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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囚首垢面 ...

  •   三十二,囚首垢面

      嘉靖二十年。户部主事周天佐为杨爵鸣不平,廷杖六十,后不治而亡。陕西巡按御史陆辉为杨爵、周天佐境遇上疏,被锁拿至京,下到诏狱。(注:陆辉不是这个历史事件的人名,因为不忍辱没古人所以换了名字。)

      陆炳到了杨爵被囚处,问道,“狱卒报你有事找我?”

      杨爵眼睛示意了一下。陆炳见状便让人开了牢房,然后让杨爵跟他到了一个单独的审讯室,问道,“什么事?”

      杨爵道,“可否帮我换一处囚禁?”

      陆炳道,“为什么?可是狱卒有所怠慢?”

      杨爵道,“不是,只是想换一个环境。”

      陆炳也没有追问,道,“也罢。我让他们找两间邻着的囚室,帮你与陆辉一起换掉。”

      杨爵赶紧摇头,苦笑道,“我想换囚室,就是不想再与陆辉为邻。”

      陆炳不解,道,“他为你入狱,我以为你们私交甚好。”

      杨爵叹道,“起先的一个月还好。现在每隔三五天,他就不断说他怎样冤枉,空有一番报复,可怜皇上刚愎自用。我虽知他是为我上疏而入狱,但每隔几天被听他重复念叨,实在心中郁结。而且这些话若是传扬出去,只怕……我一个人也就算了。但家严年迈,为人子不能奉养已是罪过,若是再祸及家人,还不如就此了却的好。”

      陆炳点头,吩咐一个校尉过来帮杨爵换囚室。陆炳一个人坐在审讯室中,想到陆辉心中一叹。若论族人算起来,陆辉算是陆炳远房的叔伯。只不过陆松跟兴王去了藩国,而陆炳又生在安陆,所以与族人没有多少往来。后来到了京中,又因是近臣,父亲陆松在世的时候也刻意提醒陆炳不可结党,反而与族中的人更加疏离。

      这位叔伯算有才学,三甲进士。在地方当官的时候风评也甚好。原来一步步升到陕西巡按御史算是一帆风顺。这次被下到狱中,杖责三百之后,自然心中郁结。五十年所学皆付流水,想当初雄心满腔壮志凌云,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而今却得在这囚室中空度时光。

      陆炳却无法求朱厚熜放人,一方面朱厚熜对于那种为狱中人上疏的人特别厌恶,也许朱厚熜觉得这些人是故意与他作对,另一方面前些日子挨的板子伤痕犹在,朱厚熜也不会听陆炳所言。更重要的是,这个叔伯的怨气像是觉得皇上亏欠了他。这样的秉性脾气,如果真到了外面,只怕容易多生祸端,还不如囚着他,这样至少保着他妻儿父老的平安。

      陆炳正想着,就听狱卒报,说陆辉闹着要见他。陆炳便吩咐一位校尉带陆辉过来。

      陆炳见到陆辉,站起身,因官服在身,所以没有行礼,不过是颔首表示招呼,又吩咐别人取来一张凳子让陆辉坐下。陆辉道,“侄子,唉,我这牢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时候。” 陆炳挥手吩咐别人退下。陆辉又道,“想当初我中甲的时候,全族觉得荣耀…….”陆炳对这些已经听了二十多遍话,有些苦笑,只是帮陆辉斟了一杯茶。陆辉却越说越颓唐,道,“如果不是一时之气,为杨爵伸张,我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廷杖,唉,想我……”陆炳不断的听着,忙着斟茶。

      陆辉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我满腹经纶却蒙灰在此,上不能报效皇上,下不能有利黎民,真是空空的耽误了。早知道赶那个考场干什么,不过是非成败一场空罢了。”

      陆炳又帮陆辉倒了一杯茶。陆辉却又喃喃自语道,“我其实被骗了,被这些圣人之学骗了,什么叫直臣。所谓君明才有臣直,这君只顾着念道修仙的,我做什么直臣。不过是这些圣人之言骗人。可怜我一生所学所听都是骗人之言。你看一个个读书生还紧着脖子往里面钻。最后我看都是按在午门挨板子的结局。”

      陆炳听着陆辉不断说着“圣人误我”“廷杖残忍”,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了一些厌倦。这已经是多少次听陆辉说同样的话,抱怨怀才不遇,所生非是时了?而且这样的话,不能附和只能听着。现在陆辉所有的心思都沉浸在两个里面,一个是金榜题名家族荣耀的光辉,一个是当众被辱困在囚室的凄惨。两种心思不断冲击着,于是有了这样近乎于着魔的喃喃絮语。周围临近的犯人都得不断听他整日近乎于疯狂的絮絮叨叨。因此也难怪杨爵想换囚室,杨爵为了打发时光在监牢中读书写字,倒也平和。相比之下,陆辉不断倾诉的失意竟让人慢慢减去了对他落魄的同情。

      陆炳为自己的不耐感到一丝罪恶,却又不知道如何制止。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侮辱,当侮辱和失意超过一个人承受的时候,精神就会崩溃。絮叨曾经的辉煌不过是给自己一番安慰,告诉自己曾有着如此的尊严和体面。而倾诉那种种的不堪,也不过是为了脆弱的心灵去寻求对方一点点带着怜惜的安慰。然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一遍遍的去倾听别人受辱的痛。如果听一次是同情,听两次是叹息,那么听了十次,二十次,又会怎样?

