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宫门深几许》洳苡

38、第三十六章 随风化轻絮（一）

　　建延九年五月十一正逢夏至，亦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好日子。夏朝高祖立，每三年必至九源围场进行狩猎，一为治皇室子弟骄奢安逸之风，二为演练军旅。九源围场南临海湾，西倚燕山之峰峦叠翠，依山连海，而与它接壤的则是一大片广袤草原。一面是绿水青山、小桥人家，一面则风吹草低见牛羊，身处其中别有一番风味。之所以称为“九源”是因为围场内有大小九个湖泊，分别为汇龙泉、翡玉湖、镜泊、涌涓溪、凤临潭、韵意池、神女湖、聚瑶池和乔荟河。
　　猎者，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一般以冬猎为最佳，春猎为最次。春季万兽繁衍，若有此举则有碍仁德，是以我朝一般不春猎。然而因是夏季，宫中妃嫔多耐不住酷暑，迁去避暑行宫路上亦多烦劳，所以皇上干脆携皇亲国戚与后宫妃嫔同去九源围场。一来围场气候清爽宜人，二来我朝崇俭，也可省一笔开支。
　　围场共有八十一围，平日里有严军把守，百姓一律不得擅入，此次择了其中的十八围而猎之，其余围场皆修养生息。脚程快的马车足足跑了三日方才到了围场，此次出行我身边只带了音沐、何长禄、紫砚、婼水、小旋子与小印子，余下的悉数留在宫里照看。除了我之外，后宫之中皇上则携了太后、皇后、贤妃、艺妃、沅妃、翎淑媛、昭贵嫔、玥容华、容德仪、和顺仪、绮缬等十数人来，因着和顺仪与应贵人交好，硬是嚷着要她来，于是皇上便也允了。而晴婉仪、胡才人、秦选侍一些则留于宫中。
　　围场最南面有一处山势极缓的小丘，小丘下便有一群宫殿，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我扶着音沐的手缓缓走下马车，呈在我眼前的是一幅用笔细腻描绘的娟秀水墨淡彩之景。方才刚下了一场蒙蒙烟雨，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晴烟冉冉于婆娑参天树，遥远处的山景似美人羞黛，微烟薄雾淡淡笼着。近处的殿宇则檐角高如啄，比起宫中少一分庄严，多一分秀气，整个行宫便浸在此山此水中。
　　待各宫主子小主纷纷下了马车，便等着皇上指住处于她们。虽到了外头但规矩却丝毫不少，从殿宇陈列可见一斑。皇上自然住了最金贵的水阙清宇殿，皇后与太后二人居于他的两侧，分别是葳蕤华居和仙鸾居；次之是贤妃、沅妃与艺妃，住在皇上太后之后；再后头的是淑媛、贵嫔与婕妤；而最次的便是我与绮缬等。我虽蒙他殊宠却也丝毫不能逾了几代先祖传下来的规矩，于是便择了画屏阁，同绮缬、容德仪、和顺仪等相临。
　　五月的天气算不得最热，宫人在殿中忙着拾掇，我便偷闲在后院眠了眠。紫砚贪凉怕热，于是也不让她做什么，便唤她一同在树荫底下为我打扇。小憩片刻果然神清气爽，便折了一朵白瓣红心木槿捻在手中玩。
　　她手势极缓，边扇边道：“这里可比宫里好多了，这样清爽又自在，奴婢真是不想回去了。”
　　我睨了她一眼，笑答：“这是自然，否则你以为宫里头的那些人为什么巴巴地想过来。”
　　她笑声如铃，道：“可不是么，前几日瑜卿那丫头听闻小姐不准备带她去，脸都快憋绿了。”
　　紫砚尚且不知瑜卿之事，一来怕她沉不住气在瑜卿面前显了轻视、未免让她面上挂不住，二来此事讲出去亦不光彩，所以我只讲给了音沐听。然而若非音沐这几日之劝，只怕现下我还沉湎于怨怼不能自拔。那些曾经受到的屈辱、委屈和伤害，那些曾经落下的泪水和辗转难寐的夜，无一不提醒着我，惟有释怀，才能放下。
　　我将木槿花插于贵妃塌藤枝间的细小缝中，挪一挪身子淡然笑答：“可不是便宜你了，赶明年再出来我可不带你，让你在宫里晤出一脸痱子来，那可真真是嫁不出去了。”
　　她脸一扭，执了扇子自己扇起来：“小姐最会作弄人家，人家可不再帮你扇了。”
　　我噗嗤一笑，抢了扇子来：“谁稀罕你这些功夫。”
　　正谈笑间，婼水提了裙出来，道：“小姐，皇上派人送来了这个。”
