关翘首以盼，一眼见到是赵云来了，大喜过望，“将军快请，老师正等着。”
　　“军令上怎么会有血痕？先生有恙？”
　　赵云顾不上别的，急急问道。
　　马谡叹着气，“老师一时急火攻心咳出了血，如今已无大碍。”
　　“前线不是捷报连连？究竟怎么回事？”
　　马谡的气叹的更长了，“马良画来图本，陛下移营夹江，下四十屯，皆依溪傍涧，建于林木茂盛之处，连营七百里——”
　　赵云止住脚步，回头死死盯着马谡，一字一顿，“连营七百里？如何拒敌！”
　　“正是呢。包原隰险阻而结营，原是兵家大忌。况且荆州暑气正盛，倘用火攻——”马谡摇了摇头，又叹道，“老师看了又急又气，加上本就病着，便咳了几口血。”
　　马谡一边说一边领着赵云直奔书斋。
　　那个执灯的单薄身影就映在书斋的窗纱上。
　　窗外雨打竹林，淅淅沥沥响个不停，那个身影似乎也跟着飘零起来。
　　赵云不愿多想，上前打起竹帘。
　　马岱魏延等人皆在，看着孔明举着灯站在地图前沉吟。
　　“先生”
　　“子龙！”
　　孔明见到赵云，轻舒了一口气，开口劈头就问，“子龙带了多少人来？”
　　赵云道，“一万精骑，一万步兵。”
　　孔明不待赵云说完，即刻下令，
　　“步兵无用，魏延你此刻便去城外大营接管那一万步兵。马岱同去，将你麾下一万精骑也交予子龙统领，大军今夜稍作休整。明日午前大雨可停，待雨停了，子龙立刻统领两万精骑直奔夹江，务必救出陛下！”他的声音犀利迅速，令出如山，旁人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陛下大军失利，魏军必有所动，马谡立刻草拟军令至葭萌关孟起，令他据关力守汉中不得有失。马岱留守成都。魏延待明日雨停后即刻启程往西川大营，整军备战，随时听候调遣。”
　　他异常冷静的看着面前的地图。
　　几天之后，地图上的每个角落都将因为这场翻天覆地的逆转而发生改变，他一一计算，一一绸缪，一一调兵遣将以作应对。他全部身心都投在这副现实的棋盘上，黑子白子弃子救子，陛下留给他的战局如此不利，不利的几乎像是一局珍笼，他却一定要赢。他淡然的像他手中冰冷的棋子，不能也不再犹豫那些数字所代表的牺牲与死亡，他只能选择正确和胜利。
　　赵云感觉到他身上静静散开的杀气。
　　众人被他将令一一遣走，只剩赵云要等待明日雨停方可出发。
　　孔明仍在看地图，“子龙救得陛下之后不可恋战，即刻前往白帝城。白帝城城墙高大，地势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城内屯粮富足，尚有守城军士五千，子龙合兵一处足可据关守险。”
　　“倘若吴兵大举来犯又当如何？”
　　孔明轻挥羽扇指着图上一点，“白帝城外三十里有一水津，名鱼腹浦，我已在此布置伏兵十万，足可令吴兵就此止步。”
　　赵云疑惑的看着他，倘若鱼腹浦尚有伏兵十万，怎么不叫他们即刻营救陛下。
　　孔明不待他问，“我入川之前便在鱼腹浦摆下八阵图，如今已令马良领我指令前去打开八门阵法，此阵玄妙，足可挡十万军。”
　　赵云浑身一震。入川前！
　　这是未雨绸缪，还是，他竟早就料到陛下当有今日之败？
　　虽能预料却无力阻止，无法改变。
　　天？命？
　　可他们全是一群不会听天由命的人。

　　赵云记得他和孔明在荆州的那次夜话。
　　“关将军生性傲气，为将者之大忌。当年吕布有万夫不当之勇，自以为凭一杆方天画戟一匹赤兔马便可驰骋天下，最后不过徐州殒命。关将军若再不自省，他日必将重蹈覆辙。”
　　“张将军易怒，一怒就完全丧失了判断力，别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且对下属严苛，实非治军之道。”
　　“他二人若不改了这些脾气，将来必会影响主公大业。”
　　言犹在耳。
　　赵云知道此时不是敬佩孔明的时候。
　　他又不得不敬佩。
　　他实在好奇的要死。
　　到底是什么，这个诸葛亮。