      陆炳看着陆辉一张一合的嘴,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也许应该说,让他安心坐牢,顺便找一些事情打发时间。或者应该说,希望他忘记被杖责的屈辱?有些屈辱到来的同时,毕生的努力和挣扎也被击破了。若残余的日夜中只有屈辱剩下来,那么怎么才能够有面对人生的勇气?陆炳并非不同情,也不并非不理解陆辉。只是这样的理解和同情被一次次的喋喋不休的倾诉给消磨得有些苍白。

      陆辉忽然抓住了陆炳的臂膀,道,“你跟皇上求,放我出去复了我的官,好不好?”

      陆炳叹了口气,心说,又到了这一幕了。陆炳道,“对不起,世伯,我做不到。” 朱厚熜若已下决心惩处人,无论谁劝,只怕会落得同样的遭遇,甚至更加悲惨,因为朱厚熜最恨的就是忤逆和欺骗。

      陆辉道,“你们都是兴陆的。以前你杀了兵马指挥,他都能赦了你。放我出去这样的事情,你一定能够求得来。”

      陆炳苦笑一声,兵马指挥那件事情不过是因为他先斩后奏,若朱厚熜早先知道他存了欺骗的心,估计立刻囚了俞大猷。陆炳不过是抢了先机,像这些已经入诏狱的,朱厚熜断断是不会给陆炳机会为别人求情的。陆炳明白,只怕是自己口还没有张,那边的板子春凳就已经摆好了。

      陆辉有些怨道,“为什么你这么寡情?虽说你自小跟你父亲在安陆,但族里面的人多少有些帮衬。你怎可如今全番不理?”

      陆炳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陆辉见陆炳不说话,越发的抱怨开了,“你在皇上身边不劝着皇上,反而是我这个远处的巡抚上书。也不知道你父亲怎么教得你如此懦弱不辨是非?”

      陆炳道,“世伯请不要辱及家父。”

      陆辉想着自己的凄惨被囚,而陆炳听了那么多自己的哀求却还依旧如此寡情冷血,便道,“辱及?真正辱及的人只怕是你。不要以为你与皇上之间的事情没人知道?你不过是一个佞幸的小人罢了。”似乎辱骂陆炳可以给陆辉拾起一些旧日的气焰,陆辉越发的有些口不择言了,“说高明一点你是近臣,说明白一些,你不过是一个没有穿戏服的伶人罢了。或者这金色飞鱼服就是你戏服。”

      陆炳听陆辉越说越不像话,便唤了一个校尉带陆辉回囚室。陆辉被拉走的时候,回头喊道,“你这样以色服人,日后有何面目去见你父亲?你最好别忘了邓通是怎么死的。”

      陆炳面色有些苍白。被呵斥懦弱寡情。陆炳无心辩解。现在所作之事,有多少负了父亲从小谆谆的教导。自己与皇上的关系,日后地下真的有面目去见父亲吗?现在所有的一切,多少是自己赢来的,而多少是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如果父亲知道,是不是也不屑于自己?伦理纲常是父亲教的,而今自己这臣不臣的样子到了地下该如何面对父亲?

      陆炳走了出去,到了诏狱外面的院子,就看到一些枯黄的野草。人对于弱者有着天然的悲悯和同情,但一遍遍的咀嚼过往除了把自己心也困在囚室中又有什么益处。身体的束缚已经无法避免,所受的屈辱也已经发生,为什么不想着至少自己还有着生命,还有着思想。这样即使身体在囚中,疼痛还烙在身上,但在思想上还可以给自己一点点宽慰。杨爵能够看书练字,给自己一份安宁和微笑。而陆辉却一次次切割自己屈辱的伤口,让鲜血横溢,然后一次次的撒上盐。

      陆炳自己呢?陆炳不知道自己该做无谓的看客,还是该感同身受的叹息?自己又何尝不在囚室之中?以色服人佞幸小人哪一个不是道德的枷锁?带着这样的枷锁似乎去想那些谆谆教导过自己的人都是对他们的一种玷污。那些点点滴滴的教导依旧铭记在心,如今依旧不敢忘;然而现在所行所为,却千差万别背道而驰。

      陆炳苦笑一声,自己有何本事能救别人离开囚室?自己不也是守在这个森然的锦衣卫所里面一遍遍的拷问自己的良心?陆炳望着院子里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枯草出神,也许草木一春,人生一世,情爱本应等闲,自己却愿为了一份本该等闲的守望去忍受岁月的蹉跎。因为有了些须的温暖和期望,所以可以暂忘那沉重的枷锁,自欺欺人的过完一天又一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囚首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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