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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平分秋色一轮满 ...

  •   黄昏时分,夕阳将要在地平线沉下,明亮的天空渐渐黯淡,明月还未升起。尽管未到深秋,但一丝丝风却带来了微微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漫天飞舞。树上蝉的踪迹已无处寻,只听见几只小鸟在树上啼鸣,似乎在宣告着秋天的来临。
      “大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听说今晚会有很多贵公子赴宴呢。”
      “对啊,不知道他们会有多么俊美呢?”一个宫女望着一抹天边转瞬即逝的红霞痴痴发呆。
      “哎,听说祺王府中的平陵王也会来赴宴。”另一名宫女故作神秘地说。
      “啊,真的啊!”围在旁边的宫女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欢呼起来,“他长得怎么样啊?”
      “肯定俊美的非同一般常人。他是皇上的第一个皇孙又是嫡子,因显赫的身份现在年仅十一二岁就封侯拜爵,真是让人很仰慕啊!”其他宫女们已经一脸神往,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传说中的平陵王爷。
      “在说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年老的总管颤颤巍巍走过来严厉呵斥他们。
      宫女们低下头,一溜烟全跑散了。

      云曦仰望着天空呆呆出神。
      天空一点一点暗下来了,各座宫殿里也都点亮了烛火。
      月亮还未升起,夕阳却早已落下,余晖染成的红霞还褪尽几丝,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量呈现出自己最后的美丽。几颗星子在暗淡的天空中若有若无,闪烁着明亮而又带点胆怯。
      今天是中秋啊,玄哲和胤逍应该会进宫吧。
      “云曦,云曦。”忽然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哥哥。“想什么呢,吃饭了。”
      “月亮还没有出来呢。”她想看月亮升起时大地洒满银光的美丽。
      “先吃饭,再看也不迟。今天是中秋,所以有你最喜欢的月饼哦。”逸暮的语气带着一□□惑。
      “真的?”她兴奋起来。每年中秋,他们能分到的月饼只有很少,玄哲便会偷偷从家里拿来一些带给他们。
      “当然,我几时有骗过你呢?”他的笑容下隐隐藏着一丝酸涩。
      月亮,缓缓从天边升起。霎时间,银色的光芒遍洒大地,清冷而寥落,但却不显孤寂,屋顶上的琉璃瓦映得通透明净。微微翘起的檐角上挂着一串串玉石做的风铃,此刻仿佛吸尽了月华之美,风轻轻吹过,发出好听的撞击声。

      一个孩子坐在湖边,只有背影,略显纤柔更多的却是坚韧。周围冷冷清清,只有她一个人在等待。明月高悬在天空,映出了几丝流云,所有的星星在这一夜都失了光华,仿佛只为了衬托出今夜的月更加明亮。
      宫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去宴席了,只有他们一家人没有去。
      今夜偌大的深宫,他们也能短暂拥有了。
      听宫女姐姐们说,胤逍也会去。不知道穿起礼服的他,会是什么样子,但他今晚一定会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吧。
      玄哲,会来吗?
      或许他在那里陪着师父,不能来了。
      还要再继续等下去吗?
      “云曦!”玄哲在身后唤着她的名字。
      “你终于来了!”她惊喜的站起身。
      “等了很久吗?皇上的宴席里一直在敬酒,现在终于被我找到了机会,偷偷溜出来了。”他的脸上依然有浅浅的笑意,又添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小小得意。
      “你来了就好。”她专注的望着水面倒映的月亮,一时间,两人都沉默起来。
      “今天过得怎样?”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还好啊,帮六哥和九哥做了很多事情,也不算太累。”她望望天上的月亮。
      “筵席上不怎么好玩,都是大臣们给皇上说好话,还有一群舞姬在殿里跳舞,有些还往我爹身上靠,真讨厌。”玄哲皱了皱眉头,说。
      云曦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师父他怎么办?”
