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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别有洞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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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阴冷、潮湿,前方火把烧起的阵阵浓烟,熏得人眼睛发痛。而火光所及之处,仍是望不到头的狭窄隧道,远处隐隐传来人声惨叫,加上背后不时吹来的冷风,更添了几分阴森。
甘王用绢帕捂着鼻子,眉头皱得很紧。以他的身份,从未屈尊降贵过要到这种地方见人,隧道里经年累积的霉臭味令他的胃里有些翻涌,头更是有些发晕。敢叫他来这种地方的人,最好是有充足的理由,否则他可不会善罢甘休。
“还要走多久?”甘王不耐烦的咕哝一句,说话间脚下一软,陷入一滩软泥的靴子上沾了一片污迹。
“王爷见谅,此处关押的人均是有些身份背景的,不能见光。若是走漏了风声,怕是会有人来捣乱。”举火把的人恭敬地答道,“前面再有百丈左右就到了,还请王爷暂且忍耐。”
“哼——”甘王冷哼一声,嫌恶地抖了抖脚上的污泥,“快走!”
一行人沿着隧道继续前行,又走了好一会儿,领路之人忽然停下脚步。火光一闪,前面竟是一堵石壁,俨然是死路一条。
甘王正欲发怒,只见那领路人不慌不忙的走到石壁跟前,伸手在石壁上一番摸索。继而只觉得整个隧道微微颤动起来,那石壁竟缓缓上升,莹绿色的微光缓缓透出。石壁后面是个三丈见方的屋子,四壁雕满神兽仙禽,怎么看都像是个墓室,只是缺了一副棺椁。那莹绿色的光,由屋顶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发出来。如此成色的夜明珠,本是值得赏玩的珍宝,挂在这里却也可怖。
领路人沿着墙壁绕了一圈,时不时地叩打几下,最后在屋子的正中心站定。静待片刻之后,正前方的墙壁忽然微微颤动起来,缓缓退后,屋内霎时亮如白昼。此时再,壁上抬头看,壁上的神兽似是活了一般,只觉得是祥瑞环绕,如登仙境。
一道颀长的身影迎出,令甘王紧皱的眉头微微舒缓了些。那人满面含笑,径直走到甘王跟前,揖道:“事关重大,劳王爷跋涉亲临,还望恕罪。”边说着,边引甘王向石洞更深处走去。
“来都来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人在哪里?咦——”甘王本是不耐烦地跟着那人往前走,谁知踏过一道石门之后,眼前的景象令他吃了一惊。
几道铁索悬起脚下的木桥,桥下是湍急的水流,虽然清澈,却望不到底。过了木桥,是个天然的山洞,足有百丈宽阔,十几丈高。密布的灯火将洞内照得亮如白昼,可清晰地看到蜿蜒而上的石阶,以及崖壁上零零星星地嵌着铁闸门,而在木桥正对的石壁上,赫然刻着“别有洞天”几个大字,气势非凡。
“你这里找得也算费心思。”甘王环顾一周,语气中多了几分赞许,“如此浩大的工程,绝非近些年建成的。你的法子倒也多,从哪里得来的便宜?”
那人闻言笑道:“王爷明鉴,确是在下机缘巧合下得来的。这里最初是因采矿而开凿的,矿采完便废弃了。后来有人偶然发现,便改成这样,本是做些不同寻常的生意,可九国混战后一片盛世,这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哦?是什么生意?”甘王有些好奇道,“在盛世倒不好做?”
那人微笑道:“这生意其实只是在咱们大涴难做,至今在北信仍是有人经营着的,与这地名一般,就胜在‘别有洞天’的意境上。王爷若有兴趣,今夏在下可安排行程,让王爷去体验一下这生意的过人之处。”
“好,你便安排吧!”甘王会意点点头,随即又道,“你说的人在哪里?”
“王爷这边请。”那人在前引路,并未顺着石阶向上走,反而是沿着石壁间的一条隙洞向下走去。十几个侍从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沿途每隔几丈远便悬着火盆,饶是这暗无天日的洞穴之内,也被照得亮如白昼。
只是这路走得实在太长,甘王的气息也越来越沉,他习惯养尊处优的身子,对这狭窄又晦气的地方很是抵触。而他的心里更是纠结,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回头刚刚的路就白走了。可若不回头,等下出来还有更远的路要走,那就真是自讨苦吃了。“还有多远?”
