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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森林尽头的村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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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笼雾罩的小径,偏居世外的村落,世界的表皮在这里变得稀薄。」
———性相:森林尽头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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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第二重、抑或是第三重历史,总之对于已被裁定的诸史来说,那是在第几重历史并不重要;更何况那重历史完全没有在人类的记载里留下半分痕迹,就连异种们也对此知之甚少——这种无处求证的情况倒显得希雅因的经历过于离奇,可曾经的摆渡人记忆出错的概率微乎其微——总之那是个漫长的故事。故事起始跨越的时间对于异种来说不过弹指,但它的影响却跨越了多重历史,直至现世。}
*****
几乎终年被积雪覆盖的涅多厄山谷总是比大陆上的其他人类聚集地更加危险,而冬日夜晚的涅多厄山谷就无需再提了——光是屋外冬风从山坡上奔涌而下怒号着穿过树林,以及其中裹挟的冰屑切断枯枝或是没来得及藏身的雀鸟时的情状,就能让厄多涅斯村子里95%以上的精力无限、人厌狗憎的小孩乖乖上床睡觉,更何况环抱村子的茂密褐色树林潜藏着远比冬风还要恐怖千百倍的居民。
【异种】。
多重历史被裁定之初,原初生命离开了有无限辉光流转的漫宿,独自穿过无光林地来到现世,从此不断在世界表皮上洞开门关以拜请司辰。
而异种和人类一样,皆是原初生命分化出的种族,却在第一重历史里某个古王朝覆灭后开始憎恨自己曾经的同胞。各中原因已湮灭在被司辰宣判死刑的黄沙残垣间——对后世诸史来说甚至这一部分也不可考。
大部分异种因为牠们将力量寄宿在记忆中的特殊传承方式而世世代代对人类抱有无理由的怨恨,当然总有那么几个例外——但可以肯定的是人类最好不要和异种进行任何的接触,厄多涅斯村子里的人们也是这么做的。
“不要独自进入树林深处,那里有让人长出狼皮的疾病、害虫寄宿的月光 、穿透血管的残阳和不可听的悼歌。
......
还有身披破碎骸甲、爪似黑刀、眼中有已逝之色闪烁的林地之女,那漫宿墙外的浪荡旅人、往返于现世与海洋间的摆渡者、铭记残烛的善终女神。
我们拜请她以金色的冷冽焰火,向她祈求慈悲的终局。
行走于夜晚林间时,必随身携带易逝之物,以取悦她。
若三道相同伤疤长存,打开庇护之门并献上你的姓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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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雅因忧愁地穿梭于林木间,体表散发的银紫色光辉比平日都要暗淡几分,在一片黑暗的山谷里却仍显得尤为耀眼;纤长形体的轮廓和皮肤很是模糊,只能依稀窥见与人类相似的躯干上文字般的印迹和几片碎裂如镜、繁复花纹依稀可辨的铁灰甲冑,看起来美丽脆弱又狼狈——如果忽略牠周身骇人宛似死寂本身的无瑕寒意,和垂在身下、崭然若冰霜的双爪。
风雪仍在吹拂,遮蔽了头顶满盈的月亮。疯狂之潮的影响减轻的同时,希雅因寻找猎物的道路也越发昏暗。
不外乎希雅因如此忧愁:牠已经整整2月没有进食了!
今年冬之时节到来的如此之早,和先前的数十乃至数百年相比都提前了至少半个月。早有预感的异种各族祭司们在希雅因反应过来前就已存好了足以熬过好几个冬日时节的食粮,怕冷的和牠打个招呼便一溜烟钻进地下洞穴再也不见,不怕冷的要不提腿暂时离开这片树林,要不就提前把自己吃成球然后禁食一整个时节。
而且每到牠觅食的时期,祭司们看向牠的眼神会相当微妙——并悄悄地限制自家小辈的出门时间。
