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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花沾尘映笑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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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沾尘映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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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古道。
晨光微熹,空气中还带着浓浓的倦意,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正在古道上缓缓前行。
一名劲装少年正坐在车前,眉如墨,眼如星,眼底静得没有一丝波涛。斜坐着,骨节分明的手持一根劣质的马鞭,却并不急着驱马向前,反而是另一只手一直扶在剑上,一刻也不曾放开。
剑,是古朴的剑,内敛而沉静,正如持剑之人一样平稳。
显然持剑之人是高手,只是这样的人会为什么人驱车而行?
“表少爷!”车厢内传来一声娇呼。
持剑少年扬了扬眉,却不立刻应答,只静静等候车里的人继续下去。看看手上的马鞭,觉得碍眼得很,索性扔在了一边。
且听车厢里的人又道,“小姐说,嗯,小姐说她累了,我们停一会子吧。”
随即,车厢的门帘被掀起,一个湖绿衣衫的少女挤到少年身旁,脸上挂着谄媚而讨好的笑容,见少年并未责怪,不由得更是喜笑颜开。
“表少爷,就停一下好不好,你看小姐现在是,嗯,小姐都生病了,赶这么长时间路的罪,可受不得的。”
小小的脸上甚至带了一点乞求的神色,本就是明丽的面容显得越发可爱,只不过看在少年眼中却是狡黠之色。
他抬眼望望日头,淡淡的金光正从路旁的垂柳上方倾泻下来,显得古道垂柳的轮廓都模糊了。暖阳并不酷热吓人,清晨的阳光总是带着怡人的温度,总是恰到好处。
只刚刚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呢。
少年抬眼,目光懒懒散散的,再不复之前的沉静之气,“怎么,你累了么。”
“对啊,坐在车里面实在闷得慌。”湖绿衣衫的少女漫不经心地答道,“腰酸背痛,腿也都坐断了。”说着轻轻敲了下自己的背。
少年仍是好笑地望着她,眼底又添了一丝玩味。
少女莫名地看少年眼里泛起的波澜,竟又猛然反应过来,脸上随即泛起红晕,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置,竟“蹭”地从赶车座上站了起来,重心一下不稳又差点掉下车去。
“是小姐说她累了,我,我才不累。”口中还是争辩不休,又倔又笨。
少年并不搭理她,甚至没注意到她起身摇摇欲坠的样子,竟去捡起角落的破马鞭,装作认真赶路,只是眼角还带着一丝戏谑。
少女闷闷地坐下,看看身边的表少爷一本正经,不由火起,抬手夺过马车的缰绳,顺便把那根马鞭劈落。
“你去里面坐着,我来赶车。”
“仔细将车驶进池塘里,”少年没有多做争辩,只转身进了车厢,语气淡淡的,颇有些与世无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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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出半个时辰,他们停下了车,是那少年提出的。
“小姐慢些下来,仔细这儿路不怎的好。”少女去扶车里的人,车里的少女轻撩开帘子,素手搭在丫环的手上,缓缓地走了下来。
一袭浅蓝色的衣裙,上用精妙的刺绣技法绘出国色天香的牡丹,只堪堪绣在一角上,显得别致而韵丽。只不过艳媚的牡丹显得人更加苍白,脆弱得好像一个玻璃人,倾城的容颜带了些憔悴之意,更显得楚楚可怜。
“表兄,去那小铺用些茶水,如何。”
浅蓝色衣裙的少女向持剑少年轻声问道,语气平和而温柔。
少年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剑,先二女一步走在前面。
竹林,酒家,酒家的旗幌在竹叶间微微飘动。
“哟,是贵客来了,来些什么,我们这里有偕忘斋最好的佳酿,价格又公道便宜,客官是不是来一两壶?”
