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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第一次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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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行军。第五军团与第七军团成功于黑亚麻低地前的重要关隘——涅多厄山谷出山口处汇合。
敌军意图阻拦此次关键性会晤,派遣由3000精锐编成的尖刀部队埋伏于进入山谷的蠕虫关口,试图在此打击乃至剿灭第五军团的有生力量。而关键时刻第五军团的首领临危不惧,沉着应付,灵活运用地形分批击退了袭来的敌军部队。其中被证实尚处在第一个服役年的百夫长赫尔墨斯英勇应战,凭一己之力斩杀总计125名敌军士兵,重伤敌方两名百夫长,立下汗马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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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一定是个厉害人物。”
一个士兵挎着自己的短剑走到篝火旁大咧咧坐下,声音活泼。他的头发是棕色的,从头盔缝隙里露出的几丝卷曲刘海在跃动火光的照映下看得不太清楚。
赫尔墨斯特地观察过人类交谈,在大部分情况下和陌生人会面,打招呼通常是一个足够礼貌而不出错的选择。
因此他说了一句“你好”就又转过头去。
士兵顿了一下,其他人一般在这个时候都会走开,说不定还会将之视作挑衅,而这个陌生人怔愣片刻后又毫不犹豫地笑了出来:“看来还是个怪人。”
他一把将头盔拔下放在盘起的□□,朝火焰伸出双手,脸上浮现出一副慵懒的享受神色。
赫尔墨斯模拟人类的视觉此时才看清了先前被隐在阴影里的来人面孔,新兵的年纪,鼻梁高耸,眼睛比其他士兵都要乌黑,嘴角的弧度向上弯着,似乎是面部肌肉自然的走向。
“你有看过那些士兵,你的同僚看着你的眼神吗,”他的语调同他嘴角一般昂扬,于此情此景大抵会被解读为某种嘲讽,可他理所当然的真挚神态又叫人心头的无名怒火在啃噬理智前便消散无形。
“他们在害怕你,真有意思,他们都没用这种眼神注视过那个发起疯来会肆意处罚下属的千夫长和对面的敌军大将,你一定平时不怎么和他们交流吧?”
“我有尝试过。”赫尔墨斯此刻完全将上半身对着这个颇为自来熟的青年,月光与火光交相辉映下,墨绿色长发与不远处近乎昏黑的林木重叠,想必自己在寻常人类眼中便与那林中缺乏理性的野兽无异。
“这么做只会加重他们的恐惧。”
尤其是鏖战后,他们的恐惧会在自己的长剑已不再收割敌首,却尚在往下淌血时达到顶点。赫尔墨斯确信自己练习过多次的笑容不含任何威胁之意,但要深究其中原因对一个异种来说还是太过高深,所以他只能尽量不让人类直视自己的眼睛。
所以赫尔墨斯说:“我的眼睛不属于人类。”
他感觉到对面的目光焦点落在了自己眼侧的位置。曾也有人在他复述理由后毫不在意地想要挑战,大多数时候——他们无一人能没有任何失态地移开自己的视线,无不是恹恹或惊慌地逃窜,活像看见了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还一脚踹飞了头顶的牌子。
赫尔墨斯也由此知道了自己扮演的错漏之处——可单论外形,他的眼睛明明再正常不过,眼白和虹膜占据的比例适中,瞳孔浑圆,不过分大也不过分小,紫色也足够漂亮,奎维洛雪曾说这颜色与她自己被诸司辰赐予的色彩相仿。
——啊,不该提起她的名字的,她最烦这个了。
在赫尔墨斯难得心生懊恼的同时,青年支着下巴,歪头思考一阵后也给出了结论:
“确实。很漂亮嘛,又太透澈了,没人会愿意被这样的眼睛盯着的。”
