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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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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原来已经是九月了啊……
叶凉一晃神,忽然想起今年还没买过百香果呢,小家伙爱吃,往年一买买一堆的。今年竟是忙到想不起来给她买,心内好一阵愧疚,不由自主地就朝一家还没彻底收摊的水果摊走去,先问价,摊主急着收市,又急着把卖不掉的果子出手,就跟他说包圆了多少多少钱,便宜,可能都抵不上辛苦钱,两边一手交钱一手给果,都称了心。等他拎着那一大袋百香果进家,一看墙上的钟——夜里十一点。石榴该是早就睡着了。其他房间的灯也都灭了,客厅这盏灯是特意给他留的。轻手轻脚地把百香果放好,他准备简单洗洗脸、洗洗手脚就在书房睡下,省得把一大一小扰醒。他放有几套旧衣在书房里,就是给晚归时刻预备的。衣服是几年前买的地摊货,真旧了,洗得纤维发脆,还有些汗水蚀出的小黑点,他还舍不得扔,因穿在身上特别熨帖,软软的,暖暖的,无比安心。旧衣是过往,是来路,舍不得扔,又不好拿进主卧放让那人看见,直觉有点羞,羞什么呢,说不上来,就好比把那人看不见摸不着的过往穿到了身上,被看了、摸了,有点痛和痒。用羞都不恰切了,得说臊。所以这些旧衣被他藏到了书房靠角落的一个小柜子里,上面还压了一条毛巾被、几个枕头套,藏得够严实了,严实到都数不出几件穿过、还剩几件没穿。
把水声控到最低,匆匆洗完,进了书房扣上门,叶凉轻轻呼出一口气,熟门熟路地摸出一套旧衣,他上衣穿好了,正在穿裤,忽然有人敲门,紧接着是一句问:“回来了?”
人在没防备的时候特别容易吓到,就是那种心脏突然间被弹了一下,在胸腔当中晃一圈,心慌慌,没着没落。叶凉一吓过后,反射性地一蹬腿,□□那儿给蹬出个大洞来……
“……”他傻瞪着那个大洞看了有一歇,门外的人也等了一歇,不见他应,就又轻轻道:“给你熬了粥,喝了再睡?”
吓过后,就是急,急着另找一条裤换上,翻来覆去地找,他忽然忆起来,这十来天里边有好几天晚归,几套旧衣穿过后洗了,收衣服的人是雷振宇,估计旧衣和其他衣服一起,被他收进主卧了……
眼下,就只有这条□□破了大洞的裤可以穿。血一下涌到脸上,又从脸上聚到头顶,急过了头,脑子里没主意,嘴上却是慌慌地接了一句: “哦,我晚饭吃过了的,不饿……那个,我想再看一下书……”
意思是你先睡,不用等我,看得晚了,我就在书房睡。
门外的人听闻他这样说,默了很短一歇,说,“好,别太晚。”
说完就走,没迟疑。叶凉暗地里提起的那口气,在那人走后一点点透出来,原本捏紧的手也不自觉松泛了。他在紧张,只不过他没知觉到。紧张成了习惯,人就进入无知觉当中,不再把紧张当成紧张,或者不再把轻度的紧张当成一回事。他以为他回去就熄灯睡了,谁知又不是,客厅的灯灭了,主卧的灯却亮了起来,书房和主卧的位置,就像是一个直角三角形斜边上的两个点,从书房能看到主卧的灯,同样,主卧也能看到书房的情形。
主卧的灯一直亮着,直到书房这边的灯灭了,还亮着。不等到要等的人,它就一直亮,或许要亮到天光。
叶凉躺在书房的小床上,由于主卧灯光侧照,即便关了灯,黑暗也不是实质性的,暗中仍有一丝微光,那光时时切入他浅浅的睡眠,睡得就很不安稳。期间他起来看了一次钟,凌晨一点多了,主卧的灯光还没熄,不过换成了小夜灯,显见是给他留的,淡淡粉色的光,暗昧不明又欲说还休,执着得很。叶凉从小床上爬起来,呆呆坐了一会儿,整个书房找了一圈,找出一件长风衣穿了,扎紧下摆,磨磨蹭蹭地朝主卧去。
