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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好一会儿,火势渐消。
操持祭礼的淑妃跪地请罪。
自先皇后故去,淑妃管理内廷多年,颇有些恩威并施的手段,宫中发生的事惯来闹不到洛淮眼前,几乎从未叫洛淮烦心过。
这么多年过去,哪里出过这等险些威胁圣命的纰漏?
那匾额自十三年前篆刻而成后高悬堂上,长景殿更是每年着工匠修缮,好好的,谁能想到它会平白无故落下来?
见洛淮面色不善,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时之间,殿内唯余木屑与蒲草灰腾飞作响的声音。
洛淮瞥了一眼跪在脚下的淑妃,又看向被火烧掉半只衣袖的太子,一拂衣袖,将调查一事交于太子。
圣上发了话,众人跪安。
起身之际,洛久瑶悄声伸手,在蒲团侧捻了一指未来得及燃尽的蒲草碎屑与烧过的灰烬。
她心中有疑——按说寻常的蒲草易燃,却无法一瞬窜出三尺余高的火焰。
起身之际,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洛久瑶抬眼,对上洛久珹居高临下的,带着鄙夷的目光。
洛久瑶:“……”
如果她的感知没有出错,匾额砸落时是洛久珹拽过她,她这才免于被木匾迸溅出的残片砸伤。
洛久珹没好气地瞥向她指尖的草屑尘灰,又扫过她跌倒时蹭破,已然渗出血丝的手掌,不屑冷哼,将目光别开了。
洛久瑶收回目光,觉得有些荒谬。
她是知道的,洛久珹曾恨极了她。
皇城中的冷宫不比若芦巷,是座只差将钉子嵌进去的泥棺材。
当年洛久珹的生母容妃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禁冷宫十年,这十年间,洛久珹寻了千百种法子想要入内探望,始终未能得见一眼。
直到容妃死在冷宫,洛久珹见到母亲盖着白布的尸身。
洛久瑶难以理解洛久珹救她的缘由,只能想,大概他不想她这么痛快的死。
--
圣驾没有立刻回宫,洛淮下旨,安置众人在行宫的别苑休息一晚。
一来天寒地冻雪路难行,此时回去深夜才能到达皇城,二是祭礼上出了乱子,理应给人平复压惊的时间,更要等太子将事态查明,给参祭的众臣一个交待。
回到行宫的居所,洛久瑶的心绪始终难以安稳。
她的手已洗净了,在祭殿捻起的一指草屑并非无用,他们膝下的蒲团中,被人掺了煤粉进去。
煤粉易燃,三年前,她在若芦巷时曾亲历一场大火,纵火者便是以煤粉为引。
可若说是有人用此法害人,如此漫无目的,似乎太奇怪了些。
洛久瑶将那枚藏在衣袖中的铁钉放在掌心。
是一枚长钉,有些锈蚀了,横向断裂,切面平整,显然不是因木匾掉落而折断——是被刀刃横切断的。
洛久瑶重新将铁钉揣回袖中。
如今的变故是前世不曾有的,比如砸落的匾额,比如燃在祭殿里的大火。
有什么冥冥中正发生着改变,她却捉不住变故的源头。
悬着的一颗心始终放不下,她抬手覆上心口,右手的指骨随着胸腔的震动微微发颤。
于是她只能试图朝好的方向想,如果这是预兆,是不是昭示着她此生的轨迹也有希望偏离……她是不是也有机会走到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命运里去?
黄昏时分,雪再一次落下来。
雪粒簌簌,夕照却还挂在天边。
洛久瑶推开窗,任风雪淋漓涌入。
赤赭色的夕照也顺着花窗开合的一隅闯进来,倾洒在桌案上。
她过去是十分喜欢雪的,如今也恨不起来。
空茫,干净,燕京城郊的那场大雪从来不是杀死她的凶犯,只是为她收敛尸骨的棺椁。
洛久瑶看了一会儿雪,直到落雪将小院里的脚印也抹去了,她用镇尺压了纸张,提起笔。
她的字与当年的已有了很大的差别,想一改笔触去仿本该属于她十五岁时的笔迹,却迟疑,继续写下去了。
笔触有力,刚则铁画,媚若银钩,然而心绪不定,提笔落字,却隐隐带着些压不稳的颤。
洛久瑶凝了凝神,一笔笔落下,手腕渐渐平稳。
一如她此时的心绪。
乌沉沉的墨洇在纸上,墨迹由深变浅,最终散开了。
“……常思晚秋醉,未与故人疏。”
她轻声念,于是又想起沈林,他极少言说心绪,感到不宁时,他总是练字。
她是见过的,在沈府,与沈家亲近的程家突生变故,她得了消息出宫寻他,才走到书房,便见到他在窗边写字。
那时洛久瑶不解,只道练字只会令她更加急躁不安,后来却发现这种办法于她,竟也是最能安定心神的一种。
最后一笔落下,房门被轻声叩响。
侍女桃夭走到她身畔:“殿下,长景殿的乱子有消息了。”
洛久瑶错愕:“这样快?”
