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狐》乔天

4、肆

　　无为走后，院子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良久，阿离才开口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我杀了王家一家子？”声音暗哑。
　　云戈祈叹了口气，说道：“当年瞢璇的红花是从王家买的，虽然我没用红花，但单凭妃嫔私自购买堕胎药这一点已经足够治罪，我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到她。”
　　“所以就杀了王家全家？！”
　　云戈祈一时无语，良久才说道：“我对瞢璇的爱护之心，和你对小湖的爱护之心是一样的。”
　　阿离哑口无言，只得抱着小湖离去。，
　　而云戈祈，在院子里一夜枯坐至天明。
　　三更的时候，小湖偷偷跑出来爬到云戈祈身上。
　　更深露重，云戈祈身上冷冰冰的，只是保持着眺望东方的姿势不变。
　　小湖毛茸茸的身子钻入怀中时，他心里一动，冰冷的身子逐渐感到了一些暖意，于是下意识地抱紧了小湖。
　　东方，是京城的方向。
　　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就住在那碧瓦飞甍的皇宫中，金兽燃香，芙蓉帐暖。
　　而他身边除了两只狐狸外，再无长物。
　　“小湖”他低低地唤她，似喟似叹。
　　然后伸出戴着翡翠戒指的左手抚摸她顺滑的毛。“这指环，是我在她嫁入宫门前送她的嫁妆之一。我发誓要让她做全天下最幸福的新娘，哪怕是嫁入皇宫做妾，于是，搜罗了各种金银首饰，她成亲的那天，十里红妆。”小湖感觉到云戈祈身上刻骨的悲凉，向他怀里又靠了靠，云戈祈将头埋在小湖背上，闷闷地开口，“可唯有这枚指环，是我采药时自己掘来原石，一点点凿出的，尺码都比照她手的大小，但成亲那天，她没有带走这指环。因为当今圣上不喜翡翠，所以，她没有带走它。”小湖扫了一眼云戈祈的左手，才发现那指环确实有些小，是女子的尺寸，戴在云戈祈手上，早已勒出红痕。
　　来不及心疼云戈祈的痴情，此时背部传来的湿意让小湖无暇再去胡思乱想，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湿湿、暖暖的，是人类的泪水么？
　　云戈祈，居然流泪了？
　　杀人无形的云戈祈，
　　处变不惊的云戈祈，
　　心思深沉的云戈祈，
　　云淡风轻的云戈祈，
　　居然，流泪了？
　　更令小湖难以置信的还在后面，云戈祈抬起头，蓦地吻上了小湖的眼睛。那双黑水晶一样的眼睛。
　　他温软的舌头轻柔地舔舐，在这个寒冷的夜半裹挟着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于是小湖生平第一次知道，身为狐狸的她也会流泪。
　　在云戈祈吻上她眼睛的那一刻，她的泪水奔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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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还是不急不缓地过着，阿离眼中依旧只有小湖一人，云戈祈似乎也忘记了那一夜的意乱情迷，而小湖，她不敢奢望云戈祈会喜欢上一只尚未幻化成人形的狐狸。
　　直到有一天夜里，云戈祈抱着小湖准备入睡的时候，一只信鸽飞入了屋子。一灯如豆，云戈祈在烛火下展开信来读，字迹娟秀，只有寥寥数语——欲掌凤印，须得麟儿，急需灵狐血配药。落款赫然是瞢璇二字。
　　云戈祈认命地闭了闭眼，随手烧掉了信，火舌吞噬着信上的字迹，云戈祈的左手紧握成拳，翡翠戒指深深地勒入皮肉。
　　最后，他连小湖也保不住么？
　　一年前，云瞢璇因为滑胎元气大伤，很难再受孕，于是想用苗疆秘药把身子补回来，只待她诞下皇子，皇后的位子便如入彀中。只是，那秘药中的一味药材稀世罕见，便是这灵狐的心头血，云瞢璇想起她曾央云戈祈救过一只白色灵狐，这才写信来求。
　　要舍了小湖而达成瞢璇的夙愿么？
　　云戈祈的面色逐渐苍白起来。

　　第二日一早，云戈祈将阿离叫进了书房，一夜没睡，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
　　“你带着小湖走吧。”云戈祈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走得越远越好。”
　　阿离浑身一震，有些不可置信，但并未多说，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收拾包袱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院子里传来了小湖挣扎的声音。
　　云戈祈手指微微一动，但随即克制住了自己冲出去的欲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湖的声音也渐行渐远，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整个院子归于寂静的时候，云戈祈禁不住以手掩面，唇角勾起一丝苦笑，怎么办，他已经开始后悔放走他的傻小湖了。

