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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花微冷带月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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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花微冷带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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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周遭寂静一片,只余两人默然而立。
许久,那黑衣人笑道,“哭什么,哭花了可会变丑的。”说罢便向小冉走近,高大的身躯却没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只有那种淡淡的亲切。
“前些天窗外的那人,也是你么?”声音仍有哭过的感觉,却显然已缓了过来。
黑衣人脸上一红,好在在夜色掩盖下看得也不分明,“为师不是有意如此。”
明明是绝世的轻功,只突然意识到是不该看的东西,一下慌张,于是疏忽大意了。实在是丢脸至极。
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黑衣人的目光又恢复了敏锐,追随着小冉身后的季暗香。
察觉到他的变化,小冉退开一步,仍是用剑护着小姐,声音带了一点莫名的颤抖,“你……你要带走她?”
“是的。”黑衣人轻轻点头,似乎并未感觉到有何种异样,语气中竟然含了丝戏耍的愉悦。
“不可能。”小冉低低地说道。
她的脸藏在阴影里,表情是看不分明的,然而声音却透露出沉稳的坚定。她知道自己会从一而终地一直守护着,不管想要伤害她的人是谁,又有多么强大。
“怎么了?”黑衣人的笑容仿佛是僵住了。
她不是那个乖巧的小冉。
有种淡淡的失望涌上心头,湖上的晚风似乎变得寒气逼人,明明是夏初,却透着凛冽之感。
静默许久。
“为师不过是奉命执行任务,”他低叹道,“小冉听话,莫再为难了。”
然而船上的少女却没有将剑移开分毫。
拿剑的手稳稳的,剑轻轻划了一个弧,剑锋的光芒暴涨!
“师父,对不起。”少女轻声道。
任何人在这种时候脸色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明明是教了多年的好徒儿,却为了一个外人与自己反目成仇,而且要为此与自己以性命相搏。而前一刻,她见到你还是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子,与平日里的娇憨毫无二样。
可惜悲哀的是,没有一个师父狠得了心下手。
黑衣人怒极反笑。
小冉的手冰冰凉凉的,虽然没有颤抖,但也难过得厉害。
不想看到师父是这种样子,除了关于季暗香的其他一切都可以答应,努力去为你做到,只求你,求你别再是这样。
这样的失望,生气,悲伤。
他的年龄不大,约莫在二十五六。当年的李飞涯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心高气傲,从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周游四海,寻求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让世人在脚下匍匐膜拜。
本想着建功立业,却突然一时兴起收了个徒弟,时常放下手头的事务督促她功课。有些虚度光阴,然与徒弟在一起的日子却是十分有趣的。
并且令人难忘,以至于现在那些该死的情景忽的出现在面前。
他的声音听上去却喜怒莫辨,如一个真正冷酷无情的师父,“我不想说什么,只要你把人给我就可以。”
冰凉的话语,像冰凉的钢丝一般直戳进心里。让人痛苦得想拼命挣扎,却怎样也挣脱不开。
“师父!”
声音带了一丝苦涩,掺杂着悲伤,以及深深的绝望。
“她……是小姐啊。”
“还真把她当成是主子了,”李飞涯冷笑,“真是条好忠心的狗。”
是毫不留情的讽刺——不再是教诲,以及莫名其妙的大道理。只是小冉宁愿现在疯狂地抄写各类典籍经典,也不愿听师父这样说。
小脸越来越苍白,刚拭净的泪珠又沿着消瘦的脸颊滑落到下颌,扑扑簌簌地落在船舱内铺着的精美地毯上。
而对面的人还是冷漠地站着,如一个陌生人。
寂静的夜里没有其他的声音,只剩下这样低低的哀泣声。不像是女鬼夜哭,倒像是有个小孩子受了委屈,不甘心地哭起来。
直到对方深深地叹了口气。
透过朦胧的泪眼,仍看不清李飞涯的神色。
黑衣人的身形稍动,手指迅捷无比地点在自己徒儿身上。见人身体一软直直向后倒去,便又轻轻接住,小心地放到船内的软塌中。
末了,又温柔地用指腹拭去少女的泪珠,略有愧疚地轻声道,“只借一下,很快就还回来。”
说罢,便抱起角落中的季暗香,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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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明亮的月正高悬在空中,清朗的月华柔和地洒在被黑夜包裹的小船之上,带来一丝微凉的冷意。
“小姐!”