      “当然是把她们都推开了,要不然你以为呢?”他一脸认真地说,“要是我娘知道筵席上有两个女人贴到我身爹上,非和我爹发脾气不可。”
      “静姨那么温柔,怎么可能会发脾气呢,傻瓜!”她笑他。
      “我一点也不傻!”他有些恼了,伸手要拧她的鼻子。
      云曦扭开头躲过他的手,两个人滚在柔软的草地上闹成一团。
      玩累了两个人便在草地上躺着,看天上的星星。月亮像一个巨大的白玉盆,悬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月的银辉撒遍九州大地,将原本黯淡的天空映照得明亮起来,远处隐隐传来丝竹管弦的乐声随风吹散,更显出湖边的静谧。
      她有些无聊,坐起身来随手捡起石头打水漂。石头在水面上撞击着,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跳跃了四五下才沉入水底。荡漾出的涟漪一圈圈泛开,湖面渐渐又恢复了平静。
      玄哲望着越升越高的月亮,翻了个身,折了一片草叶放到唇边想吹出些曲调,吹出的却是刺耳喑哑的声音。他仍不泄气,鼓足了劲继续吹,栖息在树上的麻雀都被他惊得飞起,扑棱棱拍着翅膀从枝叶繁茂的树上窜出,不见踪影了。最后还是云曦转过身来,劈手夺过他手中的草叶:“别吹了,鬼哭狼嚎似的,难听死了。”
      他白了她一眼,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怎么难听了啊,你吹给我听听,还不一定吹得有我好呢。”
      她重新摘了一片草叶,凑到唇边,咪咪呜呜地吹起来,竟是悠扬的曲子。一曲吹毕,余音未散,他愣愣地坐着,半天回不过神,直到看见她得意洋洋的神色才醒悟过来,气结地将头扭到一边去,却也不由得心服口服。
      突然他的头上重重挨了一记暴栗,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跳到他的面前,笑得连天上的月亮都顿时失色:“傻瓜,生气啦?”
      他不理她,将头扭向另一边,不看她:“哼。”
      “我是吹箫的,区区一片叶子当然难不倒我啦,真的生气啦?”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好啦好啦,不气了。”他被她的神情逗笑了,“我才不计较这些呢,我可是心胸宽广的男子汉。”
      “就你还心胸宽广,也不怕被人笑话。”她觉得好笑,又弯身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湖里,“陪我打水漂吧,我一个人玩怪闷的。”
      他也捡起一块石头,朝湖面掷去,那块石头一直到湖心才缓缓下沉,云曦的石头只在水面跳跃了几下便沉进湖里了、他们扔得越来越急,湖水被激起阵阵涟漪,叮叮咚咚的水声此起彼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池平静的月色就这样被搅碎,溶溶光影与水波一同荡漾。
      云曦开心地笑了,月色柔柔地倾泻在她身上,满天星光仿佛都聚进了带笑的眼眸里,她的黑发随风飘扬,像蝴蝶一样迎风飞舞。小小年纪,却已有了摄人心魄的美丽。
      月色如水,水亦如月色。

      “娘。”逸暮转动轮椅进入房间,看见母亲正跪在蒲垫上合着双眼,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念念有词。
      他耐心地在一旁等待,过了一柱香她终于诵完了经,缓缓转头望向他:“你来了。”
      容妃在一把紫檀木椅上坐下,倒了一杯茶给他。
      “云曦出去玩了,一时半刻也回不来。”他啜饮着杯中的茶,对她说。
      “我不关心那孽种的死活。”容妃淡漠地说。
      “娘。”他皱了皱眉头,“她是您的女儿。”
      “她是我的女儿?这个卑贱的丫头将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让我永世在宫里不得翻身,她不是我的女儿。”她咬牙切齿道,眼中闪现出冰冷的恨意。
      逸暮叹气,知道多说无益,索性不说话。
      “我们出去吧,也看看月亮。”她起身,推着他的轮椅进了庭院。
      他望着柔和宁静的明月,良久开口:“娘,你心里其实很爱云曦,但是你为什么不亲自照顾她?”
