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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五章 夜来有誓两心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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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我至柔佳宫门口,便借言朝事先行离开了。
紫砚等匆匆拥着我入殿,待服侍我睡下,方拈了丝绢为我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
婼水谴了人去请宋太医,趁众人忙碌奔走之时她担忧道:“小姐,您这又是何必?”
我轻叹道:“你不懂,若他真是误解了我,我再辩驳什么也是徒劳无益。况且君煜为人臣子,我只怕因着这层关系而影响了他的仕途。”
婼水闻之愈发着急,道:“小姐好不容易得了龙嗣,皇上又给了您协理六宫之权,如今在宫中地位正逢煊赫,将来诞下皇子想必更是如日中天。若是现今皇上误解而使小姐失势,岂非不值?”
我暗叹:“若真是如此,也枉费了我与他这些年的情分。”
不多时,宋太医赶来,拱手作揖道:“微臣来迟了。”
我卧在床榻,隔着一层床幔道:“本宫忽感不适,劳烦宋太医走一趟了。”
宋子默细心为我把过脉,道:“娘娘只是思虑惊动,胎儿无甚大碍,只需微臣抓几副安胎之药服用便可。”
我释然道:“有你这几句话本宫便安心了。”
隔了半旬,宫里传闻皇上咳症还未痊愈,且愈发厉害了起来,我亦不免忧心,于是那日晌午便趁着他方下早朝,带着冰糖雪梨炖燕窝去了御书房。
那雪梨清润生津,冰糖更是益气润肺,白日里我亲自以清水洗净并泡浸了燕窝,仔细用银镊子一根根捡去了羽毛杂质,三者合而为汤,补而不燥,润而不腻。
方站在御书房门口,耳边便漏进一两句里头大臣们的话。
“褚塞久攻不下,臣以为可用诱敌战术,设伏歼敌,方能大败敌军。”
“但敌军兵强力盛,若敌方未中埋伏而突发进攻,那么易将军则凶多吉少,我军甚至伤亡惨重,丢失褚塞。”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易将军既已身负皇命,想必亦不会临阵脱逃。”
“恕臣直言,此去易将军九死一生,若是易将军中伏而丧,立新帅而威信不高,必定号令不行,军心溃散,不战而败。”
闻到这里,我的心不禁冷得发颤,如同入了冰窖,三寸寒霜九尺冰冻。前线战事竟是如此吃紧,若是兵疲意沮,君煜此去更是生死一线!
不知过了多久,言官大臣们终于纷纷从屋内退出,我放缓了脚步,避退不前。
正巧魏公公送了大臣们出来,见了我忙打千儿,恭迎道:“贵嫔娘娘万福金安。”
我故作镇定,笑了笑问:“皇上可在里头?”
魏公公应了一声道:“回娘娘,皇上正在里头看折子呢,诸位大臣方离殿。”
我道:“劳烦公公通传一声,道是本宫进一盅雪梨燕窝给皇上。”
魏公公笑着答应着,转身进殿传话了,须臾便将我请入了殿。
彼时他正坐在御案前,案上摞起一沓明黄奏折,只见他略舞朱毫,御笔亲圈了一处地方,又题了一行字,方在鱼龙碧玉笔架上搁下笔。
我站在御前不过五六尺之处,他直直地看着我,良久方问:“怎么这时辰来了?”
我让随侍的紫砚呈上雪梨炖燕窝,勉强笑道:“臣妾听闻皇上秋咳不止,便从太医那儿讨了炖雪梨的妙方,还请皇上用一些吧。”
他语气冷冷的,只道:“先搁着吧,朕知道了。”
我应声答应了,亲自将燕窝盅搁在御案上。
“来了多久了?”他突然淡淡地问,像是随意一问,又像一道陷阱,语气里只觉泠然。
“方到了不久,见大臣们在内商议朝政,臣妾不敢冒然进殿,便在外头等了半刻。”
心中虽浮思闲念无数,飞絮游丝万千,思绪杂乱如麻,却不敢露出分毫。
他“唔”了一声,又道:“国政要事,要识得退避。”
我心里陡然一震,英明如他,想必只需几句话便了然于心了,我终究是瞒不过他。
眼神落下处,只见案上一对白芙蓉浅浮雕鱼龙纹镇纸,苍龙傲首,怒目炯炯。然而一旁乍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行饱蘸朱砂的浓字“易率先兵,亲领诱敌。”
我身子不禁微微一颤,指尖亦是冰冷,仿佛那纸上的浓朱色不是朱砂,而是滴血而书一般,直刺透案上惨白光洁的宣纸,一个可怕的念头不由从心而生。
他眉宇间凝然,突然问道:“易君煜,你是何时识得的?”
