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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藏玉烧席 ...

  •   “大人,有人来访。”

      奢华的大堂内,侍女恭敬地传报一声,退在主人身侧躬身听候吩咐。

      此时的王汀兰正要出门去朱雀桥的市坊拜会名人谢老先生,听到侍女通传不禁柳眉微蹙,神色不悦。

      “何人拜访?”

      “是路家的二公子路宜军。”

      侍女弱声作答,低着头不敢看他,仿佛知晓他接下来的反应似的,生怕迁怒于己。

      “路家?”

      王汀兰眉皱更紧。

      这种寒微门第的人也配踏进我王氏的大堂?真是有辱我府门槛。

      他冷哼一声,本想让侍女回绝求见,但心里又升起一股莫名的好奇,想看看这没有自知之明不嫌自臊的路宜军是个什么脑中无弦的东西。

      于是便转了思量,坐于大厅正位,让侍女领着人进来了。

      他让人为自己换了新砌的茶,却并未给客座添设一盏。倒不是忘了,只是觉得对方的家世配不上王家勾画描金的茶碗。

      路宜军踏进厅堂的时候,举止很是拘束。

      他穿着深棕简素的武服,体型高大,身材魁梧,体格强健,长得是浓眉大眼,周正英气。这人若行于街市,必是傲气自生,鹤立鸡群。

      但此刻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殿之中,却犹如入了一方囹圄,是大气也不敢喘,迈步的动作刻意放得轻缓。

      但那双眼睛还是不经意地透着点殊于肢体的胆量,随着脚步的迈近,时不时地往主座上的人悄悄瞄去。

      座上的人正幽幽地饮着茶,端的是一副冷淡傲慢的架子。

      他穿着一袭鸭卵青的长衫,素白的衣底上绣着百花,墨黑的长发瀑布似地垂下,仿作女子款式,乌云上斜插着花簪,闲雅中自生出一分妩媚来。

      瓷白的脸孔并不学何郎傅粉,但茶盏的热气却升腾上来,把那张脸微蒸出一分粉晕,像朵天然去雕饰的清水芙蓉。

      路宜军见过他两次——算上这次便是三次。

      第一次是在大街上救了因马匹受惊而意外跌出马车的他——那纤盈柔软的身子抱在怀里的感觉他自不能忘;第二次则是在府门外面替他捡起了那枚飘落而出的风筝——那既不感激也不待见的神情和此时如出一撤,却也令他甘之如饴。

      如今借着办正事的时机冒着胆子过来,旁生的心思也是为了再看他一眼。

      王汀兰饮完一小口茶,垂下的眼皮微撩,倦怠的眼眸看向抱拳行礼的人。

      这不看还好,一看却骤敛了懈怠的面容,心下着实一惊!

      是他?

      原来他就是路宜军?!

      原来之前的两次相遇王大人并未忘记,只因自己出身名流,家族从来不交寒门,更藐庶族,因此之前两次见人衣貌,都觉得没有问其名姓的必要。

      但若论起人情来,对方两次相助,他心底到底还是有些感激的。

      感激之余,或者还别有点什么朦胧情愫也是难说。

      只是这厅上站着那样多的侍女,厅外守着那样多的家丁,自己若与他亲切交谈起来,失了身份不说,若这情景被人口述传进长辈和其他高门耳中,自己名誉扫地先不论,王家的人也会连带着被贻笑大方。

      不行。

      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王汀兰继续喝着茶,对堂下的人视而不见。

      路宜军抱拳单膝下跪,说明他此次来意。

      原来是为他兄长举孝廉来求自己手信的。

      王汀兰放下茶盏,不置可否地盯着路宜军。

      沉甜的檀香飘散在偌大的屋内,在微妙的静谧中,路宜军听见对方漫不经心地说了两个字:

      “坐吧。”

      他被侍女引到一旁的客座坐下,紧张得额头冒汗。

      原以为兄长所托之事能成,但王汀兰接下来却全然缄默,不再言语。

      他放下茶盏,慢悠悠靠上挂锦披裘的椅背,凤目乜斜,昏昏欲睡——直接把客人晾了起来。

      路宜军如坐针毡,估摸着都过了一炷香烧过一半的时间,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王、王大人……”

      “路公子。”

      王汀兰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幽幽开口,音色轻慢:

      “路公子祖辈之中,有人在我府上做过车夫吧?”