他突然坐直了身躯,双手撑地往赫尔墨斯的方向挪近,日后赫尔墨斯能轻易地分辨出这位士兵看似亲切的笑容中准备忽悠说大话时的窃喜神情,不过现在,以异种的生命维度考量不过是个半大幼崽的百夫长只会默默地观察突然兴奋起来的陌生人,听他的食指搭在头盔上一下又一下敲击,在木头开裂的哔剥声、甲虫爬过草屑的窸窣声和其余兵卒颇煞风景的震天呼噜中讲述一个故事。
今天是满月,第五军团与第七军团的首领共同选择的这个驻扎点算是个风清月皎的宝地,两侧隆起的光秃岩壁上星星点点的孔雀石原矿绿得动人心魄,飞速穿过谷地的风携来远处雷鸣的火花。今日的早些时候,精心挑选的祭品已被剥皮,他制成的鼓已然奏响取悦永不停歇之神的喧豗,明日这些凡人必将迎来一场艰苦卓绝的大战。涉及司辰的一切,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无法锚定,遑论这由凡人主导的战争。而在悬而未定与模棱两可的罅隙间,无名小卒向另一个无名小卒讲述他人猜想中的未来,像流浪歌者拉着路过的旅人,弹唱着根本不存在的英雄爱情故事以换取几枚硬币和叫好。
“很像我家乡的一个湖泊——你知道吗,我家乡有个很出名的湖泊,”
青年说着拿手在空气中比划出一个椭圆形,赫尔墨斯发现他的皮肤也比其余人来得白皙,若要搬出一个相似的例子,他会说是淋了蜂蜜的大理石。
“它的湖水是深得像葡萄似的紫色,据说它能映出你自己最真实的模样,湖底的某一处还藏着直通冥界的道路——传说中几百年前一个路过这里的先知饮下这里的湖水后做出预言,她说几百年后的某一日会有一个人牺牲自己将友人从冥界中带回,他归途终点将要推开的门扉就藏在湖底,届时如冰死寂铸就他将征服的染血阶梯,神明亦将亲身过问。
说出预言的第二天,村民发现她的手杖漂到了湖中央,而再也没有人看过先知的身影。有人说她和湖水化为一体了,有人说她在身上绑着石头跳湖自杀,还有人说她就是个骗子,道出夺人眼球的所谓预言后便心生畏惧,悄悄逃离。”
青年突然站起来,站得笔直并再次抬起双臂。只不过这一次他比划的圈比先前要大了不少,热切的情态一时盖过了两人面前熊熊的焰舌。
“然后你猜怎么着——那个手杖居然在湖中心扎根了,它越长越高,到现在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它的树干就和圣堂门口那两根大柱子合起来一样粗——你去过圣堂吗?”
人类总是这样多话吗?赫尔墨斯忍不住出声打断这与开始时偏离过远的话题:“你在入伍前是个吟游诗人吗?看你的姿势,你曾学过琴吧?”
青年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赫尔墨斯莫名觉得对方的笑容似乎……真实了一些?
“我该把这当成夸奖吗?”他重新坐下,不过这次他好好地把双手搭在膝盖上,“我只是个普通的牧羊人,因为家里养不起一个男人而被赶出来参军,弹琴什么的就是个小爱好,在我自己削的里拉琴被拿去当柴烧后我再没碰过乐器,呃。”
前牧羊人后知后觉地挠头,大抵是赫尔墨斯意外充满存在感的沉默让他终于意识到这场由他发起的谈话从始至终就是一个人的独角戏。“我不该总讨论自己,抱歉了。不过平时也没人和我聊天,你是第一个能听完我讲完这些无聊东西的人。”
侧耳倾听的姿势未变的百夫长闻言认真地摇头。
“不,很有趣的故事,”赫尔墨斯甚至打了个表示感谢的手势,“这是我从未听闻的传说,但其中细节能与我进修过的部分秘史一一印证——非常感谢。”
“你相信那是真的?”
“世间有太多凡人不可理解之物,神和从神们,非人的异种和灵体。”异种本人不可置否,“历史在漫长的时光中变成传说,传说又变成神话,我目前没有评判其真实与否的资格,但直接将它判定为伪,和盲信其为真的的做法没有区别。”
更何况有些隐秘历史的一切痕迹是被在其位者亲自抹去了,连记录都不被允许存在。
直勾勾凝视他者的换成了青年,一时无话。
“......”
什么东西振响了凝固的空气,对面的青年似是张嘴说了什么,落在赫尔墨斯耳里却宛若一片落雪,兴许是泥土表面苔藓生根蔓延时发出的声响,他偶尔仍会将人类的语言与自然的语言弄混。
赫尔墨斯问:“你说什么?”