[明明牠不吃异种的好吗,异种在大限来临前比活着的人类还难吃。]牠曾如此控诉道。
于是所有异种的神情更加微妙了。
希雅因在一棵光秃秃的松树前停下。牠的“耳朵”从呼啸狂风中攫取出细而尖的吱吱嬉笑,牠的“鼻腔”间有心与冬此消彼长的脉动一过即逝:又一个生命将自己献给了涅多厄山谷本身。
怪异形体上安放女人头颅的美丽生物的体表光辉迅速黯淡下去,白霜攀上四肢末端,以及甲胄下几片如同雾气飞舞在牠周身的残破布料。随着光芒的收敛,一直存在于牠周身的绝对静寂也被山中冬日渗透,冰雪再次被允许伴牠左右,未颔首时连凡世的温度都不能于牠体表流连分毫。
刻意收敛冬带来的影响后,希雅因在树林里转了几圈,很快便找到了自己适才发现的目标:一个倒在雪地里、还未失去呼吸的人类男性,寒意为他圆睁的双眼蒙上坚硬的白翳,用皮绳串起吊在脖子上的粗糙骨笛不知何时断成两半。
四五只外形神似块状根茎植物的「异种」正扒在男人的衣服间,边发出对人类来说呕哑嘲哳的声音交谈,边挥动有四个指头的尖爪将男人本就不厚实的棉服撕成了破布条。
「难怪没有听见祈祷。」希雅因了然,行至男人身前,注视着损毁的骨笛逐渐消融于空气中。
那些外皮皱缩的褐色小生物目睹了这一幕也停止了看似嬉戏打闹、实则进食前奏的举动,而是互相拉扯着在尸体胸口缩成一团,一齐叽叽咕咕地向面前这位绮丽的、可怕的、无言如雪的林地女主人表达敬畏之情。
「庇护者,林地之女,仁慈的希雅因,我们无意冒犯!」
牠扫视过对面瑟瑟发抖的一团,这些被人类叫做“地妖”的「异种」通常成群活动,擅长引诱猎物至陷阱或使其迷失方向,待到后者将死未逝才会用自己锐利爪牙吞食风中飘摇的魂灵,是一种狡诈的小型生物。
希雅因挥挥手,示意地妖们可以离开,它们如蒙大赦地又抖了一阵,表达感谢与敬意后便迅速窜进林地深处。族中长辈总把训诫挂在嘴边,女主人平等地引渡山谷内的所有异种与人类,面见她须献上易逝之物充作通行门关的凭证。
而希雅因赶走它们的原因,除开惯例的收保护费,不在乎于吃这一方面地妖着实不是什么挑剔老饕或异种美食家,经它们之手的尸体总会残留些粗暴撕扯后残余的怪味,就像锋锐的铁锈和燃尽的硝烟,光是它们只站在一边牠都能感受到男人颅内光晕正点滴暗淡下去。
希雅因与其他异种不同,牠不喜欢食用被杀死的生命——这样会把血洒得到处都是,还会让尸体带上一股怪味,而像面前男人一般的才能得到牠的青睐:苍白无力、形同枯槁、走投无路、生机如枝头的褐色枯叶——他们的味道总是似死亡般干净泠冽,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情绪,吃下去的瞬间仿佛离家乡又近了一点。
因此牠并没有立马粗暴地咬断人类脆弱的喉咙,而是半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指头,用尖锐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剥下男人身上厚实的衣物,露出他还带着温度的胸膛。
然后将自己冰冷的、与人肖似的手掌轻巧、准确地覆在男人跳动逐渐减缓的心脏上方。刺骨寒意从掌心冒出,半晌后连同人类体表立马退去的血色消失。
「引渡完成。」
从希雅因发现猎物到尸体处理完毕不过半分钟不到,尽管牠不介意以繁琐的程式消磨大限来到之前近乎无穷无尽的时光,但牠仍不由自主地为自己高效的行动而欢喜——牠拥有更多消化食物里蕴含的记录的时间。
大概是被某只骨头鸽子传染的怪癖,希雅因喜欢在吃掉人类的尸体后细细咀嚼他们的记录,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姓名、画面、无法理解的情感,那些被遗忘的蒙尘珍宝。不过与那位司掌纪念与哀悼的的司辰不同,牠对失落之物从不抱有广泛的好感或兴趣,反复铭记的行为大抵也是出于消磨时间的目的和权能带来的强制性义务。
反而牠很乐意对将死却不得善终之生者散布名为【死】的恩泽,犹如千百年间牠在现世游荡留下的痕迹,犹如牠被人类带着恐惧加封的尊名。古老双刃也曾评价牠“若你不执意守着通往那一神位的顶点之门却不亲自执掌,大抵也要去当裂分之狼的具名者”,言语中多有无奈。
牠拎起失去心脏的男人,正准备找个地方继续吃剩下的部分时,一名不速之客蓦然打断了这份寂静。
“那个人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好厉害!”