两人这段时间各忙各的,许久没碰头了,有几次擦身而过,说几句家常话,目光甫一对上,叶凉就急急偏过头,不敢看。又有几次那人似乎想带着他一块儿去某地,他也匆匆略过,不接那话茬儿。他们之间正经算是什么,他想过的,但想不出什么正经结果,有时候还会想到一些特别格涩且尴尬的词上,比如说“耽误”,又比如说“占便宜”,还比如说“不搭调”。阿妈明里暗里、话里话外漏出来的一些话,总是把“自己”放得那么低,把话里的人摆得那么高,结草衔环尚且不足的样子,他一再、再三地从中领悟一些当初领悟不了的东西。既然领悟了,当然会想,会多想,还会往长远了想,这是他根底里的本性,改不了的。
放在还没“领悟”的时候,他只会把主卧里那盏粉粉的小夜灯看作是那人还没忙完,又嫌大灯太刺眼,所以开的夜灯,然后呢,他会心安理得地关了书房的灯,安安静静躺在非实质的黑暗中,慢慢睡着。现在,他睡不着了,穿着一件不该这个季节穿的长风衣,凌晨时分轻轻推门进去,不太敢想之前那么多个夜晚,那盏小夜灯后边,是多少落空了的等待。
“还没睡?”
进来的时候先轻轻招呼一声,然后尽量把自己往门边的柜子的阴影里藏。他打算说两句就退回书房去的,就是让他早点睡,熬夜不好。
“嗯,一会儿。”
小夜灯粉粉的光中,只见那人靠在床头,一身海绵宝宝的睡衣,双腿交叉,长长地伸着,上边架一台笔记本。叶凉脑子又闪出那三个字——“不搭调”。
海绵宝宝是给石榴买睡衣买出来的副产品,亲子装,三个人,一人一套,叶凉没想买来着,雷振宇却是感兴趣得很,笑笑地拿了,随手放进购物车,石榴更是拿头顶着他往前走,不让他再放回去,到了结账,老板娘说单独买要贵二十块,亲子装买下来更划算,他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是没想到那人会穿,还穿得这么自然而然,明明是那么不搭调的东西。
那人见他躲在阴影里,双手先朝后背,后来又往前交握,无意识地搓来搓去,微微紧绷,无所适从。他想,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两人独处时,他会是这样一种轻微紧张的状态。
那时两人刚住到一起,彼此算半个熟人,半个熟人反过来看,其实就是半个生人,有那么多未知的过往,往前数那么些年,再往后数那么些年,他们的交集,也就是七八年前的某几个时刻,摘掉这些时刻,他们就是彻底的生人,这段关系无所依凭。更何况这个“熟”里边,有许多东西是不能细说的,一段无所依凭的关系,如果再挂上“感念”、“报偿”,简直要变质。这么辛苦得来,谁舍得它变质?
雷振宇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向来擅长从细微处下手,把关系当中多余的枝节剪去,春风化雨,都落在无声处。你看,他这时刻就会说些最平常不过的话,甚至是一句“差遣”,绝不会一下触碰“内核”,或是说一些让那容易多想的人想歪了的话。
他说:“忙了这半天,口渴,帮我倒杯水吧。”
就这么样,简简单单,叶凉微微紧绷的站姿和不自觉对搓的手就有了用武之地,他松了下来,轻轻应了一声,“哦,好。”
应完就往门外走,倒了水拿回来,他从柜边绕过去,把水递给雷振宇。
送完了水,人都到他身边了,总不能抬腿就走吧,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是过来招呼一声,让人早点睡,招呼完了就走的,怎么只一会儿工夫,计划就赶不上变化了?
