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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张怀民的自述 ...


  •   我叫张怀民,是个才被贬黄州不久的官员,现在做着当地的小主簿,寓住在承天寺。

      老实说,被贬官这个事情是很不好受的,不仅被人指摘非议不说,连俸禄也被实在地缩减,难免叫人郁闷。

      但好在我心态比较稳,学得会苦中作乐,也渐渐地从被贬官时的那份悲伤中走出来,进入到和心中佛祖亲近的境界中。

      俗话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其实从大城市来到承天寺也不全是坏处。大自然对人的滋养力是惊人的,要是自己想开一点,每天看看山,赏赏水,日子就这么过去也未必不是“平安是福”的表现。

      因为这种稳定的心态,我结交了一位同样被贬黄州的大名鼎鼎的文豪:苏轼,苏东坡。这个人在当地已经坐了四年的冷板凳,看起来比我还稳得住。我俩那一照眼,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油然而生,当即就结为好友知己,约定要在这偏州的山水间平淡乐观地过好每一天。

      在与东坡兄相处的日子里,我时常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还是很有点参差不齐的。在我看来,他实在是一本活生生的百科全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吃很有讲究,擅长写诗作词、擅长书法绘画、还擅长被贬——当然,最后这项跳过。

      我曾有几刻认为像他这样一个精神世界富饶如此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有对自己的人生愁苦到睡不着觉的时候。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人再称神也终究是人,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神明,触景生情的情况也是时时有的。但我是个即使触景生情也不太喜欢把内心感受主动吐露的人,这点和东坡恰恰有些相反——在我俩相处的日子里,有一件让我哭笑不得的事情使我认为有时候内向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比如那一天的晚上,已经失眠一两天的我终于有了一些困意,正想像个溺水的人抓稻草似地抓着这份困意赶紧入睡。但当时的月光颇有几分姿色,把一个我很熟悉的不速之客招揽到我的门前,敲门问我睡没睡。

      我该怎么回答呢?有些事情不是一说出口就经不得推敲的悖论吗——比如在别人敲门时说“不在”,在别人问你睡没睡时说“没睡”——所以我选择沉默。

      可是精神世界丰富的人一般对很多事情都怀有独特的坚持,也具有顽强的意志,这一点也很好地体现在了我那知己敲门的时长和频率上。

      于是,在感觉到自己房门的门板马上就要被敲烂的时候,我终于放弃了入睡的打算,下床给对方开了门。

      “哎呀,你也没睡呀?”东坡笑着对我说。

      “嗯、对,我没睡。”

      我记得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咬着牙齿的。

      “今晚的月色很好看呢,”东坡往院外指了指,“要不要去散步?”

      我承认我当时很想揍人,但良好的教养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只是摇了摇头。

      “真的不去?”

      “真不去。”

      “确实不去?”

      “确实不去。”

      “真的真的不——”

      “我去。”

      本着被这野性山水所锻炼出的淡然心态和像五柳先生致敬的超脱想法,我顶着两方疲惫的黑眼圈自愿地点了点头,心中不断地告诉自己:事已至此,没法烧纸。

      “真的?”东坡看着我,惊喜地确认着。

      我又点了点头,伸手擦去了额上冒出的一滴大汗。

      东坡爽朗地笑了笑:“那还等什么!”

      他边说便拉住我袖子把我往外面带,我赶紧抓住门框把他喊停。

      “你让我先把衣服穿上。”

      我说外面虽然没什么人但穿个寝衣出去还是太没体统了。

      东坡打量我一眼,点点头:

      “也是,”他松开我的手,“而且外面挺冷的,你别着了凉。”

      我转身回到房内,把架子上的外衣披上,跟他出了门。

      黄州十月的天气已转了凉,吹在身上冷丝丝的。这时的院子很静,月色的确漂亮动人,皎白的光辉柔柔地落到我们身上,在地面投出两道黑长的影子。

      我闲着一番思绪,脑袋空余得什么都没去想,望着地上那两道随走随移的影子发呆。东坡的影子比我宽绰些,时不时挤着我的影子让它不能完整地出现在地面,这使我不太快乐,不免觉得连月光的照拂也对他偏心一些。

      再加之想起了他刚才很有武德的敲门,心里突然更添些烦闷。于是我加快了一点脚步,拿脚默默地踩他的影子,心里想着:让你叫我出门……让你叫我出门呢……你清高、你了不起、就你有兴致……

      我碎碎地念着,丝毫没发觉自己已经走得过快,直到衣袖被身后的的人拉住了。

      东坡扯住我袖子,叫我走慢点。

      “院子里的景色这么漂亮,怀民你别只埋着头走路啊。”他的神情有点落寞。

      看着他有点无奈的样子,我又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有点幼稚,也有点计较,于是往后退了两步,重新走到他旁边,放慢了脚步。

      东坡笑了笑,看样子是开心了。

      我们边走边聊起了以前没被贬到黄州的一些往事。

      东坡的人生经历是十足的丰富,他是一个优秀的旅行家,也是一个出色的说书人,他给我说他待过的、去过的每个地方的见闻,眼神里闪着回忆的亮光。

      他说眉州是他的故乡,儿时的一幕幕都让他难忘。

      “小时候父亲在对我和弟弟的教育上总是严苛,有事没事就叫我们抄书,”东坡的语气听起来于玩笑间夹杂着一点淡淡的后怕,“我有次做梦梦到他叫我读《春秋》,我没有读完被打了板子,一下子就被吓醒了,那天再也没睡着过。”

      他说开封是他开始追梦的地方。那时的他也不过二十多岁,在科举考试里因为欧阳修的赞赏一战成名,虽然期间闹过一个乌龙,但也算迎来了自己人生的第一道高光。

      “当时醉翁大人还以为那文章是曾子固写的,因为他觉得只有自己的学生才能写出那文章来,结果后来发现是我写的,那个表情呀……你肯定想不到。”

      东坡边说边笑,偶尔叹气,叹完气又接着说。

      此后,这个声名大噪的青年郎君便开始了在宦海中浮沉起落的生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选择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一边听着他的述说,一边在脑海中回忆起自己的一些经历。可想来想去感觉还是他的人生比较精彩,不免也叹了口气。

      东坡或许是觉察到了我不经意流露出的情绪,突然不说话了。

      我忽然反应过来,内心生出一点惶惶的无措,因为打断了他的讲述而有点慌张。

      “后面呢?”我催他快往下说,“后面你怎么样了?”

