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封尘》安岁岁

4、Chapter 4

　　凌南高中位于H市近郊，H市自古繁华喧嚣，却偏偏在近郊有这么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三十年前，凌南高中在半山腰上建校。自建校以来，对学生分数的要求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凌厉，那时候凌南高中只招收女学生，是名副其实的女校。
　　而那光秃秃的山，也因为在它的身上建立校园的缘故沾足了光——人为地被栽种了各种树木，年复一年，竟也越来越郁郁葱葱，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大好景象。
　　而历经几十年，凌南高中也不再只招收女学生。
　　与时俱进般的，一次次变革，最终成为本校学生口中的监狱式校园。
　　恩，好吧，用比较专业一点的说法是，全封闭式寄宿制学校。

　　秦尚尘当时就在这所学校里。
　　凌南高中是个很矛盾的学校，就像个冰清玉洁的婊&子。当时，秦尚尘这样想。
　　的确，凌南高中优秀的校园环境和高昂的学费在H市首屈一指，堪称贵&族学校。但与普通贵&族学校不同的是，想要在凌南高中求学的学子，除了要交付华丽丽的学费，还要有比这华丽的学费更加华丽的分数。
　　所以，虽然凌南高中的学子们一个个非富即贵，却鲜有绣花枕头纨绔子弟，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而说它像婊&子，是因为，秦尚尘入学前，听说因为一个比自己大一届的学&姐嫌凌南的制&服宽大难看，严重地为自己的青春减了分数，它便因此废除了《凌南高中校规》第六条——为规范学生行为，增强集体主义观念，学生在校期间必须身着统一制&服，衣着干净整洁，无明显污渍。
　　那位学&姐姓董，家世显赫，秦尚尘早就略有耳闻。每月三十天，凌南高中的学生在校的时间就有二十八天，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是最爱美扮靓的年纪，废除校规第六条实乃大快人心。可是秦尚尘一开始还是对凌南高中怀抱了很大希望的，觉得它不应该这么屈服于权势。
　　如此一来，对凌南最初的好感便打了折扣，时不时地怀疑凌南高中是立了贞洁牌坊的妓女。
　　带着这种小小的失望，秦尚尘在入学不久后翘了第一次课。

　　也就第一次地注意到了毛封。
　　彼时秦尚尘站在操场看台的最后一级台阶无所事事，毕竟是寄宿制的学校，连翘课的场所亦是如此地上不了台面。
　　然而就是这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中，秦尚尘发现原来自己身后有人，目光随着台阶层层向上，少年斜倚在最看台的最顶层，目光缥缈地游走在远处校外葱郁的丛林中。
　　秦尚尘自小天资聪慧，长得又是根正苗红，走在哪里都很容易夺走别人的目光，被人众星捧月般的供着，因此从未怀疑过自己强烈的存在感。那时，那样的位置，毛封是不可能看不到秦尚尘的。可是秦尚尘看到他的眼神，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却又好像没看到，眼神涣散地看向远方，貌似没什么焦距，可是下一秒，却又有些定定的。
　　眼前的少年个子比同龄人略微偏低，面上不带什么表情，身着白色衬衣，有些褪色的牛仔裤，很明显的不是刻意装出来的朴素——凌南高中的学生，即便是看来朴素简洁的及其符合学生身份的，一件衣服也动辄几千元。秦尚尘推测，面前少年全身的衣服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二百块钱。
　　恍惚记得他跟自己是同个班级的，在凌南这种官僚之子富贾后代云集的地方，也算得上是异类了。
　　秦尚尘本不是冷漠之人，遇上同班的学生，打个招呼也是人之常理。只是毛封神情木然，似有心事，秦尚尘蓦地，就有点不知道怎么组织两人间的开场白。
　　终于决定要开口：“喂……”
　　于此同时的，毛封眼角坠下两滴清泪，因为泪水来得突然，并没有酝酿的时间，竟像是凭空流下来的。秦尚尘不禁愕然，未说完的另一半“喂”字生生地卡在喉咙里。
　　一时尴尬，秦尚尘只得静静地站着，看毛封举起手背擦眼泪，用力地揉着眼睛，神情像极小孩子。
　　不经意间偶遇了别人的软弱，秦尚尘还以为这会使他们的关系拉近，安静地等待毛封哭完，等待毛封同他说话。
　　然而毛封擦完眼泪，依旧当做没有看到秦尚尘似的，从看台上一级级地走下来，路过秦尚尘之处眼也未抬，甚至他的手肘蹭到秦尚尘的衣服，也像没有知觉一般地走了过去。
　　看着他下去，慢慢走远，秦尚尘的心情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匪夷所思。
　　怎么跟个女人似的。秦尚尘纳纳地想。

　　这次偶遇激发了秦尚尘的好奇心，在他看来，毛封是个奇怪的人。秦尚尘自小就比同龄人成熟稳重，心思缜密，然而十几岁的高中生，毕竟还是有几分小孩心性，很容易地就被“好奇”牵着鼻子走。
　　于是课堂上总是不经意间眼神就向毛封那里瞟过去。毛封长相不是特别突出，衣着朴素。毛封神情淡然表情单一。毛封沉默寡言很少同人讲话。毛封时常眼神直直地盯着某个地方，长久不动。毛封会在课堂上没有预兆地落泪。毛封除了语文成绩好得离谱，别的科目都稳定地保持在中游。
　　还有，毛封的手腕上有丑陋而深刻的疤痕，疑有自杀倾向。