“你不像是个杀人者,更不像是个士兵,你说话的样子简直和大胡子哲学家一模一样。”青年说,“说说你的故事吧,作为交换。哦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
飞蛾鼓翅截断了最后几个音节,赫尔墨斯第一次皱起眉头。这并不是一个好征兆,虽说身处夜晚林地本就更容易受到飞蛾恶劣玩笑的捉弄,但不能排除这是第三位乃至更多司辰现身幕前的佐证......
“你叫什么?”
“好吧,记住了,我叫帕特洛克罗斯。”青年——帕特洛克罗斯无奈摊手,质地和羊毛类似的栗色刘海于额前一阵弹跳,“不太常见的名字对吧?难写又难念,别人都叫我帕特罗。”
这不是真名。
赫尔墨斯挑眉,为这无疑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命名方式,可追问的念头在下一刻便转为拿出披风下带有羽冠的头盔。
“我是为了一个人参军的。”赫尔墨斯举起头盔,透过猩红装饰间的缝隙观察愈发黯淡的营火,迄今为止仅被三者夸赞而的确美丽的薄紫色虹膜里只有光影变幻莫测。“他给了我这个,说是为了更好地帮到他。原本他想给我更多。”
「梦想」,多么奇怪的词语,即使辅以有“语言中的语言”之称的伐诃语解释,赫尔墨斯还是搞不懂。他问过特蕾莎女士,问过王子,前者指向异种早已退回林地的凡世,后者则递上了镶嵌玛瑙的腰带和手柄捻金的匕首。
而奎......养母只会让自己一边玩去。
“......你、啊不,长官原来是百夫长啊?!”
帕特洛克罗斯总透着股莫名戏谑的脸清晰地笼上惊诧之意,很快这份惊诧又因百夫长的后半句话飞速转变成钦佩中混着咬牙切齿、咬牙切齿的不甘中夹杂着羡慕的扭曲表情。在此之前赫尔墨斯很难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凡人的脸上一窥昔日画中之河那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色彩。
这的确是帕特洛克罗斯独一份,因为最后对方的所有神情均回归为原本的平静,如同真切是纯白的漫宿之河。
“大名鼎鼎的第五军团关系户百夫长,上阵第一天就冲进敌阵杀了个来回的百人斩赫尔墨斯长官是个找不到人聊天的老好人,这话说出去谁信啊。”帕特洛克罗斯重新挂出笑脸,他拿树枝拨弄了下面前的柴堆,好让火焰勉强不会就此熄灭。“不过这么看,百夫长、千夫长、护民官乃至将军......不都是会死的凡人吗,归根结底有什么区别。啊长官不是贬低你的意思。”
百夫长模仿对方挤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以后不用叫我长官。”
他没有针对本质那句话做出评论,抛开赫尔墨斯本身不谈,与自己情况类似的混血儿在王国的贵族、乃至皇室中并不少见,有些人俊美如丝绒,有些人切开脉管流出的血会凝成半透明的琥珀。
他及时想起军中森严的等级制度,补上一句:“仅限私下随你心意称呼。”
两人间再无更多交谈。没有人提及这场看似毫无逻辑的谈话中无数有待考察的细节,赫尔墨斯对帕特洛克罗斯向自己讲述的那则疑点重重的预言置若罔闻,帕特洛克罗斯亦不曾得意忘形地追问赫尔墨斯三缄其口的过去。这般颇具默契的寥寂中,地层中钻洞的鼹鼠都不禁放轻动作,两人遂维持这方空间的鸦默雀静,直至换班的号角撕裂夜空。
赫尔墨斯和帕特洛克罗斯不约而同地直立身子,火星所剩无几的余烬彻底泯灭,化为一捧晦暗。无人为此发声,远处点点炬火摇晃,愈行愈近,总会有人添上新的薪柴。
赫尔墨斯的夜视能力在同族中远不算名列前茅,终归超出人类太多,于是他看见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帕特罗借着黑暗上下打量着自己,仅凭藏身云后的残月都能察觉到对方眼珠正滴溜溜地转动。
“湖中央有一棵树,”帕特罗歪七八扭地行了个礼,试探性地递出右拳,“它的茎干确实有不休圣堂的两个拱门柱子那么粗。”
赫尔墨斯迟疑片刻后伸出右拳,覆甲手背与皮肤相撞。
“我叫赫尔墨斯,”异种与人类的混血儿罕见地停顿,语调稍有加重:“这是真名。”
“好好知道了,赫尔墨斯.....”帕特洛克罗斯把头盔夹在腋下,不甚在意地挥手后走向远方,在眼尖地捕捉到从属第七军团的来人时立马中气十足地立正行礼,“——长官!”