迟了半刻才反应过来的人,那反应也是连锁的,他头一低,那件长风衣的下摆就撞进了眼里,血又往脸上涌,头顶那儿热热的,不知怎么的就手足无措起来。
“早点睡,熬夜不好……”他好像听见自己很轻地说了一句什么,说完就低下头盯着长风衣的下摆看,盯了一会儿,又移到自己的拖鞋上,这就看见边上的另一双拖鞋,一模一样的款,只不过大小不一样。紧接着又想起来这个家里边各种成双成对的物件,刷牙的杯子、牙刷、吃饭用的碗筷、毛巾、枕头……
想得心头一触,又把眼挪开。
“好,我关机,是该歇了,都这点儿了。”
那人嘴里说着,手底下动作,三两下关了机,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叶凉看这情形,也站起来,早早准备好的那句“那我先去睡了”错过了时机,含在嘴里出不来。
主卧里边不放桌子之类的,就是一张大床,几个衣柜,为的是进来就休息,别养成在卧室里加班的习惯。没有桌,雷振宇就顺手把笔记本交给叶凉,“放到衣柜旁边那个柜子里,我去铺床。”
床其实真不用铺,所谓“铺床”就是把藏在蚊帐里的蚊虫撵出去,省得夜里挨咬。
他这么一“顺手”,叶凉含在嘴里的那句话就更出不来了,放好笔记本,傻站在床边看着他“铺床”,铺好,蚊帐一放,小夜灯一关,他笑笑地对他说,“睡吧。”
见他还站着不动,就微微使劲把他拉上床。
两人手拖着手在黑暗中静静躺了一阵,雷振宇侧过身,把叶凉揽进怀里。习以为常的紧张猛然破了那个度,叶凉留在他手里的手颤了一下,很快,很细微,几近微不可查,他却是捕到了,揽人的手劲小了许多,等于就这么虚虚揽一下,做出个揽的样子来,但又不放人。叶凉的窘迫与紧张持续着,他背后就是一副很宽很厚的胸膛,已经挨到了,体热很具体,有形有色,他就这么自己和自己僵持,不敢把自己彻底放进去。
“过两天跟我出趟国吧。”
他没说出国做什么。
他也没问出国要做什么。
就像他明明注意到他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长风衣,却也不问他为何在这个季节穿这样衣服一样。
就像他明明知道他有话要和自己说,却一再避开不让他说一样。
什么时候起,他们渐渐成了这种暗地里进和退的关系,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另一边忍着紧张甚至是轻微的恐惧待在原地等着,进和退维持在一个极微妙的平衡点上,所以两个半生人在同一屋檐下过的日子,看起来十分平静且温馨。然而只要有一边迈的步子稍大一点,平衡就没有了,所以说,雷振宇这个“出趟国”其实是招险棋——两个还没熟到那个程度,但已经有了超脱一般关系的人,同到异国他乡,这期间,另一方是一点倚仗都没有了,原来那个熟人社会当中可以用起来的各种关系,到了那儿全部不作数,人生地不熟的,连耳畔听到的话都是离乡音十万八千里的鸟语,这时候,除了那个带他出来的人,他还能倚靠谁?
来来往往的人海中,他就是你唯一的坐标,除了握紧他的手,跟着他走,没有别的选择。
很怕人的,是不是?
即便这样,叶凉也忍住不问。
就像阿妈经常叨叨的那样,“过日脚,最重要是能拿得住,还要依点让点。”
拿得住什么,叶凉说不清,但“依”和“让”他是知道的,阿爸和阿妈一同过了这许多年,在一些事情上,向来要强的阿妈还是会“依着”或是“让着”阿爸的,说穿了,就是在对方伸手朝你讨某样东西的时候,或者不伸手,只是默默流露出对你所拥有的东西的惦念的时候,把东西交出去。不论爽快不爽快,反正得交出去。长久不能到手的惦念,在阿妈看来不是件好事,没有也就罢了,要是有,又总扣着不肯给,这个家迟早要出问题,更何况是他们这种“半吊子”的家。每次来他们这儿,阿妈老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就是不知从何处说起么,这么清楚明白的关系,近似于一加一等于二的,但她却不能开这个口,教自家二儿怎么去“依”、怎么去“让”。
大半年来,他们之间就只有过那么一次。还是意外来的,谁也没想到会是那样。那个雷雨夜过后,很多东西都回不去原来的模样了,向后退不了,那就只能往前走,走一小步也是走。三个月前他们搬一起住,又是一次意外,意料之外的大进展,之后便是踟蹰不前,慢,慢到了进一步退两步,或者干脆就定着不动的地步,但大半年时间对比过来,叶凉确实是一直在“依”和“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