      “我爱她?哼。”她轻蔑地说,心却不由自主地软了起来。
      “娘,告诉我,为什么?”他追问。
      她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不复先前的一丝柔软,而是冷酷与强烈的憎恨:“因为我恨她。”她一字一顿地说。
      “娘,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她争回一个地位,不然她那样单纯的一个孩子,要怎么在朝廷的明争暗斗中活下去?”他的语气越来越急迫,最后几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她的未来与我何干?能不能活下去看她自己了。”容妃语气冷漠。
      “我不明白。”他固执地不肯退让。
      她没有理他,过了一会儿突然将一个小小的物件掷到他的身上:“这个给你,是我在佛寺里求的。”
      他眼明手快接住了,摊开手掌,手心是一个玉制的长命锁,在明亮的月色下泛着幽幽的青碧色,上面拴着一根红色丝线。
      他望向母亲,她早已踏入房中,继续诵经。
      他的心中一刹那间变得雪亮,这是给谁的长命锁,他已了然于胸。
      终究母亲仍是不能不在意她。

      “姐姐,姐姐,见到平陵王没有?他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吗?”几个十多岁的小宫女围上来。
      “平陵王爷岂是那么容易见的?”刚刚出来的宫女擦着头上涔涔的冷汗,松了一口气。平陵王那如千年寒冰一样的眼眸,轻轻一扫众人立即噤声,她差点没被吓得跪在地上。
      胤逍举起酒樽,用宽大的袍袖挡住周围炽热的目光,仰头饮尽了杯中所有的酒。他清楚的听见那些女眷们倒吸冷气的声音,压低的赞美声络绎不绝传入耳中,他早已习惯。只是,禁不住想起云曦,那个在深宫中唯一没有被世俗玷污的孩子。不知她现在,正在做什么?坐在如水一样冰冷的石阶上,仰望着中秋的明月吗?

      玄哲突然开口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有些迷惑不解:“去哪里?”
      他神秘地一笑:“带你去了就知道了。”
      她将信将疑地跟上他:“对皇宫里我比你可是熟悉得多。”
      他不答,两人渐渐偏离了大路,走的小路越来越偏僻,已经能看见朱红色的宫墙了,最后进了一个小树林。这里杂草丛生,人烟稀少,她不禁疑惑玄哲带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突然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在一人高的杂草里摸索着。突然他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拨开重重杂草,轻轻地拿出一个东西。那东西有着竹篾弯成的细细骨架,上面糊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宣纸。待到从树林里走出,她定神一看,不禁惊喜地嚷道:“这东西你怎么弄进来的啊!”那是一盏孔明灯。
      他将孔明灯展开,将一端递给她:“拿着。”
      她依言照做,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灯。秋风萧索,一阵阵席卷而来,点了好几次,火苗都被风吹熄了。她看见了,微微侧转身子挡住风,这一次终于点着了,火光在里面不安稳地跳动着,时明时灭。
      玄哲站起身,在她的对面提着孔明灯。远处传来守更人嘶哑的声音:“天干气燥,小心火烛。”声音断断续续,听得不大真切。他们的脸被翕动的火光映着,听到这声音彼此都心照不宣,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云曦望着孔明灯里跳动的火焰,忽地她开口说:“松手。”
      两人一起松手,孔明灯轻飘飘地升上了天空,顺着风向极快地向月亮飘去,她兴奋地仰头望着孔明灯飘走的方向,追逐着,直到孔明灯看不见为止。回头看玄哲,才发现他正低头搓着他的大拇指,似乎是被火烫着了。
      她跑回去,将头凑过去看:“你没事吧?”