　　这样一个家世性格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类，在集体里本就很容易吃不开。而学校又是闲言碎语滋生的温床，各种真假难辨的言论如同平静水面骤然坠下的暴雨，涟漪以一种可怕的姿态蔓延着。明明是捕风捉影，却亦能够形容地绘声绘色。
　　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毛封于周围的人来说，越来越像一个比真正的神经病人稍好那么一点的存在。
　　秦尚尘自然是也听说了许多。
　　例如毛封寝室的李&强说，因为不久前与毛封发生口角——学生之间发生摩擦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之后的一天深夜，李&强在睡眠中感到哪里不对劲，是那种在睡梦中都觉得毛&骨&悚&然的不对劲。惊醒后睁开眼睛，便看到一束手电的强光照在自己的脸上。毛封则隐没在这束惨烈光芒的背后，面容模糊，眼睛却如同光束一般，怔怔地盯在李&强的脸上。李&强登时吓出一身的冷汗。
　　再例如，前桌的女生说，在学校的小花园，偶然看到毛封血海深仇般地撕扯着什么东西，刚想走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又猛然地痛哭出声。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哭的声泪俱下，一时怔住，待到反应过来，才又发现毛封开始剧烈地呕吐，强烈的酸馊之味令人一刻都无法再呆下去。于是匆匆跑开。
　　都是些无从求证的一面之词，大家却都相信了。时间久了，秦尚尘也不禁对毛封厌恶起来，人就是这么的奇怪的动物，除了那次看台上的相遇，他俩简直没有任何交集。只因为对方一点可疑的举动跟不辨真假的言论，就可以轻易而坚定地去讨厌一个人。
　　于是上课时偷偷瞟来的毛封的各种举动都变得不顺眼，连带着那次的看台事件——毛封未同他打招呼，也变得让秦尚尘愈来愈耿耿于怀——你一个谁看来都不正常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我置之不理，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明明一无是处，却喜欢装清高。
　　厌恶这种情绪如同疾病，可以如此猛烈地传染。

　　之后的一天傍晚，同学们上完课都奔向食堂吃晚饭，秦尚尘本已走出教室，又发觉忘记带饭卡，所以跟同行的人打了招呼，原路折回去取。
　　于是看到趴在课桌上，瘦弱的身体大幅度地弓起蜷成一团的毛封。初秋的夕阳如血，余晖照耀在毛封的头顶，便在柔顺略浅的头发上形成一围小小的光晕。
　　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在作祟，秦尚尘看到他那闪耀着光晕的，饱满漂亮的后脑的形状，柔软的浅色毛发，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到拧了一下，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虚弱而孤单的小动物。
　　鬼使神差地，秦尚尘慢慢向这只小动物走过去。
　　“喂，同学……”
　　没有反应，秦尚尘看着眼下少年发间露出的一星星白色的头皮，突然觉得讪讪的。
　　再度开口：“诶，毛封醒醒，到吃饭的时间了。”
　　毛封这才像一只真正的小动物那样，缓缓地动了动，隔了一会，才慢慢把头抬起来。
　　秦尚尘心底一颤，只看毛封面色通红，双眼无神地涣散，只怕是生病了，伸手一探，果然温度烫得惊人。
　　“你发烧了吧，怎么不去看病？我带你去医务室。”说着便去拉他的肩膀，将他从座位提起来。
　　毛封正头昏脑涨的全身乏力，根本就不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在学校人缘不好，又没有知心的朋友，一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拉扯，还以为是谁要作弄他，之前把他的课本撕成絮状物的经历又不是没有过，天之骄子们的报复方式，通常也并不比小学生们内敛多少。
　　所以也没有仔细分辨身边紧紧箍着自己的人的身份，眼看着自己的双脚随着那个人一起向门口移动，心里一时着急，便激烈地挣扎起来。
　　秦尚尘又一次的纳闷了，身边的这小子做事怎么就这么不合常理，自己好心带他去看病，他怎么也至于反应得跟上刑场似的，全身晃动不止。
　　秦尚尘莫名，不由得大吼：“别乱动！”
　　安静。
　　几秒钟后，身边的人再次激烈地动作起来，不同于上次的想竭力挣脱，这次毛封拼了不多的力气连抓带挠地驱逐秦尚尘，他正值生病，身体虚弱，不多时便气喘如牛，双眼发红。即便如此，全身却依然没有放松地用力挣扎，双手胡乱挥舞。
　　秦尚尘突然觉得他像个疯子。

　　这么一走神，毛封刚剪过指甲的尖利的手指就结结实实地挥到了他的脸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秦尚尘登时光火。
　　“叫他&妈&的你别乱动你没听到……”话未说完，□□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毛封本来力气不大，无奈被撞到的地方实在敏感，于是疼痛被几倍地放大了。秦尚尘捂着私&处蹲下&身子，也不知道是毛封故意踢的自己是挣扎间无意撞到的，抬头见他又摇摇晃晃的坐回椅子上，一口气闷在胸口，觉得从不曾如此窝囊过。
　　“怎么跟一狗似的，逮谁咬谁啊！！”待到疼痛减轻，秦尚尘站起来，对着又恢复到趴着的姿势的毛封愤愤地说。
　　走近，看毛封动都不动，念及他正生病，刚刚想狠狠揍他一顿的想法又渐渐变小了。只得泄愤地踢了两脚桌子，丢下一句“死了算了，病死活该！”走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