听到这几乎就要放弃的语气,那人只是很淡然地笑道:“很快就到了,王爷放心,此处另有捷径出去,不需再走回头路。”
“有捷径干嘛不直接从那边下来?”身体的疲惫令甘王的脾气有些急躁。
“那捷径只能出不能进,为得就是不能让人轻易发现。”那人对甘王的怨愤似是习以为常,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王爷小心石阶,就是这里了。”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了一处颇为宽敞的通道内,两侧是整齐的闸门,而通道尽头的石室内,燃着熊熊的火盆,可清晰照出一排排的刑具。那人引领甘王步入石室,除了两个侍从随行,其余一众人都留在门外。
甘王到石室内落座,点头示意那人坐到他的旁边。那人随即吩咐侍从道:“先把徐老板带过来吧。”
侍从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拖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人进来。此人周身污泥,从未被沾污的服饰上可看家资颇丰,但从那厚厚的泥垢来看,其已被囚禁在此处多日了。他的头发散乱,目光空洞,双腿蹒跚几乎不能行走,虽然看不到什么外伤,但显然已吃了不少苦头。
“徐庆安?”甘王从听到那人说出徐老板的名字,便已经有所疑虑。见到来人竟真的是徐老板,不免有些惊讶。
“王爷不是想知道当日袁家案件公审,那份假圣旨是从何而来的吗?”那人挥挥手,侍从便将徐老板绑到刑椅上。
徐老板听到这话,像是忽然被唤回魂一般,定睛望向那人,颤道:“何镇海……你……”却被侍从一个耳光扇噤了声。
“什么意思?”甘王眉头紧皱,前几日袁家公审时的不快再次涌出。原以为袁家公审案即便不能给成国公府治罪,也可大大折辱其名声。谁料那份假圣旨一出,不但袁家从叛国变为含冤,成国公府也从包庇要犯转为为民伸冤。滦州、湐州的监州司为此被收押查办,连甘王府反而差点被卷入拐卖人口的案子,最终以向成国公府致歉收场,这口气他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在下极力劝阻王爷公开追查假圣旨一事,想必王爷心中存疑。”
“别卖关子!”甘王对何镇海不紧不慢的调子有些不耐烦,若不是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他何必遭罪走这一趟?
“涴西六州的冯司金任职以来政绩卓越,所辖州内年税入逐年攀升,数度得陛下嘉奖。冯司金乃是王爷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有此成绩也是王爷教导有方。只是地方司金要想站稳脚跟,免不了需要乡绅们的支持。徐老板是我们涴西商会近几年的执掌,对冯司金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而且……”何镇海起身踱步到徐老板身侧,轻按着他的肩膀道,“据闻两位的私交甚密。”
“司金肩负一国税入重任,能与民间商会通力合作,使民生富庶,乃是地方之幸。”甘王的话中并无情绪。
“王爷所言极是。”何镇海笑道,“我们涴西商会幸得冯司金的支持,近年来发展的势头迅猛,已是仅次于涴京的第二大商会。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涴西商会的执掌是五年一轮换,虽然徐老板建树颇丰,可在今年就该卸任了。这继任的人……”何镇海顿了顿,继续道,“王爷也认识,正是袁子盈的父亲——袁守成。”
何镇海戛然收声,石室中只余火把燃烧声噼啪作响。甘王的目光牢牢锁住何镇海,知道他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
“徐老板是个精细之人,经手的交易皆有账目记录得一清二楚。可有些东西是只该记在脑子里,断不能白纸黑字落下凭证的,否则一不小心落在有心人手里,就会惹下大麻烦。你说是不是,徐老板?”
何镇海手上的力道加重,似是碰到了徐老板的伤处,令其惨叫不止。
“涴西盛产木材,近年来国运昌盛,大兴土木,自然是行情看涨。可涴西商会的盈利连翻数倍,靠得却是柚木,而且大都是销往尚国的。柚木是制造战舰的上乘选材,外销数量自然有明令限制。但在徐老板的账册上,外销的柚木远远超出限令,一经查出,轻则充军发配,重则满门抄斩。更重要的是,外销一事仅凭徐老板一介商贾是无法办到的,所以账册之中的往来明细,可说是牵连甚广。”
“这本账册落到袁守成手上了?”甘王沉声道。
“王爷明鉴,正是如此。徐老板真是不小心,竟然将账册遗落在商会中,还被袁老板得到了。虽说做生意难免有些糊涂账,可袁老板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私藏账册指望能获得特赦。” 何镇海终于松开了钳在徐老板肩上的手,“幸亏徐老板及时发现,先发制人,协助官府抄查了袁府。只是既要官府行动,就需有些助力。”
“于是他便伪造了圣旨?”甘王眯起眼睛,声音愈加阴沉。
“正是。”何镇海噙着笑,踱回甘王身旁落座。“以徐老板一介从未见过圣旨的平头百姓而言,能将圣旨做得以假乱真,还真是不易。”
甘王闻言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何镇海。而何镇海的目光也丝毫不闪躲,脸上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半晌,甘王终于先开口:“账册现在何处?”
何镇海摇头道:“抄查袁家时,未能找到账册,袁家上百口人中只有袁子盈落跑,照理应该在她手上。”
“也就是说,账册落在成国公府手里?”甘王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紧绷。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毕竟抄家事发突然,袁子盈疲于奔命未及携带账册也是可能的。但无论在不在成国公府上,经此公审,最不愿账册曝光的,恐怕就是成国公府了。”
甘王略一思忖,点头道:“所以他们才只敢拿出圣旨。”
“王爷明鉴。”
甘王沉吟片刻,瞥向喘着粗气的徐老板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何镇海恭敬道:“听凭王爷吩咐。”
甘王冷哼道:“你们何家在涴西商会的利重高达四成,自家的事还需要问我怎么办吗?徐庆安有再大的本事,有些事也不可能瞒着你来做吧?”