那日的种种,他到底还是看见了,我不由得震了一下,却不愿再避讳,若是他起了疑心,那普天之下必无秘密可以遁形,于是直言不讳道:“我与他,自幼相识。”
他定定地望着我,许久才道:“好,很好,数年前御书房一见,竟是瞒得如此之好。”
我缓缓跪下身子,拜道:“臣妾无话辩驳,但自入宫后,易将军与臣妾并无牵扯,如今褚塞战况危急,而易将军率兵艰难抗敌,只求皇上别因气恼臣妾而误了前线战事。”
“朕一向待你以诚,行之以信,难道竟都是朕的一厢情愿?朕今日不过一试,你竟然连说一句辩驳之言都不肯!”
心中隐隐担忧他会因我而置君煜于死地,本欲稍加掩饰,不想却关心则乱,欲盖弥彰,他到底还是察觉出了。
他的眼光久久注目在那行朱批上,神色幽冷,最后盯着我一字一句冷言道:“原来你为这事下跪求朕,你以为自己是何人竟能左右战事?你又以为朕是何种人!”
他顺势拉起了我的左手,茜纱蝉衣薄袖顺势滑下,露出一道极淡又刺眼的疤痕。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目光所到之处如晓寒霜结,恨不能钻心剜骨看穿我,他的手愈加用力,似要捏碎那道伤疤一般,痛楚瞬间蔓延至我的四肢百骸。
他愤然道:“果真是如此!”
他怒不可遏,遽然伸手一拂,御案上的白玉镇纸、紫檀朱笔、鱼龙笔架被一扫而落,连带着搁在一旁的雪梨燕窝盅亦“啪”的一声清脆砸落,溅起一地玉碎狼藉。
殿内的宫人被吓得纷纷跪了一地,只匐在地上不敢出气,我含泪仰视着他,只想把泪水隐忍在眼眶中。
他眼底隐隐闪过一丝钝痛苦楚,很快便冷漠淡然道:“你别以为朕就非你不可。”
我心里哀戚委屈,但只能垂泪道:“臣妾辜负皇上圣恩。”
最后,他望了我良久,终于漠然道:“往后不许再来上书房,后宫不得干政。”又对一旁的魏公公道:“送贵嫔回宫。”
跪的久了才发觉膝盖暗暗生疼,那酸楚直钻进心坎里。明堂中万籁俱寂,除了铜壶滴漏之声再无其他,遥遥的,甚至能闻见窗外惊鸟扑翅。
他鲜有如此震怒,连魏公公亦被惊得不轻,连忙扶我起身,悄声道:“娘娘请吧。”
他不再望向我,雷霆震怒后是一片如死的沉寂,万籁悲倦,人寂无声。
我默默无声退出殿内,亦是不肯再回首。
自那事之后,皇上不肯再来柔佳宫,虽然对我宫内的一应供应丝毫不减,所需器物食材供应如常,然而,他终不肯轻易相见,也不愿再提君煜之事,这件事如同一个鸿壑梗阻在我与他之间,中间隔着的是百丈深渊。
相反的,惠嫔的琼露宫和苡姿的静姝宫逐渐炙手可热起来,在宫中与贤妃、我呈四足鼎立之势。然而苡姿即将临产,贤妃照应皇子繁劳,那惠嫔是多伶俐娇媚的可人儿,因而所得恩宠颇多,一个月里皇上竟有十数日前往她宫中,比她初入宫时有胜之而无不及。
平时皇上的打赏繁多而丰厚,琼露宫上下的宫人在宫内也长起脸来,对其他宫人竟也敢颐指气使。这样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惠嫔便晋了惠婕妤。
然而,宫中却无胫而走传起了一个流言:皇上虽宠爱惠婕妤,但这一两个月几乎不曾在琼露宫留宿,在六宫中人看来,惠婕妤黎氏的晋位总是蹊跷。
隐隐约约的,我忆起夏日午后在上书房他的那句:“苡薇不喜欢黎氏?”心里便已然明了了。
那日从贤妃处请安回来,惠婕妤携着宫人聘婷而来,见了我眼波含笑,不过行了个平礼,笑道:“洛贵嫔安好。”
紫砚娥眉一蹙,我却是不动声色,笑答:“妹妹何须多礼,还不快免礼。”
我见她带了一支极美的蝴蝶状金丝攒珠簪,身上披了一件玫红色海棠折枝样的披肩,露出一袭绯色百褶裙,甚是喜气动人,于是微笑道:“惠婕妤有新晋之喜,难怪人也神清气爽,喜气洋洋。”