惊叫着坐起,环顾四周,却哪里有季暗香的影子!
她终于还是被他带走了,只记得自己哭得很厉害,然后直接就被点了昏睡穴,睡到现在。
就算是反抗,也绝对是不可能成功的。那是师父,是武功诡奇的李飞涯,对于他,自己没有一丝胜算。就算是加上表少爷,甚至是季府里所有的高手,也不可能会赢。
毕竟,八年前他就可以在由无数高手守卫严密的季府来去自如。
只是,心有不甘!
就这样任凭小姐被带走了吗?莫非当初的誓言是个玩笑!决意要永生守护的人,这样从自己的身边离去,而自己却半点也没有还手,自己有何颜面再去面对小姐!
可惜现实就是这么冷酷。
小冉看着自己掉在甲板上的澈竹,觉得这柄华美的长剑无比可笑。师父给了她剑,却又亲自将剑上的誓言打破,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幼稚又愚蠢。
轻轻走过去拾起剑,爱抚般拭擦着,剑锋泛着清冷的色调,正如师父一样,平日里温和地关爱着,最终必将以冷漠收场。
长剑架在脖子上,原来死的感觉并不怎么绝望。
“铮”的一声,长剑却被弹飞。剑高高地飞起,落在遍布了苍翠碧绿的桥边,浅绿的剑锋很好地被一岸香草遮掩了。
“又是做什么!”却是匆匆赶来的沈墨桔。
他衣衫凌乱,本来洁净的衣袍上沾着乌七八糟的血痕,还有深紫甚至漆黑的毒汁的颜色。衣角有多处被利器划开,看划痕可以知道是不同的兵器,想必是与多人缠斗的结果。
少女本欲颓然坐下,然而见到少年的满身血污,不由得关切紧张起来。
少年却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只在船中搜寻,冷冷问道,“你小姐去哪里了?”
小冉低着头不再作答。
少年铁青着一张脸,却没有开口责备一脸愧疚以及懊丧的小丫头,只闷着很久不愿开口再说些什么。
小丫头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
许久,他叹道,“船上的人甚是厉害,今日侥幸将其歼灭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只是本就该想到他们是想将我引开,然后带走暗香。”
再看看少女,仍是神情恍惚的样子,便又续道,“是我三人都粗心大意了,并非全因你,莫再难过了。”
“是一个很厉害的黑衣人。”坐在地上的少女像没听见少年的安慰,闷声接口道。
小冉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似乎就是不想告诉沈墨桔,那个带走小姐的人是自己的师父。也许是对师父还存有私心,也许是怕沈墨桔直接去送死,心情好像很复杂,怎样也理不出头绪。
少年用本已脏了的衣袍缓缓地擦干净自己的剑,放回剑鞘里。接着负手静静站着,沉吟道,“备笔墨,告诉姨父,让季府派人过来。”
“不必。”小冉答道。
“怎的?”少年疑惑地望去,而少女却只是低着头,目光不敢与自己相触,似乎还是内疚难过得过了头的样子。
“他太厉害,没用的。”
少年闻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踱到船头,冷声道,“似乎我们该去见一个人了。”
“表少爷几时结识了这样厉害的朋友?”
“带走了暗香的人不是朋友,”沈墨桔冷笑,“沐绮陌这一手真是狠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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偕忘斋分号遍布大江南北,然而总部设立在繁华的定阳。莺歌燕舞的莘州以定阳为中心。此地本为交通要塞,现今又已是莘州的经济枢纽,重要非凡。
当日李飞涯劫走季暗香,而小冉却显然不愿让沈墨桔知晓,便任由沈墨桔以为是沐绮陌所为。毕竟,沐绮陌的来头不小,行事又有些诡异,嫌疑自然是很大。
季暗香不能不救,那么只能去找沐绮陌。可怜二人几乎没有怎么真正入过江湖,连半个熟人都没有。没有救兵,法子也难想。依沈墨桔的意思是,能先去打探个虚实也不错,于是现在便动身去寻沐绮陌。
季府的人不是李飞涯的对手,小冉拦下,况且若是走漏了风声,可能反而对季府不利,以至于两人甚至没有让季家老爷知道这样的大事。
沈墨桔要去寻沐绮陌,小冉不能不从,也许从心底里还想维护自己的师父。同时,是不是也期待着可以借沐绮陌来救回小姐呢?