　　阿离半拖半抱着小湖，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小湖死命地挣扎，阿离将小湖狠狠地按在怀里，痛惜地大喊，“你回去送死吗？！回去，他就要为了他的妹妹取你的心头血！”
　　小湖一下子愣住了，皱眉看着阿离，似乎在问你怎么会知道。
　　阿离冷哼，“我已成妖，自然有办法知道。”
　　小湖于是低头不语，眼睛里的水汽逐渐氤氲，她知道，回去的话就是送死，可是，没有灵狐血，他拿什么帮他的妹妹？
　　她要回去！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打定主意，她一下子张口咬在了阿离的手腕处，阿离蓦地怔在了原地，他疼爱至深的妹妹，居然，为了别人伤他？！
　　可是，纵然如此，他依旧没有阻止小湖，云戈祈说的对，自己对小湖的爱护之心和他对云瞢璇的爱护之心是一样的。但凡是她们想要的，便统统给予。
　　所以当阿离看到吸血后幻化成少女模样的小湖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走吧”。那么多无奈与痛惜，最终化作一句成全。
　　他注视着小湖迫不及待向山下奔去的背影，胸口，好似被人生生剜下一块一样。
　　你走吧，从此你自有人守候，再不需要我的温柔，哥哥终究不能取代爱人。只是不知道云戈祈领悟了这个道理没有？如果没有，岂不是累了你一生？
　　罢、罢、罢，他毅然转身，消失于葱茏的树木之间。
　　小湖赶回小院的时候，云戈祈刚刚沐浴完毕，正在整理装束。
　　小湖从来没有想过，脱下了那身灰布袍，换上锦衣的云戈祈可以这样风姿烨然——高束的黑发闪耀着锦缎般的光芒，天青色的袍子绣了繁复的银色藤蔓花纹，那一双眼睛，光华流转，令人不敢逼视。
　　她很没骨气地看呆了，云戈祈看到站在门口的小湖，有些讶异，但却什么也没说，只微笑着注视着小湖。良久，小湖才回过神，有些生气自己身为一只狐妖竟被凡人勾了魂去，但看到那熟悉的笑容，忍不住就鼻头一酸，猛地冲了过去，像往常一样手脚并用地往云戈祈怀里钻。
　　云戈祈低低地笑，胸腔震动不已，小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成人形，不能再窝在他怀里了，懊恼地直拍头，旋即想要起身，云戈祈却一把抓住小湖的手，将她拉入怀中，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我很高兴你回来。”小湖也笑了，眉眼弯弯，云戈祈看到她喜悦的样子，嘴角也忍不住勾起，低声呢喃道，“傻小湖！”
　　真是傻小湖，回来干什么呢？
　　小湖不服气地撇嘴，却是满心欢喜。
　　终于，她也能像这样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倚在他怀里，哪怕只有这一次，哪怕马上，他就要取走她的心头血。
　　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云戈祈的唇又一次轻轻吻上她眼睛的时候，他却突然处置如风，就那样突如其来地点了她的穴道，她呆愣愣地望着她，满目凄惶，云戈祈叹了口气，笑骂，“真是傻小湖”，只是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现。
　　“无为！”他正色喊道，于是本应已死去多时的无为道长竟然再次现身，“小湖交给你了。”云戈祈淡淡吩咐，无为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你为了让追查滑胎事件的皇家密探死心杀了我的一个替身就罢了，最后竟还要把这只狐妖托付给我，不是成心扰我清修么？”云戈祈眯了眯眼，语气中充满威胁，“她若是修不成正果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无为不易察觉地抖了抖，点了小湖的昏睡穴然后利落地扛起她，临走前，他难得收敛了一贯的戏谑，认真地拍了拍云戈祈的肩膀，低头默念了一句慈悲，最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小院真正地陷入了寂静。
　　云戈祈对着东方发了一会呆，然后修长的手指拈起了一把匕首。
　　其实配那药，不一定要灵狐的心头血，拥有苗疆血统的他的心头血，同样可以达到功效。
　　取完血后，无为会将它制成药丸，送到皇宫。
　　瞢璇的夙愿就此可了。
　　“无为道长”的尸体也可以让一年来一直在附近转悠的皇家密探放弃追查滑胎事件，只因无为死了，王家阖府也死了，皇后自缢于冷宫，如果他也死了，那么便再无线索，瞢璇从此，再不必担忧。
　　轻轻擦拭匕首，云戈祈面色平静，他终究得以让瞢璇一生平安喜乐，岁月静好。她要的，统统给她；她不要的，全部毁灭，既然她不再需要自己，那么便将自己也毁了吧。
　　她只管尽情追逐自己的幸福。
　　于是匕首没入胸口，暗红色的血液喷薄而出。
　　倒下前的最后一刻，云戈祈脑海中浮现的是小湖窝在他胸口仰望他的眼，瞳仁清亮若秋水。真是，傻小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