      看见她一脸关切的神色,他将手藏在背后,展言道:“没事。”
      一盏孔明灯在宫墙外冉冉升起,紧接着又有十几盏灯在不同的地方升空,大半个京城都被这些孔明灯照亮了。她不禁惊呼出声,夜空太美丽,除了一轮圆润的月,还有许多盏孔明灯在空中飘浮,像是在漆黑的夜幕中忽然悬挂了几十颗橘黄色的星星。
      灯月交辉的景象让许多人抬起了头,赞叹着夜空的美丽,孩子们提着各式灯笼在大街小巷里奔跑嬉闹,原本漆黑的街道明亮起来,美好得触手可及。
      孔明灯渐渐地稀少了,只余了两三点的火光在空中。他有些失望地垂下头:“走吧,孔明灯少了。”
      云曦仍兴致盎然地扯住他的衣袖:“再等等,还有宫里的焰火呐。”
      她的话音未落,忽而在大殿的方向上升起几支焰火,放出灿烂的光芒,刹那间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又有烟花绽放,五颜六色的火花组成不同的图案,每一声爆响都伴随着人们的惊叹。不仅是宫里,宫外的大户人家也不甘示弱,放起了焰火,甚至比宫里的焰火还要绚烂,一霎间京城里成了火树银花不夜天。
      两个孩子拍着手笑了起来,瞬间后便凋零的烟花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兴致。此刻的天空比平常的夜晚更为灿烂,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都聚集在天空里。
      胤逍凝视着天空。身边的皇帝望着天空大笑起来,忽然起了雅兴,让所有的皇子皇孙即兴吟诗。胤逍已微有醉意,轮到他时他不假思索便吟出诗句,皇帝大为赞赏,身边的臣子们随声附和,赞美之辞纷至沓来。他领了皇帝的赏赐,谢了恩,突然又想起逸暮和云曦,心下黯然。不知为什么,他竟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们。

      云曦回去时已是很晚了,月至中天,玄哲早已随苏将军出了宫。她偷偷地在院门外张望,见到母亲的房里已经熄了灯,才放心地走到院子里,推开半掩着的房门,转身进屋。
      整个房间都是昏暗的,逸暮坐在书桌旁看书,桌上堆满了书卷,只在案前燃了一盏青灯,他的影子投在他身后的书架上,清楚地勾勒出他的轮廓,而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影中,却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云曦走到他的面前,他才惊觉,从书卷里抬起头来,说道:“又是这么晚才回来。整天在外面跑,心都玩野了。”
      她剪了剪灯芯,灯芯突然爆起三五朵火花来,将整个房间照亮了许多。她漫不经心地回应他的责怪:“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说着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不准看书了,睡觉睡觉。”
      她抱起桌上的书卷,分门别类放回架上。突然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不多不少,正好三下,停歇片刻又继续敲。她转过头和逸暮对视一眼,逸暮疑惑起来,轻声问她:“这么晚了是谁还在敲门?”
      她摇摇头:“不知道啊。”说着放下手中的书卷,跑去开门。
      打开门时,她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外的竟是胤逍。他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混着他一贯有的草药气息,望向她的眼睛却是无比的澄澈与清醒。她转头向里面说道:“哥,是胤逍。”
      逸暮闻言有些惊讶,但还是对云曦说:“快请他进来。”
      胤逍进来时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十叔,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说罢便拉了张椅子坐在逸暮面前,“我这次来,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只是想来看看你们,坐一坐便走。”
      逸暮心下一松,说道:“不妨事,我和云曦平时没有那么早睡觉。今夜是中秋,云曦更是在外面玩疯了。”说着含笑望了一眼那边正在铺床的云曦。
      她看见他眼中促狭的笑意,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哥,你总是在别人面前说我。”
      胤逍看见她的样子,淡淡笑了,转头对逸暮说:“明天,我想带你和云曦出宫,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逸暮尚未做任何表示,那边的云曦早已欢呼雀跃起来:“好啊好啊!”