　　只见她手里捧着红色匣子，我掀开一看，却是件骑马装。窄袖宝领，玉兰色的底子，衣裳在未及膝稍稍开了叉，临腰处点缀了一两个盘扣，下身则是一条同色裤子，并着一双绣缠枝长靴，玲珑中带着英气。
　　紫砚口中不禁“咦”了一声，眨眼道：“难不成让小姐扮成巾帼英雄，也与木兰从军一般？”
　　婼水合上匣子放于一边石案上，道：“奴婢听旁人道，说是明日便要狩猎了呢，那时各王爷与将军自然是要陪着去的，谁要是得了彩头便有大赏，只是还未听闻后宫妃嫔也要跟着一起的。”
　　婼水口中的王爷是先帝长子陵梁王灏裎，次子齐炀王灏哲与幼子晋义王灏卓。齐炀王是容德仪的兄长，而平西王则是他们的父亲。当初平西王陈氏一族并非皇亲，因多年前平定西部一战功绩显赫，又救先帝于围兵之中，可谓是生死之交。回京后先帝破例封陈氏为平西王，十多年来平西王一族功不可没，为夏朝打下不少江山，有几番甚至是以寡击众、屡获胜果。先帝临终前感平西王毕生鞠躬尽瘁于朝野，遂封其长子为齐炀王，视同己出，认为义子，并赐名灏哲，望陈氏一族能一如既往效忠朝廷。而多年来齐炀王也不负先帝之遗托，年纪轻轻亦有所作为。
　　而将军，我心思一沉，或许他亦会陪同皇上狩猎。
　　心中这般想脸上却仍是若无其事，道：“别的娘娘可有？”
　　“还没来得及打听，这身衣裳是魏公公亲自送来的，还让奴婢先别张扬，奴婢猜度着大约是没有的。”
　　我轻轻摇着团扇，送来徐徐凉意，只猜不出他是什么心思，口中道：“知道了，先替我小心收起来，明日去围场时捎上便是了。”
　　第二日清晨风和日丽，围场内绿草如茵、云草相连，各王爷与诸位将领一身戎装，只等皇上开狩。皇上身着黄色云龙妆花纱织金袷长袍，那衣裳以黄色云龙妆花纱为面，黄色八宝纹暗花直径纱为里，全身以妆花和织金技法织制装饰纹样，通身点缀红、黄、蓝、绿和粉五色流云。他凛然起身，微微一示意，不远处便有号手吹响号角，顿时四面边声连角起，有恢宏之象。他从侍从处牵过马，伸腿踏马镫纵身一跃而上，身手敏捷，稳稳坐于马鞍。我侧目望去，那马亦有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之势。这白色骏马本由侍从牵着略显躁意，而他一上鞍它便安分下来，只在原地轻轻踱着步子，踢起蒙蒙尘埃。号角过后远处将士又隐蔽于林间逆风处吹起鹿笛，以吸引林中猎物注意。他一手执鞭，用力扬起一挥，那匹白骏马便如风而驰，四蹄腾空而渐逝，身后众将士也纷纷蹬马随去，扬起尘土纷纷，一时间万马奔腾，惊心动魄，声声蹄声间似蕴涵着无穷力量。
　　太后领着皇后与诸妃自然是远远坐于盖着帷幕的观台，我留心一看，众妃嫔皆是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并不似有骑马之意。因着他那套骑马装，今日我只挽简单的半翻髻，拢得清爽且轻巧，若是有些骑射之举亦不会散落。半翻的发髻上插了一对白玉珠簪，贴几朵新折的海棠，又缀了些镶红宝石碎花在发间，并无流苏摇钗一类。而衣裳也是挑简洁的穿了，一件玉兰色的披纱宫装衬得身段姣好，除了腕上套一粉玉镯子再无其它修饰。
　　坐于我身边的绮缬一看，微笑道：“姐姐今日妆扮得倒清爽。”
　　我浅浅笑了，道：“天气渐热便愈发不想动了，穿少些免得在日头下出了汗再去换衣裳。”
　　其实皇上与将领们一同狩猎，我们这些妃嫔除了助兴也无甚旁事可做，现下眼瞧着他们已渐骑渐远，于是众人便也闲聊起来。
　　贤妃摇了一把泥金宫扇笑道：“要说骑射，本宫可知平西王与齐炀王都是善骑射的，容德仪为陈家女儿定也不可小觑。”
　　容德仪淡然一笑，那笑意只如浅浅浮在水面的花瓣，道：“嫔妾只是略懂骑术，而射术却是差强人意的很。”
　　听闻她此言，我心里不禁漾起层层涟漪，只怕皇上也知容德仪精于骑术，但看她今日精致妆容，便知他并未赏她骑装，这样想着，头一低连脸颊也似有微红之感。
　　贤妃看一眼，抿嘴笑道：“洛容华怎的脸都红了，当心着别中了暑。”于是吩咐着下人给我扇着。
　　我轻拭脸颊，稍有尴尬道：“嫔妾大约是热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