老板娘倒是远远地就望见了三人,热情地招呼道,脸上的笑纹紧紧地挤在一起,仿佛可以夹死蚊子。
“小冉,这老板娘倒是好客得很呢。”浅蓝色衣裙的少女轻笑道。
“但是小姐,防人之心,这个应该不可无吧,万一那是黑店,可——”湖绿色衣衫的少女快快地接口道。
然而少年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只径直走到那老板娘面前,神色如往常般冷峻,手中的剑静静的,仿佛暴起的前兆。
“不对,”他像是随意地应着老板娘的话,“你刚才似乎说错了,第一,偕忘斋最好的佳酿不可能在这种店里,除非特殊,绝不会有酒流传出去。”
“但是小店正好就是特殊呀。”老板娘笑嘻嘻地答道,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刁难,并不显得难堪。
少年也不争辩,只自顾自地继续说,“其二,既然真是最好的佳酿,那么怎么会是公道的价钱,莫非沐绮陌沐大公子改行做善人了?”
言罢,老板娘脸上却仍然是笑容,只不急不缓地答着,“所以,小店真是因为公道的价钱才会生意兴隆,爷您这话说的,好像沐公子是多坏的人似的。”
那名唤小冉的少女上前拉了拉少年的衣角,“表少爷,别争了。”没有别的,只觉得这气氛越来越让人心烦,实在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表兄,”那少女轻声唤道,“我们只是歇一会儿,何必找人家的麻烦。”
“是么,”少年瞥了那老板娘一眼,目光冷峻,然后又将目光移到自己的剑上,像注视情人一般停了一下,手按在剑身上,缓缓地却十分坚定地将剑从乌黑的剑鞘里抽了出来。
剑身擦得很干净,泛着幽冷漆黑的光。
“客官您这是干什么。”老板娘的脸色变了,笑容再也无法挂在脸上,脸好像是僵住了,显得笑容讪讪的有些诡异。
“刚才我还没说完,”少年冷冷地望过去,“其三么,就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贵客!”
杀气!
剑已抬起,剑尖赫然已指在老板娘的咽喉!
但这个时候,老板娘反而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像一开始那样,那么虚伪的,那么热情的笑容在她脸上蔓延开来,令人感到说不出的恶心。
“老身只是觉得三位气宇不凡,感觉上是十分尊贵的客人,心里欢喜得很,破嘴又没个把门的,这不,一个不小心,心里想的全说出来了。”
少年的眼里却没有一丝波澜起伏,拿着剑的手依然很稳,剑尖也依然牢牢地指在对方的要害。
老板娘似乎颇有些得意,肥胖的手指捋了捋油光铮亮的头发,又理了理发髻,甚至连衣襟都整了一整。
“而且,您听着‘贵客’俩字,心里是不是挺舒坦的,谁不喜欢当贵客呀,客官您说说,老身这可是不是在理的。”
老板娘自信满满地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他身量颇高,目光与他对视却丝毫不占下风,显然确信这少年涉世不深,至少现在他已无法反驳自己。
“哼,歪理罢了。”少年不屑道。
“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你这剑得先放下,万一伤着我了,你……”老板娘佯装发怒,借机向后退去。
这是柄宝剑,傻子也看得出来。拿着这种宝剑的人不会是庸手,刀剑无情,而且偏偏最是不长眼睛。
她的脚很胖,但是却很灵活。
可惜,并没有另一柄剑架上她脖子的速度快。
“别装了。”
如果说刚才少年的剑是虚指她咽喉,那么现在这柄细长而明亮的剑是已经贴着了她的肉,只是拿剑的人有水平,手上的力掌握得刚刚好,使剑锋既没有离开她的皮肉,也没有使她的脖颈上出现一点小口子。
“哟,这位姑娘玩真的啊。”
“小冉,怎么了。”浅蓝色衣衫的女子皱眉,对丫环的粗鲁行为表示些许的不满意。
小冉没有应答,却对那老板娘冷笑道,“若果真如此,你又为什么摘了头上珠花的小颗珍珠,莫非想当礼物送给我们?”