      他笑了,笑容像春风般温润:“看她那么高兴,我想不答应都不行了。”
      “平时我出宫都没有人管我,我高兴的是这次哥哥你也可以出去玩了!”她跳到他的面前嚷嚷。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些无奈地低下头:“云曦,你跟着胤逍去吧,至于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云曦原本高兴的神色突然变了,不高兴地问他。
      胤逍不说话,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逸暮望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沉静如深潭,两人的目光只相对了片刻,胤逍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开口道:“逸暮,你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了。”
      云曦望望两人,突然明白了逸暮的想法。“哥,你在想你行动不便这件事情,害怕出去会遭人嘲笑,是不是这样?”两人听见她说出来了,脸色俱是一变,胤逍想让她就此住口,但已经太迟了,她不管不顾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六哥和九哥当面笑过你,你一直都记着这件事情。他们在胤逍面前肯定也说过类似的话。”胤逍的神色反而平静下来,听着她说下去,“可是你要坐轮椅出去,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胤逍也不在乎。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哥哥。”
      逸暮一直没有说话,即使他的想法被云曦看穿,他的神色也是坦然自若。胤逍看见他在竭力掩饰心里的波澜,云曦的话很直白,但他却没有任何怒气。她继续说:“我从小到大都听你的话,可是这一次,我要你听我的,明天陪我出去玩。”她没有留给他丝毫转圜的余地。
      他低下头,依然沉默着。云曦和胤逍在一旁望着他,一时间房中静默下来。最终他抬起了头,望向云曦,眼中清澈得一望见底。他淡淡笑了,将她拉到身前,说道:“我已经想明白了,你说的是对的。好,这一次我听你的话,明天陪你出去。”他捏了捏她的鼻子,“高兴了吧?快去睡觉吧。”
      胤逍一振袍袖,站起身来:“我要说的已经说完,告辞。”
      “不送。”逸暮望着他出门,淡淡道。

      一辆简朴的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院门前。胤逍从车上走下,帮着云曦将逸暮的轮椅搬上马车。回到车内时,胤逍有些歉意地说:“这辆马车,还有随行的随从,自然是比不上皇子出行的规格,你们将就着吧。”
      云曦大惑不解地转头问逸暮:“原来皇子出行是有规格的么?”
      逸暮哑然失笑,有些怜惜地弯下身摸摸她的脑袋:“当然是有的。教你念书的夫子难道没提过么?哪个皇子像你了,成天都溜到宫外去玩。”
      云曦没有留意去听他的话,掀开帘子的一角观望外面的景色。马车已经行走了一段时间,小径两旁开满了大丛大丛的花,远远地可以望见深红色的宫门。侍卫看清来人后,连出宫的玉牌都不验便放他们出去了。
      宫外又是另一幅景象,宽阔的街道两边摆满了摊档,小贩们向过路的行人吆喝着自己的货物。勾栏里传出幽幽的戏腔,时不时能听见人们大声叫好,偶尔还会遇见路边卖艺的玩杂耍的,里面总是有个老头子满脸堆笑地拿着铜盘向围观的人们收钱。云曦兴奋起来,掀起帘子指着大街上的风景对逸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逸暮自小长在深宫中十几年,从未出过宫门,这些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风景他竟是看得呆了,过了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头淡淡笑了。
      大街上人潮汹涌,见到马车都避让开来,拉车的马由先前的一路小跑转为了慢步行走,最终停到了王府的门前。
      他们下车走进朱红色的大门,王府华丽而气度恢弘,穿着清一色宫装的奴婢小厮来来往往,见到他们都深深行礼。胤逍在前面领路,回头对他们说:“这次你们出宫,先见见我父亲吧。他听说这次我带你们出来,执意要见你们。”逸暮点点头,云曦则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袖。逸暮觉察到她的紧张,摸了摸她的脸,示意她安心。
      他们进了内厅,站在堂中的男子听见响动转过身来,年纪不过三十岁上下,眉目清朗,没有胤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作为皇帝的嫡长子,公认的皇位继承人,他的神情平和谦让,明显是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
      “父亲。”胤逍唤他,对那个人行了家礼。
      “大哥。”逸暮对那个人略略点了点头,“我身体不便,不能行礼,还请大哥见谅。”
      “无妨。”他回应逸暮。
      这时他发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睛的主人躲在逸暮的身后,正望着他。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从逸暮身后悄悄探出头来,似是怕被人发现,看见他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倒也不畏惧。孩子的身量还不及轮椅高。逸暮也发现了她,将她从身后拉出来,责怪道:“云曦,不准这么没礼貌。”
      那小孩子听见逸暮的责备,怯生生的叫了他一声:“大哥。”
      他走到孩子的面前,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蹲下身,目光与孩子平齐,握住她的手臂,问她:“今年多大了。”
      “六岁。”她还是有些怕,见他到了自己身前,不敢直视着他,只是低着头答。
      “叫什么名字?”他继续问。
      “赵云曦。”她答。
      还是逸暮帮她解了围:“大哥,这孩子自小长在深宫里,没见过世面,不懂礼节,还请大哥莫要怪她。”
      “没事,她还是个小孩子嘛,待长大了自是会好些的。”他站起身,摸了摸孩子的头顶,“云曦排行第几?”