“王爷既是信任在下,此事自然不会令王爷忧心。”
“好。”甘王起身而立,“故事听完了,本王要出去透透气。”
何镇海长身而起,恭敬地引领甘王向石室的另一个出口,同时挥手示意侍从将徐老板拎起拖了出去。而徐老板似是早已认命一般,一言不发。
出口处早有人持灯等候,顺着灯火光亮望去,前路竟是一条水道。这水道足有七八丈宽,两旁洞壁高四五丈,虽有些阑珊的灯火,投在黝黑的水面上,只令人觉得有些可怖。不过水道上停着一艘画舫,船宽几乎占据半个水道,倒也不至于担心行舟安全的问题。
船上已摆好瓜果茶点,何镇海请甘王落座后,船身缓缓移动起来。只是越往前行,灯火越少,甘王不禁奚落道:“你还真是持家有道,偌大的洞穴都买下了,却还要节省香油钱,黑成这样也不舍得多点些灯。”
何镇海笑道:“王爷稍安勿躁,劳烦王爷跋涉至此,岂能只来听些乏味的故事?”
“噢,这一片漆黑的,还能有些什么趣味?”
话音未落,忽有丝竹之声飘来,在石壁间婉转回荡,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继续前行,水面上亮起一点两点荧光,缓缓扩散,直至整个水面都亮起来,才发现画舫已行进一处开阔的湖面,虽仍是在石洞之中,但水面的亮光映在洞顶上,仿佛璀璨的星空一般。
乐声更响,水面的荧光向画舫聚拢,洞顶的光亮也顺势转动,好似真正的苍穹下斗转星移。甘王正要赞叹,忽然听到水面有浪花翻打的声响,循声望去,只见有两列侍女款步移近,最令人诧异的是,她们竟然是从水面上走来。
画舫继续向前,驶入侍女队中,移近再看,每位侍女均是轻纱罩面,个个身姿曼妙,随乐声翩舞而来,围成圈将画舫环住,绕着画舫摇曳而行,一一走过。
甘王伸手想拉住走过的侍女,可众女距画舫的距离看似很近,却偏偏够不到。甘王伸手够了几次够不到,不禁有些恼火,回头正要向何镇海抱怨,却忽然看到有两道娇柔的身影从空中飞近。
只见两名女子,一人着红衣似火,一人着白衣胜雪,在空中翻转舞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时而联袂共舞,时而各展所长,看得人屏息凝神,心潮澎湃。一曲终了,两人携手飞落在画舫上,轻移莲步,面向甘王盈盈下拜。
何镇海早已起身侍立一旁,向甘王介绍道:“王爷,这是我们‘别有洞天’两名最出色的舞姬。火舞、雪舞,还不参见王爷?”
“参见王爷。”两人异口同声,如黄莺婉转。
甘王凑上前,仔细打量两人,红者笑靥如花,白者清丽可人。“哈哈哈,好,极好。这就是你所谓盛世不好做的生意?”
“王爷说笑了,做生意求财,如今我大涴一片太平,我又怎么会找盛世不能做的生意来做呢?”何镇海陪笑道,“比起那不能在盛世做的生意,这等能在太平盛世做的生意,刺激程度总还差些。”
“这样还叫差?”甘王心情大好,搂着两名女子落座,“本王对你所说的信北之行有些期待了。”
“能让王爷满意,就是对她们最好的赏赐了。”何镇海轻轻击掌,六名围着画舫舞蹈的女子走上画舫,前来斟酒侍奉,“至于信北之行,定不会叫王爷失望的。”
舞者退下,荧光渐灭。画舫再次缓缓前行,其间欢声笑语不断,觥筹交错。
从湖心再行三里,便到了岸边。甘王弃船上岸,满面春风。
走不多远,竟来到一处绝壁,从顶上投下的微光来看,少说也要数百丈高。绝壁下有一片树林,一条青石铺成的小道蜿蜒掩映在林间。沿小道步入树林,几个转折之后,便看到几个山洞,洞中有石阶盘桓而上。
“这要怎么出去?”甘王望着石阶调笑道,“总不会让本王爬上去吧?”
何镇海边步入山洞边笑道:“王爷说笑了,若要走上去,怎么能算捷径呢?”
果然没走多远,洞中赫然出现一处宽阔的平台,待何镇海与甘王站上平台后,一名侍从扳动了旁边的机关。
整个平台开始微微颤动,随后加速上升,升到十几丈后,便能清晰看到下面的树林及湖面。到几十丈后,再向下望去,便只剩黝黑一片。
平台急速上升,耳边只余山风呼啸,洞中盛景再不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