小冉说完,便静静地看着老板娘会怎样反应。
老板娘笑得有些怪异,少年正要撤剑,却听对方冰冷的声音从肥胖的嘴唇中挤出。
“正是,想当礼物送给你们呢。”
刹那间,几颗小小的珍珠却如流星赶月般直飞而来,速度迅捷无比,并且位置寻的都是死穴,精准无比!
少年的速度却更快!
剑花早已挽起,滴水不漏地封住所有缝隙,固若金汤,他已确信,没有人可以破得了他的剑招,他有足够的自信!
可是,除了一粒珍珠向着少年,其余的全是向着那着浅蓝色衣裙的少女!
那少女根本没有动。
少年大急,两人位置相去甚远,去相救显然已来不及,而那少女也没有一点要避开的意思。
只听得一声闷哼,那少女毫发未损,湖绿色衣衫少女的剑仍然在老板娘满是脂肪的脖子上。
只有少年看清楚她是怎样打开了老板娘的珍珠,又怎样将剑再次放回原来的地方。
“小冉功夫大有长进么。”
目光不再冷峻,有了一丝暖暖的赞许之意。
“还行,过得去……”
小冉笑得有点吃力,脸色有些许苍白,头上的汗珠慢慢地从光洁的额头上淌下来,像是在极力忍耐痛苦。不过她拿剑的手依然很稳,不会有丝毫的偏差。
湖绿色的衣衫上沾了一抹嫣红,像另一少女衣裙上艳丽的牡丹花,骄傲地盛开在翠绿之中。
“真是好俊的一手。”老板娘的声音又成了挤出来的,脸上的肌肉已经扭曲在一起,目光咄咄逼人,却又不敢动,只能无奈地站着。
她知道她的手一动,这柄漂亮得耀眼的剑就会要了她的命。
“说,你是谁的人?”
少年的声音没有感情,凉丝丝的,像毒蛇可以钻进人的脖子里去。
“真是小屁孩,”老板娘冷笑,“你觉得我会说?”
“你说吧,说了我们就放了你了。”
着浅蓝色衣裙的少女缓缓地说道,眼睛平淡地望着老板娘,她的目光仿佛是一泊湖水,可以让人很快安静下来。只是这目光接触到湖绿色上的嫣红时,带了一点心痛。
“我不是傻的。”老板娘说。
三人点点头,听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她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恶心的,仿佛热情其实充满了死气的笑容,所有的肥肉都奋力往一个方向挤,笑纹越来越深。
小冉突然意识到她要寻死,据说江湖人会将毒药放在牙齿里,想死的时候会去咬这毒药,专门用来防止严刑逼供的!
可是,她不知道怎么阻止她。
此时,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悠悠闲闲地道,
“连玢,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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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从小酒馆中传来,就是这么不急不缓的。音调不高,响度也不大,却令人无法不听见这样一句话,也令人无法不注意到这句话里包含的尊贵与威严。
先前只顾了与老板娘之间剑拔弩张,却忘了先看看酒馆里是不是有人,毕竟三人都没有许多的江湖经验,行事不够严谨。
于是,两柄出鞘的华美长剑看上去有些可笑了。
“两位朋友先把剑放下如何,”小酒馆里的人笑道,“动兵器是件伤和气的事,伤了和气,说不定就做不成朋友了。”
“本来就没有和气,何谈伤与不伤?”少年的视线落在那湖绿之上的一抹嫣红,略有心痛之色,少女头上的汗珠已在不断地落下,却硬是咬着牙不愿把剑收回。
出来的时候,要尽量少受伤,受了伤也该尽早包扎。
这是前辈们说过的。
那人倒是没有去反驳少年,只将酒盅轻放在桌上,玉质的酒盅与古旧的桌椅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桌椅被轻轻移开,没有发出任何粗鲁的噪音,显然里面的人有实在太好的教养。
小冉皱了皱眉,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突然感到这里面的人才是真正的难以对付。
酒馆的小竹门被慢慢推开,门内露出一袭华裳,奢华却并不张扬,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厌恶的感觉。刺绣精巧也没有一点扭捏的女气,如果有一点见识和修养,就可以看出这正是刺绣名家姬先生的手笔。
姬先生是个古怪至极的人,传闻他一年只完成一件刺绣,即使是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从不肯多做第二件,因此他的刺绣在常人看来,总更为珍贵些。
小冉自然不懂这些,那少年显然也并未以此为意,只是那浅蓝色衣裙的少女却秀眉紧锁,目光第一次从小冉的伤处移开。
没有人会尊贵到穿这样的衣服来小酒馆喝酒。
只是现在这种珍贵的衣服,偏偏就是穿在眼前这人身上,而眼前这人却就是偏偏出现在这样偏僻的小酒馆里。
除了古怪,似乎没有别的词来形容了。
那人的脸正好在阴影中,五官看不分明,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忽而,阴影里的人又笑道,“小地方人都不懂规矩,三位莫非与她计较不成?”