      “第十二。”逸暮答。
      “这样啊,按辈分论云曦还是逍儿的叔叔呢。”他振眉笑起来。
      胤逍和云曦皆是一愣,胤逍一瞬便明白了,微微欠身道:“父亲说得是。”
      云曦还没有明白过来,扯着逸暮的衣袖仰起头问他:“为什么啊?”
      逸暮笑了,爱怜地捏捏她的脸:“等你长大了便明白了,现在你还太小,讲了你也不懂。”
      男子转头对胤逍说:“逍儿,难得他们出来一次,带他们在宫外好好转转吧。”
      “是。”胤逍应声,转身推着逸暮的轮椅往外走去,“我们走吧。”
      出了门,灿烂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出来,洒了他们一身,他们很快便融入了人潮中。云曦像野兔一样蹦蹦跳跳,总是东张西望。胤逍怕她走丢,牵住了她的手。她一向是在外面野惯的性子,不肯乖乖的让他牵着。最后还是逸暮看见胤逍应接不暇的样子,有些无奈地劝他:“胤逍,你还是别牵着她了,她自己不知溜到宫外多少回,对京城里的大街小巷早已了如指掌,她不会走丢的。”
      云曦听见逸暮的话如同大赦一般,未等胤逍回过神来,她的手早已挣脱了他的束缚,她一溜烟跑了出去,形形色色的人淹没了她的身影,他们很快就看不见她了。等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路,才看见她在一个小摊前挑着东西,见他们走来只歪着头狡黠地笑笑,一转身又跑远了。
      逸暮摇摇头,叹息道:“云曦便是这样的性子,总是不肯安静片刻,随她去吧。”抬头看见一间卖古玩的店铺,店面虽普通但自有一股古朴典雅,他便动了心思,转头对胤逍说:“走吧,我们进去看看。”
      云曦立在原地等着他们过来,等了许久都不见他们,来往的行人不自觉地相互推搡着,逼得她站立不稳一直向后退,她想他们是不会跟上来的了,自己在这里等了那么久也是浪费时间。心里这么一想她便有些生气,干脆不等他们了,一跺脚转身走了。
      这条街上的摊档有许多别处难得一见的小玩意,街右边的小摊上有一上发条便会蹦跳起来的木头青蛙,那边的店门口挂着一串猴子捞月,用红木雕成的猴子栩栩如生,仿佛正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最底下的那只猴子两手前伸,准备捞起水中的月亮。前面有只琉璃烧制成的蓝色大缸,里面养了不下一百条金鱼,阳光洒进水里显得通透明澈,鱼儿似是在一片虚无中游曳,有几条金鱼游到了缸壁旁还不自知,用头撞了好几次缸壁想游出去。她将脸贴在缸壁上看了好长时间,直到卖金鱼的人问她要不要买金鱼她才回过神来,摇摇头不舍地离去。
      她一直往前走了几条街,才突然想起要找胤逍和逸暮,可是她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她转头望去,街上行人寥寥,她的肚子有些饿了,摸摸钱袋里仅存的几块碎银,她决定去买点东西吃。
      逸暮和胤逍进了店,环顾四周,摆出来的货色不过是些次品,便想直接叫了店里的老板过来。那个店主刚开始看着这两个少年不过十来岁年纪,想着他们并不识货,有些轻蔑的转过身去,藏在暗处缓缓擦拭着手中的瓷器。听了那两个少年的几句谈话,他有些惊异,年纪轻轻眼光竟这么毒辣,这才细细打量起进店的那两个少年来。京城里一夜暴富的,还有那些做买卖的人家,他见得多了,那些人总有一股绫罗绸缎都掩饰不了的市侩和小家子气,这两人或许是从知书达礼的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公子,寻常东西绝入不了他们眼中。转念一想,便带了他们入内室。
      一入内室,光景果然与刚才所见的大不相同,细看之下每件陈列的古董都大有来历,多是难得一见的珍宝。须发皆白的店主只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只跟在他们身后,语气中难掩自豪与骄傲。这些是他倾尽毕生心血的藏品,他不信这两个识货的贵公子一件也看不上眼。
      逸暮和胤逍神色平静,见了这满室珍品也不惊讶,只是拿了在手中细细把玩。尔后又放回原处。待他们从店里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街上行人寥寥,路边的小摊档正在收摊,有几间店已关了门,一个店主正拿着铜锁往大门上套。他们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竟在店里消磨了半日。胤逍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转头望望街道两旁,并未见到有孩子的身影。逸暮看看身边,突然反应过来,惊觉道:“云曦呢?”