桃夭点点头:“太子殿下已查明,今日匾额砸落,是因长景殿高处用以承托的木梁年岁太久,祭殿的殿顶又惯来与行宫中的宫室一同在岁末修缮,近几日连降风雪,瓦片的嵌合处渗了雪,梁木上的雪被灯烛融化,木梁潮湿断裂,以至匾额砸落。”
洛久瑶顿了顿手腕,抬眼:“皇兄他,查的这样快。”
桃夭应道:“是,太子殿下明察秋毫,陛下只是命近侍张钦传旨,罚了淑妃娘娘三日的禁足。倒是行宫的掌事跳出来引咎请辞,请辞前更是……杖杀了所有负责洒扫长景殿的宫侍与今岁修缮祭殿的工匠,说是给受惊的陛下与贵人们一个交待,乞求陛下与娘娘宽宥。”
洛久瑶搁下笔,轻声叹息。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
如今的洛淮大权在握,甚至无需亲自处置,只消眉间稍有动势,便有人前赴后继用旁人的,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填补他脚下的坳垤。
桃夭未想那样多,只当小殿下是因事态尘埃落定而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样的事在宫中早已上演过无数次,今日损毁的是先皇后的祭殿,比起多年前因不敬祭礼被洛淮下令处死的那批臣子,这些宫侍的命就显得实在微不足道了些。
“殿下,如今缘由已明,明日便要回宫了。”
桃夭替她将笔洗净,挂回笔架上,“殿下在长景殿受了惊吓,又伤了手,歇息一会儿吧。 ”
洛久瑶看了看掌心蹭破的伤处。
是她跌倒时不慎蹭到的,当时不觉,回来才发现伤口已渗了血,桃夭替她处理过,为防止血剐蹭上衣袖,还在手掌缠了一圈细布。
洛久瑶看着掌心,不知怎的,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枚断裂的铁钉。
见洛久瑶没应声,桃夭转去窗畔。
她早觉察到近些时日的洛久瑶有些不同。
公主殿下的言谈习惯都与过去没什么变化,却常常出神,似有重重心事压在眉间。
大概是从若芦巷回到宫中后,当年之事被人重提,止不住的闲言碎语飘摇入耳,这才叫小殿下多了些忧思。
桃夭这样想着,轻手轻脚将花窗合拢。
雪和夕照都被关在窗外,洛久瑶下意识抬指去捉。
没能捉到,只来得及按住一粒化开的雪絮。
夕照散了,天色乌沉,风雪没有停歇的意思。
等到外面的天色彻底黑下,洛久瑶重新披衣。
她放下氅衣,选了件轻便些的衣袍,从侧门悄声溜出去。
行宫不比皇宫,没有将一切都分割明晰的宫墙,道路侧多植草木,也没有皇宫中的道路那般曲折。
令人瞧着轻松几分。
光线晦暗,月光被高树枝叶遮笼,路上结了一层霜雪。
夜已很深了,洛久瑶避开守卫,悄然穿行其间。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通往长佑殿的路。
风声簌簌,连带着扫至宫道两旁的雪粒纷飞而起,拂在人的面上手上,一阵阵发凉。
白日失火生乱,长景殿没有如常日那般整日整夜燃着灯烛,先皇后的牌位也请去了长佑殿供着。
宫侍小心守着牌位所在的长佑殿,比守着自己的命还要提心吊胆。
长景殿守卫稀少,洛久瑶自添补灯油的小门轻车熟路溜进殿内。
宫殿已被洒扫干净了,供案也换了新的,一丝遗留的灰烬也没有,好似白日那场大火从未烧起来过。
高堂上,原本悬挂匾额的地方空缺着,只剩两处残余的断痕,像是攀爬在上的,丑陋的疤痕。
但那都没什么关系,不久之后,一块新制的匾额会将那疤痕严严实实遮盖下去,或是原本那一块的复刻品,又或是洛淮再次兴起亲题。
如同这座用来修补帝王勉怀之心的长景殿一样。
洛久瑶曾用一双眼真切看过许多年。
她将洛淮的言行看得清楚,也从未相信过他对先皇后的情深义重。
若洛淮真如传言般对先皇后爱重到极致,当年在东宫时,便不会在宋知意失去孩子未出一月纳侧妃入宫,更不会在她逝去的十余年间罢免降罪其身居要职的亲眷,几乎将她母家的势力瓦解殆尽。
所谓帝后情深的佳话,怕不过是用流言为两小无猜的故事披上光鲜的外袍,扒开在外锦缎,只能看见满目腐败溃烂的疮痍。
洛久瑶在祭殿中转了一圈。
砸到火里的部分匾额早已燃烧殆尽,残存的也早被清理出去,太子殿下办事妥当,将一切都处理的干净,没留下旁的端倪。
除却高堂上难以掩盖的残痕,与她收在袖中的铁钉。
只这一颗长钉断裂远不足以让匾额跌落,定还有做过手脚的长钉散落到别处。
连她都能发现长钉的异样与藏在蒲团中的煤粉,太子那样玲珑心思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忽略?怎么可能查不到今日灾祸是有人刻意而为?
他肯这样遮掩,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
洛久瑶将手藏在袖中,轻捻着用一层薄布包裹住的长钉。
断裂处的切痕规整平滑,俨然是被一柄极快的刀横削而落。
陵劲淬砺,削铁如泥,这样的好刀洛久瑶倒是见过一柄。
空荡荡的祭殿中响起脚步声。
细碎却清晰,想刻意叫殿中的人听见似的。
洛久瑶覆在长钉上的指尖一顿。
既是故意叫她听见,她索性如那人所愿,回过身。
可还不等洛久瑶看清走近的身影,一道厉风骤然刮过。
颈侧传来一抹冰凉的痛意。
“殿下来此,可是在找……这柄刀?”
引用注释:
“常思晚秋醉,未与故人疏。”——陆游《思蜀》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刘向《唐雎不辱使命》(《战国策·魏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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