不管怎样,造成了两人闯偕忘斋的大胆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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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绮陌自然不会住在偕忘斋里,定阳西处是离河,蜿蜒地绕着定阳。正是盛夏,离河畔的垂柳叶子绿得发亮,毒辣的日光早已被这样的柳叶遮挡在外,只余清凉。
沐绮陌的不离居便建在离河畔,精致唯美得仿佛正与河岸美景挑衅一般。这样的不离居,在此处最是耀眼夺目,好找得很。
离河畔,不离居。
小冉念了两遍,不由得感叹沐绮陌这人还真是难以捉摸,而沈墨桔却是不屑地瞥了瞥嘴,目光中隐着一丝冷讽。
“敢问沐公子可在?”小冉向院门口的小厮略施了个礼,轻声问道。
“我家公子已出门好几个月了,先下不在此地。”小厮极为有礼地答,淡淡的失望神情显现在少女的脸上,以为是仰慕公子的少女来寻,便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先前自然也料想到沐绮陌不会在这里,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来,可是,总还是希望可惜有一个结果的。
“不知这位小哥可知沐公子何时回来?”沈墨桔上前问道,沉稳与老练又浮上少年的眉眼,令人信赖。
“我们这做下人的哪里知道,”看门小厮无奈地苦笑,却突又眼睛一亮,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向两人说道,“不如二位便住进来,公子好客,若回来见着了远道而来的贵客,必定十分高兴。”
“多谢小哥,不过我二人有急事寻沐公子,不便在此处叨扰。”
沈墨桔拱手施礼,便拖着小冉离开。
沐绮陌大部分时间在偕忘斋,但是偕忘斋不是一栋楼,所有沐公子名下的产业都是偕忘斋,而且可惜的是,沐公子的大店小铺开满了大江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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偕忘斋最红的勾栏叫倚鸯楼,偕忘斋最好的客栈却正正经经地叫安平客栈,好笑的是,在安平客栈的三里之内必有倚鸯楼。
大概沐绮陌本人就是一个风流多情的种子,人们开玩笑时常常如是说。而且,人们都传言,倚鸯楼最红的清倌人是沐公子的相好呢,不过像他这样的公子,有多少的相好都是不嫌过的。
季府的表少爷身上不会缺钱,沈墨桔进了安平客栈,径直走到掌柜的面前,眼睛都没有抬起看一下所谓的价目表,“劳驾掌柜的,给两间上房。”
“表少爷,”小冉拉拉他的袖子,“我一个丫环,就不用住得这么好了。”
“住得好,才有力气找人。”
小冉没有反抗表少爷的说法,虽然他的话几乎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上房,从来只是跟着小姐睡在大床外的小榻上,明明知道大床是那么软,被子那么暖和,那么舒服……
不不,本来就是属于小姐的位子。
晚饭也没什么心思吃了,只随意扒了两口饭,以往的贪吃小妞在沈墨桔惊异莫名的眼神中讪笑着上楼,草草地洗了漱,和衣坐在小榻上。
连续奔走那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的确是累了。眼巴巴地看看大床,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然后疲惫地笑了一下,昏昏沉沉居然就这么睡了下去。
睡了不知多长时间。
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也不知为什么就醒了来。一转头见澈竹的剑鞘泛着清清冷冷的光,出于本能警觉起来。心念一动,竟拿起剑出了房门,去找沈墨桔。
总也觉得,会发生什么,会遇见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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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走出房门,还没有走近沈墨桔的房间,便听见开门的声音。
却是行色匆匆的沈墨桔。
他没有刻意地压低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刻意地轻轻开门,就是这么一本正经地走了出来,佩剑自然不离身,仿佛是去决斗的样子。发冠理得很整齐,没有一丝杂发,就这么一丝不苟。
小冉本想叫住他,却突又感到怀疑,便只是小心地跟在后面。
少年大步流星,步子十分稳健,出了客栈便径直向前,完全没有隐瞒自己想向哪里走的意思,也似乎没有发现小冉在跟踪。
定阳夜夜笙歌,此刻街道上仍是熙熙攘攘,摆摊的,卖艺的,闲逛的都十分自在。路上灯火通明,火光映得整个定阳仿佛还是白天一般。
沈墨桔便在人流之中,小冉远远地跟在他身后,幸亏她目力甚好,没有把沈墨桔在人潮中跟丢了。
但是,沈墨桔怎么是向倚鸯楼走呢?