      胤逍低头,正好迎上他的目光,逸暮的眼中只有担心与焦急。胤逍想起了他白天所说的话,唇边浮现出一个冷漠而嘲讽的笑容,刚想出言讽刺他,逸暮就看穿了胤逍的企图,先他一步开口,制止了他:“我是说过云曦不会走丢这种话,她四岁时就开始偷偷出宫了,可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谁能保证她不会有危险?”一向温和冷静的逸暮此刻也失了理智,对着他大吼道。
      他听着逸暮的话,心底慢慢升起一丝寒气。逸暮说得对,云曦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子,纵使她的剑可以逼得自己无力还击。他还未来得及思考,本能就已先他一步做出反应,他推着逸暮的轮椅往回走,快速地说:“我们先回王府再说,然后派人出去搜。”

      “什么,云曦不见了?”端坐在檀木椅上的男子听见胤逍的话脸色大变,拍案而起,“你们怎么照看他的!”他怒斥道。
      胤逍转头对身边的黑衣人吩咐几句,那人点点头领命而去。他对父亲说道:“爹,现在急也没有用,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了。”
      “即使是翻遍整个京城也要找到他!云曦是皇室的后裔,若是真的走失了我要怎么跟父皇交代啊!”他拂袖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眉间满是愤怒与焦急。
      一直没有开口的逸暮突然说话了:“父皇怕是不会在意云曦的。“他的语气中只有冷漠,还隐着愤恨,“大哥有所不知,我和云曦的母妃被打入冷宫已经很久了,没有人会去在意云曦的。”
      “无论如何,先把人找到再说。”他抬起手,截断了逸暮的话。

      她转头看看四周,大街上空无一人,秋风阵阵携来些许寒意。天色已经不早了,一轮残阳斜斜悬在街道尽头,映得街道两旁的房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她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子,胤逍和哥哥发现她不见了应该会着急得四处去找吧,可是她都忘了他们在哪条街失散了,或许他们已经回到王府里了。对了,就回王府。但她也不知道王府在哪里。她抬起头,想找个人问问,正好有几个人就在她的前面不远处走着,其中一人衣着华贵,应是某个品阶挺高的官员,旁边的那几人似是他的随从。不如去问问他们吧,她加快了脚步,想追赶上他们。
      正当她就要赶上前面的那些人时,她听见了风声。她抬起头,有几个黑衣人自小巷两边的高墙上呼啸而下。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迅速地在她的心里一闪而过,蔓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感到那几个黑衣人身上有浓烈的杀气,她想转身就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被黑衣人的气势所压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不能挪动分毫。黑衣人在腾空而起的一瞬间亮出了自己的兵器,那是她平日里练武所见惯的刀剑,但她觉得那些刀剑反射的银色光芒在此刻带着凛冽的杀机,似是按捺不住急切的想噬血的冲动。在黑衣人呼啸而下的那一刻,那些随从们就已被刀剑干净利落地劈成了两半,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他们轻盈落地的那刻,整个过程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被杀的人甚至还来不及惨叫。唯一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一场杀戮的,就是黑衣人呼啸而下的那瞬间,被劈开的随从们溅了她一身温热的血。
      衣着华贵的的中年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几近崩溃,不停地嚎叫着,但他尚未失去理智。他肥胖的身躯不停地抽搐着,他颤巍巍地朝着那些黑衣人跪了下去,重重地磕着头,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求求几位,不要……不要杀我……”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后半句话,他面前的黑衣人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头颅。
      那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那人肥胖的身躯抽出了几下,不再动弹了。砍下那人头颅的黑衣人弯腰提起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对身边其余的人说:“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个孩子怎么办?”其中一个黑衣人望了一眼站在血泊中的云曦,询问道。