　　这个神鬼莫测甚至可以预言未来的诸葛亮其实根本站都很难站住。他一直不允许自己倒下是因为他已经没有权力倒下了。荆州大败，东吴会不会趁势进军很难说，但曹魏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记挂着两川之地的百姓，只好硬撑着。
　　他扶着桌角剧烈的咳嗽。
　　赵云急忙上前扶住他。
　　他这才发觉孔明的手完全没有温度。
　　他看见他两鬓开始生出的白发。
　　他心中一凛。
　　“子龙”
　　孔明终于止住咳嗽，低着头，似乎不愿让赵云看见他的脸。
　　他声音哽咽凝噎，与适才发令时的凌人气势判若两人。
　　适才的一番布置已经抽去了他身体里的全部气力。
　　“子龙，蜀中七十万子弟，将要灰飞烟灭了——”
　　赵云觉得有水滴滴在他手背上。
　　莫非窗外的雨打进来了？
　　“并非诸葛亮生性凉薄，忍视他们生死于不顾，”
　　生性凉薄，为什么要说这个词。
　　“诸葛亮实在救不了他们。”
　　为什么要说这些。
　　孔明惨然笑道，“诸葛亮实在妄称卧龙！真是妄自尊大！贻笑大方！”
　　赵云觉得那只扶着他手臂的手握的越来越紧，突出的骨节开始勒的他生痛。
　　“若我当日能劝阻陛下伐吴，若我能说服陛下令我随军同往——”
　　“七十万大军！用此大军北伐，中原已定！”
　　“赤壁之战尚历历在目，当年我助公瑾火攻断送魏军八十三万。如今，陛下居然重蹈曹操覆辙！”
　　赵云鼻尖一酸，不忍再听，“先生——”
　　“今日之败，罪皆在我！”
　　“孔明先生！”
　　赵云心里不好受，蜀国多年积攒的军力将付之一炬，他们虽然知晓却无法改变，他第一次尝到了预知的痛苦。但是孔明现在失魂落魄的样子更令他担心。他知道孔明一贯见不得死人，他习惯谨慎，他习惯了用计、用智来替代那些可能发生的死亡，这使得蜀汉在战场上的伤亡一向很少。
　　但若真到了不得不以死相拼的时候，赵云是不会眨眼的。
　　这就是孔明和赵云的不同。
　　战争是要死人的，你不能总要求所有人都用最少的牺牲来攻城略地。
　　（最好是不要牺牲）
　　倘若如此还不如让天下群雄在棋盘上定胜负。
　　孔明大概很难接受的是，如此的失利竟会属于自己这一方。而究其原因，竟然不是因为敌人，而是因为蜀国内部的纷争。陛下建功立业之心日益壮大，他甚至驳回了孔明要求同往伐吴的请愿，只令他留守成都。陛下急于告诉全天下的人，没有诸葛亮，他也可以打胜仗。
　　他起初是打了几场胜仗，东吴求和，形势一片大好。
　　那只增长了他自负的气焰。
　　他瞧不起东吴二十七岁的白衣大都督，他说他黄口竖子，他忘记了他自己的军师大战赤壁的时候也只是二十七岁的布衣书生。
　　他现在尤其渴望打倒这样的人。
　　于是他被二十七岁的陆逊当成上钩的大鱼，钓在架起的篝火上。
　　烧烤。