她笑颜如花,谦卑道:“嫔妾又哪里比得上娘娘有福呢,不过是得些薄宠罢了。贵嫔姐姐身子重,服侍起皇上来到底是不方便,妹妹只能多替贵嫔姐姐分忧了。”
我暗叹柔佳宫近来寂寥,皇上又很是宠信她,不觉鼻间微酸。
那日一地的瓷破玉碎、四分五裂,他那样的九五之尊、无上至权,竟被欺瞒愚弄至此,能够想象他心中是何等的震愤盛怒,面对他的质疑我无言以对,亦无力辩驳。
皇上,我从来不是以色侍他,而他震怒之下,却再不给我一丝解释机会,想必,是伤透了心。
回忆起那年清心堂中暮云之下的偶初见,他因一阙《春江花月夜》驻足,御笔亲题的清心堂,闲置已久的生涩琴弦,如此种种到头来却原是因为那个她——仙逝的庄妃。就如同我从一开始便算计着他,而他,初初相遇时也瞒过了我。
我心中哑然苦笑,难怪,他知晓君煜之事后如此断然决绝,原来,亦是因为前些年她的缘故。
终于,我略略敛起眼底伤感,脸上仍是端庄自若:“惠婕妤年轻貌美自是合皇上的心意……”
未待我说完,只闻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只是在这深宫之中,又有哪个不是曾深得皇上心意的呢?婕妤觉得曾经的艺妃虞氏如何?穆贵人周氏又如何?”她顿了顿,掩口道:“我竟是说错了呢,婕妤资历尚浅,又何曾见闻往昔穆贵人之盛宠,下场之凄惨悲凉呢?”
她着了一身鹅黄织锦宫装,发间插了一支碧玺金簪,一对红宝石耳坠莹莹闪烁,不是绮缬又是谁。
惠婕妤被她抢白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急道:“瑾顺仪,你……”
绮缬饶感不足,继而道:“深得圣宠也只在一夕之间,又如何能比贵嫔娘娘家世显赫,身怀龙嗣来得金贵荣耀。”说话间略侧首问:“洛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我含蓄地微笑,正声道:“惠婕妤聪慧伶俐,想必已知其中利害。”
惠婕妤闻得此番言语,羞愤难当,满脸通红,轻哼着虚福了一下便掉头走了。
我扶了扶腰,道:“她既然装着谦卑,你又何必去呛她这一回。回头她心里委屈,在皇上跟前告上一状,你岂非不值?”
绮缬回眸睨了一眼惠婕妤离开的方向,道:“我偏是看不起她那股狐媚样子。前两日我去凌云殿向皇上传太后旨意,不想在殿内撞见了黎氏。她竟坐在御案前,皇上一手环住她共握着块碧红的鸡血石,一手把着刻刀,正教她纂刻石章,那情景凭谁瞧见了,都要气得沥血。何况方才远远看她只对你行了个平礼,真当自己有多尊贵呢。再说了,她也不会蠢得在皇上面前明着搬弄是非,咱们皇上可是最喜欢她柔顺谦恭的样子呢。”
绮缬利利落落地将所见情形一一道出,脑海里“嗡”的一声浮现出他当日的那句话:
“你别以为朕就非你不可。”
我忽而忆起,几日前苡姿来我宫里闲坐,遮遮掩掩地说起了在凌云殿的所见之景。
那日苡姿去凌云殿请安,刚进了宫门魏公公便匆匆笑着来迎,脸上神色却很是尴尬。
苡姿未曾多想便入了殿,不料里头却立着另一个人,定神一看是敬事房的徐公公,正托着盘子在皇上身边侯着。
他没有叫去,手指轻轻抚过墨绿色的牌子,指尖停驻在一块牌子上并将它翻了过去,道:“跟惠婕妤说别坐辇轿去朕那里了,朕夜里自会过去。”
那徐公公却道:“是皇上,奴才会请容小主好生准备。”便转身要走。
他抬头看徐公公,有些讶异,道:“回来!你办事可越发出息了,朕明明翻了惠婕妤的牌子,你扯上容婕妤做什么?”