      听见那些黑衣人提到了她,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不知道自己的下场是否会跟那些随从一样,被一刀从头顶劈下,一丝声响也没有就这样死去。但她没有低头,尽管她非常害怕,她依然直视着黑衣人的眼睛,没有退缩。
      她一直都记得师父常对她说的话,若是要死,也要堂堂正正地死,决不能像懦夫那样低着头死去。
      提着头颅的黑衣人扫了她一眼,淡淡道:“还是个小孩子,算了。”
      他们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原本被他们的身影遮挡住的夕阳此刻又露了出来,依然如同她在大街上看到的那般静谧萧索,巷子里终于又透进了温暖的光芒,整条小巷被柔和的淡金色所笼罩。她低下头闻了闻自己被血染红的衣服,极浓重的腥气,像是铁器被锈蚀般的味道。她知道自己安全了,那些黑衣人已经走了,不会来杀死她了。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她恨不得能走出这条小巷,越快越好。但她站在原地不能动弹,她发现自己成了一根僵硬的木头,伫立在血泊中。
      胤逍和逸暮赶到那条小巷时她已经不知道在血泊里站了多久了,听见声响她缓缓转过头来,神情木然。他们看到了支离破碎的尸体和着鲜血零落地散在地面上,还有满身鲜血的她,映着血红色的残阳显得分外诡异,小巷里弥漫着鲜血的气味。逸暮只怔忡了一瞬,便深深弯下腰呕吐起来。胤逍没有迟疑,丝毫不顾血腥肮脏往前走去,半蹲在他的面前,上上下下把她检查了好几遍,确定她毫发未损后将她抱起,走出了血泊中。他的神色似乎永远是淡淡的,即使面对满地尸骸鲜血也是未曾改变,面前的一切因了他的神情仿佛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情,就像看见了街头打架的混混一般。只是他能感觉到她一直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他知道她很害怕,于是加大力度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她以为那些只是一场梦,但她很快便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虚幻,身上刺鼻的血腥气不断提醒着她。云曦再次反应过来时已经在胤逍的怀里了,她想抬头,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被胤逍觉察到,他的手将她的头轻轻按了下去,让她伏在自己肩上。现在她真的感到自己是害怕了,她的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肩膀上,闻到那种熟悉的草药香,她才略略定了心神。她能感到胤逍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知道她害怕了,所以想让她安心下来。最后她靠在他的身上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上,她睁开眼时发现逸暮正在低头望着她。见她突然醒来,他被吓了一跳,随即如释重负转头对某个人说:“她醒了。”
      她坐起身来,看见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已被换掉了。她愣了愣,意识到这有些大不妙,用力地拉扯着逸暮的袖子,逸暮被她扯得回过神来,问她:“怎么了?”
      “我的衣服什么时候被人换掉了?”她着急地问。
      逸暮一怔,旋即醒悟过来,有些心酸,勉强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孩子。”他装作不经意凑到她的耳边说:“衣服是我帮你换的,自然是不会露馅,他们不知道的。”
      她狐疑地问他:“真的么?”看见他诚恳的点了点头,她才展露欢颜。
      胤逍听见声响转过身来:“醒了么?”他将她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遍,见她没有什么大碍,心下便松了口气:“估计是吓着了。”他的语气依然冷淡,“看来她已经没事了。”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她问。
      “回宫里了。今天你出了那样的事,大家都挺担心你的。”逸暮说着,心里仍有后怕,伸出手抱住她,“以后不准再乱跑了,听到没有。”
      “嗯。”她乖乖地点头,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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