      东坡眼睛转了转,一转说来话长的架势,直接长话短说:“后面我就到这里来了啊。”

      “再后来就遇见你了。”

      我愣了愣,过了片刻冲他“喔……”了一声,了然地点点头。

      东坡和我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拿探究的眼神看着我。

      “怀民刚刚为什么叹气?”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但隐隐透出一点刨根问底的架势。

      我稀奇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今天的形象和以往比起来很有点不同。

      我一向觉得东坡是个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的人,却没想到在今天发现了他心思细腻的一面。

      我本来想说“你太敏感了”,想以这种话把内心的想法刻意敷衍过去,但看着对方追究的眼神,又突然不敢不说真话。

      我对他说:“我有点羡慕你的过去。”

      虽然我们处在相同的现在,大概会有不同的未来。

      东坡听我这么说,歪了歪头,表现出一点伤脑筋的疑惑。

      “我觉得你到七老八十回忆自己人生的时候一定会为它的丰富而感到满足。”我向他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又说很少有人会像他这样有那么多精彩的经历。

      “喔~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东坡理解了我的意思,缓缓地沉吟出这句话来。

      我想了想,又说:

      “所以你现在心情好点没啊……”

      东坡看着我,哭笑不得地说了句:

      “好像好一点了。”

      我点了点头,在心里也哭笑不得地回了句:那下次就别那么敲门了啊……

      晚风吹得大了些,院中的树叶随着风吹而摇落。

      “可是怀民,”东坡忽然说,“虽说被人羡慕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我觉得你其实不用羡慕我。”

      我的脑海蹿出一点疑惑,又听他说:

      “因为我在想,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方独立的天地,它们各有各的丰富。”

      我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又有些超神了,于是薅开自己的袖子默默地向他竖了个大拇指。

      东坡挑了挑眉,笑着说我“过奖”,看起来有种骄傲的谦虚。

      我也笑了笑,和他并肩地走着。

      在经过一方树林的时候,他突然喊住我,惊奇地说我踩到了水塘里的荇草。

      我往地面望去,发现脚下站着的地方被月光明亮皎洁地照着,确实如一方澄澈的积水,至于东坡所说的荇草,不过是我们身边那几株随风摇曳的竹子和柏树的影子罢了。

      我心里笑他无聊,脱口说了句:

      “你好像真的很闲啊。”

      东坡不置可否,半晌过后凑近一些,试探地问我:

      “不如咱们每晚都出来散散步吧?”

      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东坡听到我的拒绝,面色闪过一点失望,但随即又明朗起来,自顾自地说:

      “既然你不肯跟我每天出来散步,那今天就是属于咱俩的值得纪念的日子。”

      他说他要写一篇小记把今晚的散步记录下来,我想着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就说了声“随便”,他欣然笑了笑,好像很满意自己的决定。

      我突然很直观地感受到他是个极其豁达的人了,悲伤的情绪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

      心里正不由得欣赏着他的这份潇洒,但听他打趣地说:

      “可惜刚才的水塘里没有鱼。”

      他说他饿了。

      我无话可说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去东坡家找他,本想着约他上集市的客栈吃鱼,再顺便看看他有没有写那篇小记。但仆从说他还没有起床。

      那时已经日上三竿,我记得他平时很少睡到这个时候还不醒,就以为是昨晚在寺里的夜游消耗了他的精力。没想到听仆从说他从寺里回来后没过多久便又出了门——他有个好友因为突发中风病危了,他赶去探望的。

      如此一来我也不便再去打扰他了,他昨晚一定是没睡的。

      既然睡不着觉,那他说要写的那篇小记估计也已经有了着落。只是以他的行事作风来看,我想他不仅要写昨晚承天寺的夜游,还要写写对他好友的探病。

      总之现在是见不到他人了,我谢了仆从的告知,准备打道回家,但刚转过身,就听到东坡喊我的声音。

      他披了外衣走到门口,问我找他做什么。

      仆从先替我答了。

      东坡听完,忽而爽朗地笑了。

      “走!吃鱼去!”他似乎很有精神地答应下来。

      我唯恐他强撑自己的情绪,告诉他不用勉强。

      但他却拍了拍我的肩膀,再次表明自己要去客栈的意愿。

      我便在门外等他洗漱更衣。他打点好一切后,嘱咐侍从管理好家门,便和我一起出发了。

      在去客栈的途中,他主动向我提起了昨晚友人病危的事情,说对方会突发中风全因酒色的耽误,提醒我多注意身心的康健。

      我谢了他的好意,看着他青黑的眼圈和眼里的血丝,转念一想,突然问他:

      “所以你昨晚哭了吗?”

      东坡愣了愣,起初没回答,后来苦涩地笑了笑,看着我说:

      “我确实哭了,但我认为我不该哭。”

      我拿奇疑的眼神望着他。

      他长舒了一口气,默默地说:

      “人生苦短,要多笑。”

      我愣了愣,觉得胸口有一瞬间的闷滞,片刻之后也随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来。

      “说得也是。”

      因为苦短,所以别轻易在名为“人生”的旅途上流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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