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宫门深几许》洳苡

12、第十章 乍暖还寒时（三）

　　酉时刚过，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我从窗阁里望出去，月色朦胧迷离，像极了我颈中的羊脂白玉。
　　“初次拜访翎贵嫔，总要慎重些好。”我边说边对着菱花镜仔细在凌虚髻上插了一枝玉兰点翠折枝花簪，又在右侧贴了一对浅蓝点翠菱花。
　　“婼水，你今晚同我去一趟。”略略想了想，道：“让小旋子也一起去，宫中的路他熟一些。”
　　穿过长巷，又绕过上御林，便在南边的妩韵宫驻步。隆冬时节，此刻各宫的娘娘小主均在自己宫中喝茶刺绣，少有出来走动的。只有一些当差的侍卫守着各个要关，一绕便也过去了，如此一来，并无他人瞧见我夜访妩韵宫。
　　门是虚掩着的，婼水上前轻轻扣了宫门，便有个小宫女将门打开，毕恭毕敬道：“小主里面请。”
　　随她穿过外阁，翎贵嫔正在内堂坐着，桌上摆着我白日里让人送去的翠玉豆糕。
　　我盈盈拜下，道：“嫔妾林氏参见贵嫔娘娘，娘娘吉祥。”
　　翎贵嫔道：“妹妹不必客气，行此大礼。”又侧目示意一旁的宫女，“拂汐，还不快请林嫔小主起来。”
　　我依言起身，道：“嫔妾心中敬重娘娘，然前些日因有伤在身，实在不便出门。现下伤势好些了，特来拜访娘娘。”
　　翎贵嫔站起身，亲自扶我坐下，微笑道：“妹妹身子不好，先坐下说话。”转身遣了其他宫人出去，又吩咐拂汐下去准备茶水。
　　我从婼水那里接过一个锦盒，送至翎贵嫔面前，道：“上次嫔妾在禧安宫初遇娘娘，也没什么准备。今日送上小小礼物，也不知娘娘喜不喜欢，不要嫌弃了才好。”
　　翎贵嫔伸手接过锦盒，笑得温婉大方，道：“妹妹真是客气。”
　　她边说边打开看，只见一对温润无暇的白玉元镯，眼神不禁微微凝滞，旋即又一如既往道：“妹妹何须如此多礼，倒叫本宫不好意思了。”
　　我敛了敛笑意，道：“嫔妾今日来其实是有事求娘娘，还望贵嫔娘娘相助。”
　　这话说得极是体面，说到相助她现下也是极欲撇清宫中流传的对太后不敬的流言，只是卷入纠纷之中，她一时半刻也想不出可两全的法子。而那日在禧安宫她并不将事情一味推至音沐身上，我料定她也不是懦弱无知之人，是以才敢如此贸然与她商议对策。
　　我顿了顿，接着道：“那日禧安宫之事，嫔妾自是十分相信娘娘，虽与娘娘接触不多，但嫔妾常从宫人口中听闻娘娘的贤德，因此认定娘娘决不会与此事有干系。”
　　如此一说，翎贵嫔果然高兴，她唇边拈了笑意道：“妹妹果然聪慧过人，那事其实也让本宫好生为难，不知妹妹怎么看。”
　　我坚定道：“其实嫔妾也似相信娘娘一般相信音沐，嫔妾觉得或许是有人要陷害娘娘和嫔妾。”虽加了个“或许”，其实我与她心里都很清楚，那事确确实实有的事。
　　“是，有人早就看本宫不顺眼，仗着皇上的宠爱三番五次地来与本宫为难。”说着紧紧地握住手指，直握得关节都微微发白，与那日在禧安宫哭得梨花带雨的翎贵嫔判若两人，我不由暗暗吃惊，怨恨竟也让姝颜美人到如斯地步。
　　“娘娘先别动气，快些想些法子才好，嫔妾入宫不久，人轻言微，又不得圣宠，想救自己的宫女也没法子。”说着红了红眼，也不敢用绢子擦，只是拼命抿着嘴，不让泪落下来。
　　翎贵嫔见了果然动容，拿出绢子替我擦了擦，道：“好端端的伤心做什么，有本宫替你做主，只是……”她脸上有一些不自在的为难，道：“只是怕本宫的话皇上也未必听得进。”
　　我边拭泪珠子边道：“皇上让贤妃娘娘处理此事，或许贤妃娘娘能帮上些忙。”
　　翎贵嫔颌首道：“本宫与贤妃同一年进宫，相处七载，也算的上宫里的资深之人了，只是贤妃一向秉公处事，连皇上也刮目相看，遂给了她协理六宫之权，一时之间也未必肯给本宫这个人情。”
　　我瞧她为难，遂道：“其实当日之事均是‘那位’挑起，太后她老人家本未发觉，嫔妾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有谁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做些手脚……”
　　下半句话未道出，翎贵嫔亦不是蠢笨之人，她略略想了想，默默道：“太后宫里掌事公公洪长生是周淑仪的远方表亲，如此想来，也是有可能的。只是无凭无据的，也不可乱说。”
　　我虽已猜出七八分，但是总以为是小太监所为，不想是掌事公公在做手脚，不免惊了惊，遂将恐慌露于形色，道：“这样一来如何是好？”
　　翎贵嫔漫步走至青花瓷瓶旁，瓶中插了几枝含苞待放的红梅，娇艳欲滴煞是好看。她拿起剪子对着一个骨朵就是“嚓”地一声剪下去，道：“这骨朵长的偏了呢，坏了景致。”遂放下剪子，凝视我道：“那洪长生是贪财之徒，保不准做事时没顺手牵羊了去，如此多的珍珠呢……”
　　我见她已有计策，亦笑道：“想必娘娘已经想好对策，嫔妾亦不叨扰了。”说着起身再次拜下，恭敬道：“多谢娘娘相助之恩。”
　　翎贵嫔上前虚扶一把，笑道：“妹妹说的是什么话，你的人情本宫自会记得。”说着唤来拂汐送我出门。
