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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双七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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涴中双七何期许?江南蝶云北萤雨。
这两句,说的是涴国沿浠沅江两岸,在每年七月初七这一天,出现的一种奇景——沿江南岸蝴蝶纷飞,数量之多,几乎遮天蔽日,好似缤纷彩云;而江北则有铺天盖地的萤火虫,到了夜间,流萤似雨,美不胜收。
由于七月初七是涴国春夏更替之日,也是经冬春两季禁渔后,江海开渔之日,又称“吉渔日”。因此涴国人们把蝶云萤雨的奇景视为“祥云吉雨”,是风调雨顺的象征。
于是在七月初七这一天,就有女子穿蝶衣,男子挂萤坠的习俗,以祈求当年渔业丰收。
所谓蝶衣,是指绣有蝴蝶图案的衣裳。王室贵族女子,可穿“百蝶衣”,顾名思义,就是绣有一百只蝴蝶的衣裳。不过,真正绣有一百只蝴蝶的衣裳,只有王后一人可穿,其余妃嫔公主、王室亲眷,至多在衣裳上绣九十九只蝴蝶。而公卿女眷,多穿“贵蝶衣”、“吉蝶衣”和“顺蝶衣”,分别绣有八十八、七十七和六十六只蝴蝶。品阶较低的官员亲眷,衣裳上绣得蝴蝶不能超过三十三只,称为“秀蝶衣”。家境较为殷实富裕的女子,穿着绣有十六只到二十二只蝴蝶的“丰蝶衣”。普通人家的女子,衣裳上所绣得蝴蝶不得少于十只,称为“巧蝶衣”。而卖身为奴婢的女子,不得穿超过十只蝴蝶的衣裳,称为“素蝶衣”。
此外,未婚女子的蝶衣一律以白色布料为底,已婚妇人才可以用彩色布料制衣,而孀居妇人要穿黑色。
同理,男子佩戴的萤坠,也有严格的分类。王室以玉为坠,公卿贵族用金,普通官员用银,寻常百姓用铜,仆役随从只能用锡或铁。当然,除了这些普通材料,还有许多以云母、彩晶、琥珀、夜光石之类的奇石制成的萤坠,但那些只能用来收藏把玩,不可以在双七这日佩戴,否则就会被视为逾礼不敬。
在涴京中,双七日,江南沿岸遍布盆栽,供人闻香赏花,迷醉蝶云下;双七夜,江北收灯搭台,各渡口宫乐民曲同唱演,令人流连萤雨间。
如此盛事,断然没有错过的道理。于是——
“袁姐姐!快看!那边好多蝴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见一个小女孩利用自己身形的优势,在人群中左右穿梭,雀跃不已地奔向一片“蝶云”下。可她全然忘记自己还拉着一个人,一个不像自己这么小的女子,不住向被她们撞到的人道歉。
“宝儿,不要跑那么快!小心跟大家走散了!”女子被拖着向前跑,不时回头向身后望去,只见同行的人们已渐渐淹没在人群中,心里虽急,却更不敢放开小女孩的手。
这一大一小两名女子,正是袁子盈和田永宝。
霍掌事一早以获得准许,账房所有人在双七日放假一天,到京城中去游玩。正巧田常丰想趁再次出行之前,带弟妹们出王城逛逛,于是两组人便结伴同行。
一路上,田永宝只顾缠着袁子盈,仿佛她们才是亲姐妹一般,连田永安都抛在一边。所以,照看田永宝的责任自然就落在袁子盈身上,也害她此刻几乎跑得断了气。
不好,都已经看不见大家了,这样下去非走散不可!袁子盈再回头一望,熟悉的身影已尽数不见,再也不能任由田永宝如此飞奔下去了。
“宝儿……啊——”肩膀忽然一痛,正想拉住田永宝的袁子盈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什么东西,令她几乎被反冲之势弹倒在地,慌乱中松开了紧抓着田永宝的手,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站住。而被撞的“物体”却剧烈晃动两下,轰然倒地——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随即响起一声爆喝,盖过喧闹的人声,使得人尽侧目。只见一个过度“圆润”的妇人,被裹在一件极其鲜艳的粉色蝶衣里,紧得分不清是衣裳的褶皱还是赘肉的纹理,脸上涂抹的脂粉随着吼叫时的颤动抖落一地……
袁子盈只觉得胳膊都快被撞断了,可她还是忍着痛,先去搀扶妇人,歉然道:“对不起,对不起,夫人您没事吧?”
那妇人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迅速地打量了袁子盈一眼,怒道:“你赶着去投胎啊?如此没教养!你……”
“刺啦——”一声,适时打断妇人的叫嚣,那件粉红色的蝶衣像是终于不堪重负,从背后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大概是粉涂得太厚,妇人的脸色倒是没变,只有脖子涨得通红。
而袁子盈也有些不知所措,原本搀扶着妇人的手,直直得僵在那里,扶也不是,撤也不是。
“啊——”妇人一声惨叫,振聋发聩。
尖叫声未落,人群中慌慌张张地钻出一个小丫鬟来,跑近胖妇人身前,慌道:“夫人,您怎么了?”