裹着灰扑扑棉衣和兽皮斗篷的女孩从灌木丛里“呼啦”窜了出来,双眼发光地盯着希雅因先前放在男人胸膛上的爪子,仿佛那是什么稀奇的玩具,而不是一只非人异种的一部分。
紧接着她猛地抬头,以更加热切的眼神盯着希雅因,即使在月光下也几乎看不见瞳孔的双眼令希雅因鬼使神差般想起了自己诞生的那片漫宿中的无光林地。
“你是怎么杀掉他的,能教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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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语言繁如烟海的词汇里,希雅因最无法理解的便是“似曾相识”。
「明明是第一次体验的事物,明明在此时此刻之前他们短暂的人生轨迹里根本不曾留下“记录”,为何他们能诞生如此的错觉?同样是从无光林地赤身走入现世的生物,为何唯独他们的思考器官衍生出了这样一种对生存和寻求神秘毫无益处的功能?」
希雅因无法想象时刻生活在这样一种体验里的感觉,对于异种来说“记录”便只是纯粹的“记录”,绝对不会和预知或当下混淆,若当真出现了类似的体验那一定是记忆被人动了手脚,是危险降临的警戒信号。
可就在那一刻,那个女孩抬起头,盯着牠的双眼中不存在任何影子的那一刻,希雅因的理性、牠的心——如果牠有那种东西的话——被一种虚无缥缈宛若沙粒的怀念扼制在前所未有的动摇中。牠感觉自己好像闻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清湛、荒寂、恍似杳冥晦暗的林地——
体表有银紫光辉流连的异种人性化地瞪大了同样烁亮的瞳眸。
牠下意识抬起覆满坚硬鳞甲的利爪,比他们之间呼啸而过的狂风与冰雪更快,能够轻易撕裂金石、破开城塞的爪子倏然朝柔弱的女孩袭去;四指完全张开,在雪地上投下可怖的瘦长阴影,仿佛要将女孩彻底撕碎,又如同想要紧紧抓住什么转瞬即逝之物。
顷刻,林木间陷入了如同沦没的凝寂中。
积雪、枯枝、冻土、风声、啼鸣、心跳、寒冷、灼热、净白、森绿......从希雅因伸出的爪子尖端开始,终末的法则向四周扩散。它们无形地蔓延开来,蚕食着一切可消逝之物。
牠脚下的积雪迅速地消融,连同淹埋于下的枯枝、冻土、草根、虫豸一起渐渐褪色、透明乃至消失;喧嚣的风声、乌鸦的啼鸣、鲜活的心跳也随之冻结;更不用说空气的冰冷、肌肤的灼热、净白月光和窈冥虹膜——物质、声音、温度、颜色、气味、乃至思想与时间,皆在冬日的静默里无言破败。
万物终将向下坠入无光之海,他们、牠们、祂们的终结地。
唯独不是牠的。
爪锋在女孩的鼻尖停下。
外形酷似人类女性的异种扩大的瞳孔停止闪烁,牠后知后觉地放下爪子。
“真是奇怪,一个人类的身上怎么会有漫宿的气味,即使人类可以在梦中进入漫宿,他们的□□也无法保有那种影响......”
希雅因思考着,恢复理智的思想认真运转起来,“更何况那个幼崽并不是[天命之人],没有闻到秘传的味道...... 而且我怎么会没有发现她?难道是我的错觉吗?不,这个可能性比她其实是个神明侍者还低。”
努力思考一番后的希雅因在一阵头脑风暴后果断暂时放弃思考决定先行返回自己的小窝。牠的晚餐肯定是泡汤了,但还好牠不是很饿,到了牠这个等阶进食已不是必须,但出于一些特殊的......个人原因,希雅因还是会定期食用定量的尸体,什么尸体都行——当然是人类的最好不过。
“所以现在可以专心解决那个幼崽的问题了——”
希雅因站直身躯,层层叠叠、轻巧似飞鸟羽翼的薄纱外袍凭空浮现在牠的肩上。
风声再次响起,枯木枝条如波涛起伏,乌鸦也因寒冷开始了新一轮的控诉,一切似乎与先前别无二致。
——除了那个人类幼崽。
一颗被棉布和赭色皮毛包裹的团子脸朝下倒栽在雪地里,裸露在外的过分娇小的双手皮肤被冻得发紫,隐隐有向乌黑转变的趋势。冬之密传正疯狂涌入她的头脑,带着森然冷意的影响气息围着她不停打转;冰霜从并不厚实的袖口里爬出,缓缓攀上尚且干爽的里衣。
希雅因愣怔一瞬,紧接着一个闪身在女孩身边蹲下——牠不得不蹲下才得以触碰到她的衣角——掌心朝外,用手背将她翻了个面。
女孩双眼紧闭,同样发紫的面庞除了因寒冷皱成一团外并没有多少恐惧的神情,她嘴角兴奋的微笑甚至还没完全褪去——也就是说,她是因为以凡人之躯正面承受了希雅因未完成的一击中蕴含的高阶冬之密传和这片林地本身具有的冬之影响后大脑过载而晕厥的。
先前也说过,希雅因没有捕食活物的习惯,可她的憩息之所显然没有能给一个被冻僵了的人类幼崽保暖的诸如布料一类的东西。但本着就算对方死了牠也能白赚一具尸体的想法,异种还是用爪子末端轻轻拎起对方后颈处的衣物,转身悠悠飘进树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