　　连着几夜都睡得极是安稳，这日用过早膳，便在案前焚了几根山水香，搬来五弦琴，信手拨弹起来。因是伤了左手，只能用右手拨弦，自入宫以后已多时未曾抚琴，是以生疏不少，便拣了最是常弹的曲子来抚。然而伤了左手，总不能弹出些颤音、滑音，曲子亦少了韵味。因此弹了一阙便闷闷不乐起来。
　　紫砚从外堂进来，手里捧着些进贡的瓜果道：“江良媛好生客气，又遣人送了些瓜果来，说是皇上才赏的。”边说边将瓜果摆在案前，拿了一个蜜瓜道：“小姐，奴婢给您切了吃？”
　　我气鼓鼓地将手支在琴头上，道：“不吃不吃。”
　　紫砚放下瓜，走至我身边，笑着劝道：“好端端的怎么又不高兴了呀？这《妆台秋思》不是抚得挺好的么？”
　　“音不成音，调不成调的，哪里好来着。”遂又独自念道：“‘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手都成这样了，还能弹出这其中韵味么？”
　　“啪啪”只闻得堂外有人拍手，又有男声道：“朕道弹得不错，只一手抚曲这样已是不易。‘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林嫔可是只读过《诗经》和《论语》？”话中带着几丝不置可否。
　　心中暗想不好，回眸一看，门口站着的正是皇上，身着浅紫三江潮水坐龙团式长袍，头戴赤金簪冠，迈步走了进来。我慌了神，身子凝滞在原地，片刻才慌忙拜下，道：“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他伸手扶了我一把，道：“不是说过有伤在身就不必行礼了么？”边说边在我房中打量：“房中怎么如此清素，内务府的人为难你么？”
　　“没有，下人们对臣妾很好，是臣妾自己喜欢清朴些。”我道。
　　与前几次不同，此次是知道他身份后如此近距离的看他，我与他只隔一臂之远，更将他看得真切。此刻，他是君，我是妃，眼前的他神采英拔，朗目星眉，长身玉立，让我想到了“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这样美好的句子。除了君煜，我并未与其他男子如此接近，忽觉脸上红红的燥热，便小心翼翼退却几步。
　　他亦察觉到我细微的不安，便兀自择了张椅子坐下，道：“刚下了早朝，准备去母后那里请安，恰巧路过这里，便过来坐坐。”
　　我不知怎样回答他，只好道：“是。”见他不提刚才抚琴时随口说的诗句，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接着道：“前几日珍珠之事贤妃已调查清楚，禧安宫的洪公公监守自盗，已在他房中搜出了五颗东海珍珠，他亦坦白自己不慎弄坏太后生辰贺礼并盗取了珍珠，并不关翎贵嫔与音沐之事，方才朕已下令放了音沐。”他抚了抚手中的扳指，看着我道：“委屈你了。”
　　我定了定神，摇头道：“臣妾并不委屈，只是难为音沐，她在暴室受了凉，现下病的厉害。”
　　他有些愧疚，道：“你知道，有些事朕不得不做，朕会命太医来照看她。”
　　皇上能如此对一个宫女，已是很大的恩惠了，于是当即拜下道：“臣妾谢皇上体恤之恩。”
　　他笑了笑，道：“林嫔当真是守礼，无论朕说多少次都是无用了，看来朕不该让你知道朕的身份。”
　　我脸上有些窘迫，道：“臣妾不敢。”于是自己站起了身。
　　就在这时，门外通报江良媛到，算着时间绮缬也有三五日没来我这里坐了，只是现下皇上在此，不禁有些尴尬。
　　正这样想着，绮缬已是踏门而入，道：“好些时日没来瞧姐姐了，姐姐身子还好么？”正这样说着，却瞥见皇上亦在屋内，她暗暗有些吃惊，旋即又向他行了礼。
　　皇上请了她起身，笑道：“绮缬倒是与你走的亲近，一个宫里本当如此，很好。”他望了望窗外，道：“也是时候去看望母后了，朕就先走了，你们姐妹好好聊。”
　　最后，他绕至我身边，在我耳边低语：“林嫔好是大意，朕来了这么久一口茶水都没喝到，只得改日造访了。”
　　我一听脸便唰的一下滚烫起来，像被夏日正午的太阳照在脸上一般。他若有所思地对我笑笑，转身出了姝颜小居。

　　注：
　　1.《妆台秋思》：《宫院思春》、《昭君怨》、《湘妃滴泪》、《妆台秋思》、《思汉》联缀起来，取名为《塞上曲》，讲的是王昭君的故事。乐曲借昭君出塞怀念故国，抒发一种哀怨凄楚的情怀。
　　谈及昭君的故事，大都渲染的是远嫁异域的女子永远怀念乡土的怨恨忧思。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亦如此。“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2.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选自《诗经》。意思是文采风流的君子，充耳玉瑱多晶莹，束发皮帽像明星。庄严啊，嫺雅啊，光明啊，堂皇啊；文采风流的君子，永远不能遗忘啊。充分展示了男子真正的美在于气质品格，才华修养，表达永远难以忘怀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