“这……这个臭丫头,撞到我不说,还把我的衣服扯破了!”妇人嘶吼着,一把甩开袁子盈的手。
小丫鬟一听,忙机灵地转至妇人身后,替她遮挡住衣衫的裂口,同时厉声对袁子盈斥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冲撞我们家夫人?来人啊!先掌嘴二十,再送到监城司去!”
“诺!”不知何时,已有三名衙役打扮的人侍立于妇人身侧,听到那丫鬟的发令,齐齐出手欲擒住袁子盈。
什么?袁子盈心中一惊,仅仅因为自己撞倒了人,就要被掌嘴,还要送去监城司?这是什么道理?
然而,就在她一闪神的功夫,两名衙役已一左一右钳住了她的肩膊,另外一个正立于她面前,高扬起右手——
“啊……”袁子盈心中一颤,下意识闭目缩紧肩膀。
但痛楚没有如期而至,反而——
“你干什么?啊——”
“哎呦——”
“呃——”
伴随着几声惨叫,袁子盈只觉得手腕一紧,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被人护在身后,面对那坚实熟悉的背影,脱口唤道:“二哥……”
三名衙役转眼被打倒在地,胖妇人和小丫鬟吃惊的同时,不由后退几步。
小丫鬟一眼瞥见来人的别在腰间的铁萤坠,立即冷喝道:“大胆,你一个小小的奴仆,竟敢妨碍夫人理案!简直……”
听到“奴仆”二字,来人双拳紧握,只瞪了那丫鬟一眼,便令其怯然噤声。
“这就怪了,自涴国建国以来,从来只有监城司、监州司、承王司、圣信殿和陛下本人有‘理案’的权利,陛下自然不必说,而这三司一殿中从未听说过有女子当职。”一阵爽朗的女声响起,人群中款步走出一位少妇,悠然道:“敢问这位夫人身居何职何位,因何能有‘理案’的资格呢?”
“娟姐……”袁子盈看清为自己解围的人,稍稍放宽了心。
不料小丫鬟听到霍玉娟的质问,反倒扬起下巴,自得道:“哼,我们家老爷乃是湐州的监州司司长,我们夫人受封五品,你说有没有理案的资格呢?”
看这丫鬟此等仗势欺人的模样,霍玉娟不禁心中好笑,打第一眼见到这主仆两人,便知道她们并非涴京人士。涴京乃是王公贵族、高官巨贾聚居之地,即便是为难一个奴婢,也该先打听打听是谁家的。要知道若是在权贵府中得势的奴婢,就算是当朝大臣也要礼让三分,带银萤坠的可能还要向带铁萤坠的鞠躬作揖,单凭衣着服饰就辱之欺之,实在愚蠢至极。
那胖妇人打量着霍玉娟,看她穿得是蓝色“秀蝶衣”,态度不由缓和了些。但见她一个仆从都没有,料想是哪个不得志的小官员家眷,也不必太在意,于是指着袁子盈开口道:“这丫头将我撞倒在地,想借扶我起身的机会偷我的钱袋,却被我当场识破。我身为监州司司长的夫人,当然不能姑息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理应将她送到就近的监城司。她为求脱身,竟然扯破我的衣裳,我这才叫人将她拿下。我不过依法办事,这位夫人若是有空,不妨一起去趟监城司,也好替我做个见证。”
胖妇人嘴上虽然客气,心中却认定眼前这个“小官员”的家眷不敢造次。自己堂堂一个受封五品监州司司长夫人,肯跟她攀交,已经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若不肯乖乖听话,也就不必再留面子了。
而方才倒地的三名衙役已从地上站了起来,听到胖妇人的话,立即将田常丰和袁子盈围在当中,只等主子一声令下,就上前拿人。
另一方面,霍玉娟也有自己的打算。她绝对相信袁子盈的人品,定然不会做那些偷蒙拐骗的事,很明显是这妇人颠倒是非黑白。只不过,以成国公府的权势地位,事情若是惊动了监城司,即便最后证实袁子盈是无辜的,也会被说成是官官相护,有损府上的声望。况且,长孙夫人特别交代过关于子盈的事,如无必要,还是不要惊动官府比较好。
可不等霍玉娟答话,袁子盈却已不堪忍受此等莫须有的罪名,驳斥道:“夫人,刚才人多拥挤,不小心将您撞倒,实在抱歉。但我凑上前去,只为搀扶夫人,绝无偷窃之心,请夫人您不要含血喷人!况且监州司虽有理案的资格,司长夫人却没有。即便是有,涴京的案件也轮不到湐州的监州司过问,夫人有什么资格命人捉拿我?更不要说是当街用刑!”