小冉虽然没怎么出过门,但是师父偶尔让她去闯练时还是告诫她别去那种地方,至于为什么却又不肯说。末了,架不住小冉的软磨硬泡,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是风流男人找乐子的地方,愣是俊脸通红。
这么多年看下来,沈墨桔哪里风流了呢?还有,明明现在要去救了小姐出来,怎么又想着找乐子呢?
小冉一时间又气又愤,虽然还有一点莫名。只不过当下想着的只是怎样去找表少爷,问问他到底……
沈墨桔的身影在门口一闪便不见了。
小冉急着要冲进去,却被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拉住,“这位姑娘莫急,有事呢咱好好地商量便是,你家那位也不过是来玩玩,又何必当真呢。”
也是,小冉匆匆忙忙的样子,并且一身劲装,手中的剑行家一看便知道不是凡品,与这楼里的莺莺燕燕一对比,反差实在是明显,好像还真是泼妇来寻仇。
“妈妈说的在理,”又是一位妖娆的女子,并且亲昵地挽起小冉的一条胳膊,窘得少女不知该以怎样的姿势站立,“姑娘要找的是哪位,不如姐姐上去知会一声,你且在这里略等等,喝些茶歇歇便是。”
楼里的姑娘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只是大部分来寻人的都是老辣的角色,像这丫头这样青嫩的似乎还是少见。
她就这么茫然无措,仿佛连应答都不会了,真的什么都没有见识过?
恰巧被她猜准,小冉的确没有见识过,碰上一个不硬不软的钉子,不知道是继续等下去好,还是不管她们直接冲进去的好。
许久,她才讷讷地开口,轻声道,“我来找表少爷……”开了头,又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着急了,便随口扯了个谎,“是表少爷叫我进去的。”
一群红颜顿时了然,丫头少爷私会,倚鸯楼的确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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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小冉得以进楼,只是这样一耽搁,便早已寻不见了沈墨桔,进去了,也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
到处都是人啊……沈墨桔究竟去哪里了!这个房间?还是就藏在某个小角落里面?
正自烦恼,四周却有目光聚拢而来。
清丽的瓜子脸,眼睛水润如成熟的黑葡萄,明亮诱人,却迷茫地望向四周,似乎在错愕于这里的丑恶,纯真到了极点,让人不由得想要狠狠欺凌,看她伤心哭泣。
白皙纤长的手紧紧握着剑,不过这样的女孩子能有什么用剑的本领呢?想必只是装装样子,不过多了一份小情趣罢。
有着急的已上来搭讪。“小妹妹还真是标志,”某位穿着华丽的公子哥邪邪一笑,鼻子左边的那颗大痣看上去便分外明显,“咱们斯斯文文坐着聊聊如何?”
说着还自以为潇洒地将手中的折扇展开,引得身边的狐朋狗友窃笑不已,一脸的猥琐。
“我要找人,”小冉自顾自答道,忽又抬起头,“不知这位公子是否见过我家表少爷,若见了,麻烦您告诉了我。”说着深深地打了一揖,颇有些江湖气。
“可是那位个子高高,模样俊得很的那位?”那公子哥打趣地笑道,身边的人早已经憋不住,低低笑出声来,眼神下流。
“正是啊,”小冉精神一振,“烦劳您带我去见了他。”
世界上也难得会有这么蠢的人了。
“他啊,正在我房间里呢,跟着哥哥来便是了。”那人一边笑着一边去拉小冉的手,小冉便把自己那只没拿剑的空着的手递给他,这人的手黏黏腻腻的,偏又握得死紧,感觉很不好。
进了房间,穿着华丽的公子哥便急忙将房门关上,留下门外是有些嫉妒而十分嚣张的笑声。
难得,还有这么漂亮的傻女人。
关了门,换一张温柔的笑脸准备去抱小美人,刚一转身,长剑便架在了自己肥肥厚厚的脖子上。
眩目之美的长剑,以及少女冰冷的话语令这个一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胆寒。
她冷笑。
“我不是笨蛋。”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