　　孔明毕竟已经接受了。
　　这只不过是按照人的性格和局势的发展必然会发生的一幕。这样想会不会好些。
　　一个预言者首先应该是个旁观者。
　　但他尚无法面对那些即将死去的军士，这令他几乎撑不住了。
　　赵云扶他坐下。
　　“既然已经无法改变，生气懊恼又有什么用，先生应该保重身体。并非赵云大逆不道，凭心而论，如今的蜀汉，只在先生一人身上。先生若再出事，蜀汉将亡，那时受苦受难的川中百姓，何止七十万。”
　　赵云顿了顿，“先生不是说过，要助陛下得不世基业么？”
　　孔明抬起头。
　　赵云认真的看着他，“陛下在新野时，将不过三人，兵不过数千，先生已经许以天下。如今蜀尚有两川天府之国，川中之士皆仰望先生，先生反而不相信自己了么？”
　　孔明轻笑一声。
　　他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雨。
　　盛夏的雨总带着令人神清气爽的清新气息，带着泥土和竹叶的气息，洗涤人间的焦躁和炙热。
　　孔明深深的吸气，他的眼神终于渐渐变得淡然。
　　“子龙，”他不经意的伸手去挑灯花，“陛下还会相信我吗？”
　　赵云怔住。
　　孔明回头看了看赵云，笑了笑，“他一定会看清自己的错误，会重新采纳我的意见，就算他再不愿意，他也会认同东吴并不是他的首要敌人。因为他是一代枭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大势。但是子龙，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一旦发生，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没发生之前的状态了。就好像这个茶盏，”
　　他挥手拂去手边茶盏。
　　那只茶盏沿着案几边沿滚了几下，掉在地上摔成几瓣。
　　“能工巧匠可以将它修复如初，但是它身上的裂纹，永远不会消失。”
　　他凝视着碎了的茶盏轻轻叹道，“这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是半途而废之人。不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罢了。”
　　一只飞蛾撞进灯火，哧的一声烧得无形。

　　赵云不习惯这种沉闷的气氛。他知道孔明只有在人前才是一副自信满满指点江山的样子。独处的时候他沉寂，严肃，冷静，他悲天悯人，他所有的书生气都会冒出来。他常常会弹琴弹到一半或者对弈走到一半的时候看着窗外的竹子或者手里的茶盏发呆，很久，他的思绪也许已经飘出了千里远。
　　他一定很想回到隆中草庐去，赵云想，那里才最合适他。
　　于是他顺口说道，“等战事了了，我陪先生一起去隆中吧。”
　　突然听见“隆中”二字，孔明猛回头看着他。
　　“听说隆中竹林茂盛，必定凤尾森森、龙吟萧萧，若在林中畅饮，想必是人间一大快事。”
　　赵云眉间带了飞扬的神采，“那时赵云一定要与先生一醉方休。”

　　孔明习惯了赵云的突然性思维跳跃。
　　他只是笑。
　　愉快的笑。
　　那种星辉一般清冷、犀利、却指引了方向的光华在他眼中闪现。
　　“那便先将战事了了。”
　　天下之事他原本就不放在眼里。
　　他伸手拿起一只匣子递给赵云，“你此去荆州，将这只匣子带给陆逊。他要果真大智大谋，应当会收兵。倘若不收，”
　　他冷笑一声，“那么子龙替我转告吴侯，为了大局，为了重建孙刘联盟，东吴杀关羽夺荆州大败川中子弟这些恩怨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倘若他敢进军蜀中，我必取荆州！”
　　赵云含笑点头答应。
　　就算一切都改变了，那个乘着一叶扁舟独自一人前往东吴的孔明先生还在。
　　他将肩负整个蜀国。
　　但至少，他身边还有一柄剑。
　　一柄举世无双、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利刃。

　　（诸葛亮的匣子里装着一只蝉、一只螳螂。
　　陆逊从八阵图里狼狈逃出之后见到这只匣子，半晌之后下令撤兵。
　　之后，孙权向刘备交还了被俘的士兵和缴获的军械，同意重建孙刘联盟。

　　公元223年，刘备在白帝城逝世。后主刘禅继位。
　　至此，董卓、吕布、袁绍、袁术、马腾、公孙瓒、孙坚、孙策、周瑜、曹操、关羽、张飞、刘备，这些在纷乱的汉末战乱初期称王称霸的枭雄全部死亡，三国开始进入后英雄时候。
　　一对新的天敌登场，他们将决定中国的历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