徐公公为难道:“回皇上,您方才翻的确实是容婕妤的牌子……”
他翻开绿头牌看果然是,便轻咳了一声道:“朕翻错了。”当下又将临近的一块翻过去,道:“去让惠婕妤好生准备着。”
苡姿絮絮说着这些的时候,神情只是寥落,我听了亦是微微惊愕,他宠黎氏竟然到这种地步了么,眼瞧着六宫粉黛几近无颜色,三千宠爱集一身。
这样想着心底更是发寒,如同卧冰一般,寒得如锥刺骨。
原来,所谓君恩,不过如此。
我黯然道:“她如何不居位自傲呢?多久的功夫已晋位至婕妤,来日成一宫主位想来也是唾手可得。”
绮缬闻之更是不平:“静婉仪如此金贵仍屈居她之下,更不说贵嫔姐姐你的恩宠了,而她家世不是顶好,又凭什么只低姐姐一肩?”
是呵,惠婕妤一向心高气傲,长得亦是美艳,哪里是一宫之主便会称心如意的,只怕她觊觎的是妃位也未可知。
正如此想着,远远看见苡姿身边的采露发足奔来,一见我就急道:“贵嫔娘娘,静婉仪在宫中腹痛难忍,只怕要生产了呢!”
我一算比预产之日早了半月,当下也是无措,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急道:“那还不快去请太医去静姝宫照料。”又对身旁的紫砚道:“快去禀告皇上和贤妃,道静婉仪要生产了!”
到静姝宫刚过巳时三刻,宫中上下已是忙做一团,好在太医产婆等有所准备,我刚指了宫女进去服侍,就见皇上急切赶来。
数十日未见,只觉他身量又清冽了几分,他甫一见我神色仍是淡然,见殿内人来人往,不动声色道:“别站着叫奴才们冲撞了。”
我心里一暖,抬眸看他,道:“臣妾心里晓得。”
他见我如是说,语气不再起任何波澜,问道:“静婉仪如何了?”
我道:“太医方才进去看了,说是马上要产子,虽比预产期早,却也不碍事。臣妾瞧着那太医老成,又是服侍苡姿的胎久了,想必信得过。”
他缓缓喘了口气,像是自语道:“服侍静婉仪的太医经验老道,最是谨慎妥帖不过。”
皇上前脚刚来,贤妃后脚就跟来了,匆匆向他行了礼,便满脸急切,问:“静婉仪可好?”
我答道:“回娘娘的话,还在里头呢。”
正说话间,便闻见苡姿痛苦沉长的低吟声。
我急得坐不安定,起了身就想往内室走,贤妃忙拉住我劝慰道:“静婉仪头次生产难免痛苦难当,贵嫔也是有身子的人,产房血腥可不能入内呢。”
殿内的数个暖炉熏得屋子暖暖的,合宫鸦雀无声,只闻见宫女与太医匆匆起落的脚步声。时辰如细缝漏沙般缓缓而过,殿外也是静默,不觉已是黄昏时分,绯色的流霞如一匹五光十色的织锦,笼罩在西边的天际。
仿佛过了一世般漫长,终于听见内室传来婴儿响亮的哭泣声。
皇上倏地站起身来张望,我亦是释怀。
不多时接生的嬷嬷抱了婴儿出来,喜气洋洋地跪地回报道:“恭喜皇上,静婉仪小主诞下公主,母女平安。”
我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只见襁褓中公主粉扑扑的小脸分外可爱,一张小嘴正微微呷着。
皇上抱过看了更是欢喜,忍不住笑道:“朕已有一子,今再得一女,如此甚好。”
贤妃亦是凑上前来看,笑生两靥,道:“公主生得真是可爱,眉眼间像极了静婉仪。”
我接过他手中的襁褓,婴儿软软地睡在我怀中,纤纤小手微微搭着我胸前。
我抱着公主,又自持是苡姿长姐,趁着他的兴致正高便试探道:“苡姿为皇上诞下公主,可是劳苦功高呢。”
他读懂我话中之意,然对着我却不肯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眼光略过我,转向他处道:“静婉仪性资敏慧,淑声益茂,诞育公主有功,晋为静婕妤,静姝宫上下悉心照料婕妤有功,赏三个月俸禄,丝绢两匹,即日昭告合宫。”
我依照着宫规微微欠身,垂首道:“臣妾替静婕妤谢皇上封赏。”
合宫的宫婢奴才见状亦跪倒在地,喜滋滋地叩谢隆恩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