交班的兵士本还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被这新兵蛋子这声与怒吼无异的问好一巴掌拍了个清醒。借着火光他们认出了赫尔墨斯头上移动靶子般的装饰物和腰侧悬挂的剑鞘,顿时齐整地快步行至百夫长面前行礼,待他点头后才昂首挺胸前往夜班岗位,姿势挺拔得比军检最终考核时还要标准,扭头带起冷汗阵雨般濡湿半干的地面。
赫尔墨斯回到第五军团的营地,对自己露出了微笑一事毫无所觉。
夏季时节,轮毂燃着永不熄灭的金焰的车舆总比其余时节要更早地现身于苍穹之上。此刻黎明前最深沉的幽暗中,甘美多汁之神的权柄逐渐为恍如风暴的鼓点与类乎鼓点的风暴替代,渴求已被诉说,神圣的、受祝的时刻即将来临。
他开始期待明天的战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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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紫眼的异种将军为王子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看护国门,他最后一次带着身为祭品的使徒深入林地,对方抱着鼓敲敲打打,神色不似将死之人。
将军忍不住问:
也许我们见过呢?
肌肤黝黑的使徒友善地笑了一下,却言之他物。
你进入洞窟时,有听见过山岳内部的轰响吗?
使徒无名指尖端轻轻叩击框鼓外围用于固定皮面的金属楔子,嗓音伴随着声响律动。
无论您是否曾听闻过这些生灵的传说,您也绝不会错认燧石之子们存在的回响——是的,据传凡世的所有山岳中部分尤为高大奇特的,是沉睡于此的石巨人们折断的身躯。牠们因其父,其母,其孕育者的被谋杀而悲痛万分,生机随之而去,于凡世的表现便是这些永不停歇的巨人结束了牠们的迁徙,就地沉眠至隆起的地壳冲开牠们的脊柱。
牠们的语言血肉生命无法理解,可石源的琥珀,起始的天孽,石巨人之口会永远为牠的手足复述往日言语,和牠们共同的父亲陨落之时的哀歌。解读之法早已失落,可心中尚淌着热血的,不会不为这亘古的悼念驻足。若您踏过没有苔藓寄宿,没有鼹鼠打洞的岩层,那么您必然会为这被赠予的亲子牠家族的故事而流泪。
数百年的生命延续至今,虽然我因着些未知缘故失去了过往的记录,将军说,但我很确信,我终究不是凡人,我的眼角未被泪水湿润过,即使我体内的确奔涌着凡人的血。
是了。使徒放下手。那是因为石巨人之口的故事发生在更早的篇章中,而新神并不乐意见到篇章以外的为不存在的悲剧叹息。篇章间彼此独立,这是规律,即便记录的残片能作为一个双关的恶劣谐语为现在的故事增色,记录本身绝不能对现在造成任何影响——
圣雅那略用长长的麻袍盖住框鼓,眼中一点一点跳动的篝火不知何时凝成一个恒定的亮斑。
所以我们是一见如故。
如同雷电劈开云层后朝地平线荡去的回音,少年又重复了一次。
只是一见如故。
-梦中?-
不要参杂进司辰的谋划中。
果园间,灰白双角的墨利阿得丝正摆弄自己栽下的树苗。她脚旁篮筐内堆满果实,颇为心不在焉。
我不会救你,我救不了你。她看了自己的养子一眼,很快又人性化地撇开目光,她本不需要用这多余的举动示意同为异种的林地之子。不,不该说成救援,和骨白鸽的交易你自己操心,但在天孽的事情上我不会支持——
对方碧色与深紫相间的双眼注视着赫尔墨斯,又一反常态地叹气,这位双生女巫的具名者此刻就同她柔美的外表那般“多愁善感”。
算了,画中之河会将一对姊妹掇升至更高,你的叶脉亦必然会与你曾剥离的残片交错。
女主人咔嚓剪下一段外表幼嫩的枝条。
万物皆向下流淌,天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