胖妇人没料到袁子盈看似文弱,却敢如此抗辩,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小丫鬟见主子发怒,刚想训斥,却被打断——
“娟姐,常丰,你们走得太快了!也不等等我们!”几个人从人群中凑过来,为首的柯鸿文隔着老远便叫起来。
紧随其后的田常广一见二哥被人围住,立即想要冲上前,却被田永安一把拉住,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诶,这是做什么,要打架吗?”柯鸿文见到这等架势,一面调笑着,一面不着痕迹地领着众人反围住了三名衙役。
三名衙役原本气势汹汹,欲报方才被田常丰“偷袭”之仇,此刻见对方来了这么多人,不禁气弱。胖妇人眼见如此,面上也闪过一丝迟疑。
这一切恰被霍玉娟看在眼里,随即道:“夫人,我看这件事一定是有些误会!我这个妹妹自幼知书达礼,衣食无忧,又何必行偷窃之事呢?况且她才来涴京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只怪我这个做姐姐的照顾不周,才会冲撞了夫人。如今夫人的衣裳破了,自然没兴致赏景。若是再去监城司绕一趟,回来时只怕连景色都不见了,更加得不偿失。正巧前面不远的锦霞庄是我们府上的产业,不如请夫人先移步前往,挑几件合心意的衣裳,算是我们的赔罪。换过衣裳自然也就有了赏景的心情,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此言一毕,三名衙役和那小丫鬟的眼光都齐齐望向胖妇人,等候她的指示。
胖妇人听出话中之意,对方也是有背景后台的,而当下对方人多势众,己方显然占不到什么便宜,对方既然给了台阶下,便趁势松口道:“好吧,看在这位夫人的面子上,今天的事就不计较了。”
“谢夫人见谅!”霍玉娟颔首致意,转头吩咐道,“鸿文,你带夫人去锦霞庄,挑选的衣服都记在我账上。”
“明白!”柯鸿文答应着,满面堆笑地领着胖妇人一行人离开。
围观的人们见没有好戏看了,渐渐散去。田常丰见危险已过,放开了袁子盈的手。
感到手上再无力道,袁子盈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幽幽轻叹口气,却正迎上霍玉娟别有深意的笑容,慌忙开口道:“这次多亏了娟姐为我解围,只是要令您破费了……”
“没什么,不用放在心上。”霍玉娟摆摆手,笑道,“只是没想到,像子盈你这么稳重的人,高兴起来也会如此冒失。”
袁子盈无奈道:“要不是宝儿跑得那么快,我也不会……”
一句话提醒了田常丰,四顾张望却寻之不得,讶道:“宝儿呢?”
“宝儿……”袁子盈心中如受锤击,猛然一惊,慌忙望向方才田永宝跑开的方向,却只看见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哪里还有宝儿的踪影?
田常丰见袁子盈的脸色都变了,拔腿冲入人群,搜寻田永宝的身影。田永安和田常广见状心知不妙,也跟着挤入人群中。
“远侯,你带几个人去东边,小阳带人去西边,尽快把宝儿找回来!无论找到与否,午时整准时在聚馨楼集合!”霍玉娟边吩咐着,边拉着呆立的袁子盈紧随田常丰向北寻找。
天啊,自己居然把宝儿看丢了!明明应该抓牢的,为什么会放手呢?宝儿年纪那么小,连从哪里坐船回江北都不知道,万一遇上意图不轨的人……
袁子盈拼命甩甩头,再也不敢想下去,抬头望着田常丰焦急的身影,心中无比懊悔。可以的话,倒希望他来斥责自己,那样她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但从问过那句“宝儿呢”之后,他便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他……果然还是责怪自己了吧?
不对,现在不是该想这些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宝儿。
可茫茫人海,要找寻一个小姑娘,谈何容易?
宝儿离开袁子盈并没有多久,照理不会跑太远,但附近却遍寻不着,令人越来越忧心。
而一个时辰的时间,也很快过去了。
“常丰,我们先回聚馨楼看看,或许其他人已经找到宝儿了。”见约定的时辰差不多到了,霍玉娟拦住仍要继续搜寻的田常丰。
田常丰却道:“你们先去吧!那边还没找过,我过去看看!若是已经找到了宝儿,就让小广回来通知我。”
“不行!”霍玉娟断然拒绝,“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是找人最忌的就是盲找乱撞。不但浪费时间,说不定找人的人倒先走散了。这附近咱们已经找的差不多了,先回聚馨楼看看其他人的情况。找到了自然最好,万一找不到,我们就要计划一下接下来去哪里找,怎么找。涴京这么大,你一个人乱找的话,就算宝儿待在哪里不动,你也未必找得到!”
“二哥,娟姐说得对,别再犹豫了,咱们赶快回聚馨楼吧!”田永安气喘吁吁道。
见田常丰仍在迟疑,袁子盈脱口道:“不如我留下来继续找,你们先回聚馨楼……”
“谁都不许留下来!”霍玉娟左手牵住袁子盈,右手推着田常丰,转奔聚馨楼而去,“咱们成国公府寻人,从来不缺人手。你们放心,就算把涴京翻过来,我也一定把宝儿找出来!”
田永安和田常广听到这话,虽然仍是紧张,却宽心了不少。
但袁子盈却没有那么乐观,虽然跟娟姐做事不久,对她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娟姐答应的事一定能做到,可她虽然保证将宝儿找出来,却并没有保证宝儿会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