依然是悠悠闲闲的调子,好像那位老板娘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若不是刚才他说出了连玢的名字,也许所有人会将他当作一个看客。
“她不是不懂规矩,是规矩懂得太过了些。”少年咬着牙,冷冷地看着门内的人。
“是么。”门内的人轻笑起来,然后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老板娘正色说道,“那么连玢,我要罚你。”
“公子。”老板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苍白,肥厚的嘴唇竟开始哆嗦,然而却半点也不敢反抗,低下了头轻声道,“连玢甘愿领罚。”
“你扰了这三位朋友与我的雅兴,罚你去拿来我们最好的酒,给三位好好陪个不是。”门内的人爽朗地笑道,随即缓步而出。
阳光下,他的容颜终于被三人所看清楚,年轻俊美的面孔,嘴角带着笑,仿佛可以说出什么令人神魂颠倒的咒语,而所有人都是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吩咐。
可惜小冉却并未将此放在眼里,只冷笑道,“你想做什么戏了?你让我们离开就好,我家小姐身子虚,经不起你这样的瞎折腾。”然而强撑着说完这样一段话,已是疼得直吸冷气,脸色也更加苍白。
“在下不过是想交个朋友,姑娘怎的这样说,”受到羞辱明明是该气恼,然而此人却面色不改,声音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带着笑意,“手下人做事没做好,也实在该怪罪在在下头上,望三位见谅。”
“罢了,”浅蓝色衣裙的少女叹口气,“既不是成心,也不必怪罪于她,只不过阁下究竟是何人,等在这里究竟是何用意?既已伤了小冉,若要赔罪,为何又要等在这里不为她医治?”
“是在下失礼,不如请三位移步,再好好叙述一番。”
连玢看看脖子上的长剑,有些尴尬地望着他。
“放了她吧,”那人走近,语气竟带着一种魅惑,“她是我的人,她要做什么,全凭我的一句话。她会知道什么,自然也都是我告诉她的。”
“你不怕我杀了她?”少年的剑又向前递上一分。
“不怕,”那人的手按在少年的手臂上,却并没有用力按下去,也没有逼他撤剑,却自顾自添了句,“因为你们打不过我。”
他说这话的神情实在太过泰然,就是陈述事实也不该让语气那么平淡,但他似乎就是不怕惹恼了少年,挑衅有的时候不必靠语气。
少年的涵养却很好,依言便将长剑收起。
那少女咬着唇,唇色苍白,却怎样也不肯放,眼睛是坚定而明亮的,带着倔强以及不甘。
那人又笑,“而且,最重要的并非此事,而是这位姑娘的伤应当尽早包扎,在下有上好的金创药,望借此给姑娘陪个不是,与各位化干戈为玉帛,各位也顺便交了我这个朋友。”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