      他讥诮道:“你兄长欲得我之手信……呵……”

      “痴人说梦。”

      路宜军本是个粗人,脾气也并不很好。听他这么一说,脸上又臊又怒,忍不住一掌拍桌,不堪受辱地起身走了。

      王汀兰耳听那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是睁开眼来,神色悻悻,心下别有些不是滋味。

      “去,”他指着路宜军坐过的客位吩咐侍女,“把那椅子拖出去烧了。”

      “留着庶族碰过的物件简直是自降门楣。”

      那侍女连连应下,唤人进来搬那椅子。

      但搬弄的时候,椅上却叮当地落出一枚物件。

      侍女把它从地上捡起,发现是一枚玉佩。

      估计是路宜军走得急落下的。

      那玉佩玉质极差,并不值钱,捡到的侍女都看不上,嫌弃地嬉笑一声,准备把它和椅子一并扔了。

      但王汀兰却唤回她来,从她手中拿过了那枚玉佩。

      他把玉佩放在手心,一边用手捋着那红穗子,一边细细地端详。瞧着瞧着,那面色是越发地柔和。柔和到了底,便兀自从唇边生出一抹浅淡的笑来——比春花还要漂亮。

      “就把它留着吧。”

      他微微出神道。

      一旁的侍女惊诧于他神色和态度的变化,忍不住口,僭越问了声:

      “大人何故要留?”

      王汀兰闻言,回过神来,轻咳两声,不自然道:

      “自然……”

      “自然是为了以后用来羞辱路家的人用。”

      他说万一以后路家有人飞黄腾达,这块玉佩就是他家族曾经派人卑身求官而不得的耻辱。

      侍女也并非不会察言观色,耳中听他这样一番说辞,眼见他表情却似遮似掩,心里跟玲珑骰子似地转过几转后,偷偷笑了。

      “大人,要不那椅子……不烧了吧?”

      她小心试探道。

      “烧!”

      王汀兰将玉佩收进袖中,气势足足地吩咐侍女去添柴。

      “火烧大点,越大越好。”

      ——最好让家族的人都知道,我烧了这把椅子。

      光阴流转,世事难料。

      王汀兰第四次见到路宜军的时候,是在南渡逃难的途中。

      那时的路宜军已经在战乱中自立起门户,成了一名能力出众的将领,只是和皇室立场相对,带着军队从边境一路往皇城进攻,在一个小州残败的街市上看见了王氏的马车。

      他从车里劫出了那个他痛恨无比又朝思暮想的人。

      王汀兰的身形比之前见到的时候更消瘦些,骨脆肤柔,楚腰一束,路宜军把他抗在肩膀上都生出一种轻若无物的错觉来。

      他把人抗上马,带回营中,把人放在厚密温融,黑金交错的虎皮地毯上,如日日渴想的那般撕开了那件百花刺绣的锦衣。

      可那张脸太过苍白,看起来都可怜;那具身子太过寒弱,摸起来都硌手。

      粗糙生茧的大掌如生锈的刮刀游离过一阵,最终还是离开了寡白的玉案。

      路宜军把垫桌的狐裘拽过来,披到王汀兰一丝无挂的身上,裹得紧紧的。

      “再养养。”他的音色低沉又沧桑,也像被战火烧过似的。

      “再养养……就把你吃了。”

      他恶狠狠地说完这句话,并没有感觉到痛快。反而是看着面前这个眼尾红湿,眼中泛泪的人,自己的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

      王汀兰的身子因为一阵吹进营帐的冷风而发抖。

      路宜军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大臂一伸把他抱住。

      心底那份因受过侮辱而产生的不甘与愤恨终究被更为深沉冗长的爱慕所取代。

      “你恨我吧……”路宜军粗哑地憋出这句话来。

      不知道是在叫对方恨自己,还是在问对方恨不恨。

      王汀兰靠在对方怀里,感受着对方胸膛间烫人的温度,没有说话。

      他的内心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在翻滚;他的脑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识在浮游。

      世族与庶族,对立了多年,但世族与皇族,也并非如外人所见的那般其乐融融。

      天下分合,所图皆利。

      若不为利来往,是不是就可以卸下世俗的枷锁,让自己这颗做不得主的心喘口气呢?

      突来的军务找上了将领。

      临走前,路宜军看着王汀兰,抿了抿嘴,为难地从营帐的角落拖出一截最细的铁链来。

      “汀……王大人,为了防你逃奔,我必须要……”

      “我不要。”

      王汀兰摇摇头,仰头盯着手拿镣铐,脸色复杂的将领,平静地唤了他的名字。

      “路宜军。”

      他说:

      “我不逃。”

      “你相信我。”

      那双漂亮的凤眸中闪着别样的坚定。

      将领在他面前站了会儿,最后叹了口气,认命一般地放下了那副镣铐。

      “其实……你逃也没关系。”

      我也不舍得害你。

      他揭开帐帘,迈步走了出去。

      王汀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什么,伸手往地上那件被撕得稀碎的锦绣衣衫中薅找。

      还是在衣袖的位置,他找到了那枚泛黄的玉佩。

      他把玉佩放在手心,双掌合十地盖住它,而后放在唇前,从掬留的掌缝间朝里头呵了口气。

      手掌暖了起来。

      玉佩也暖了起来。

      ——那一天,家族的人都知道我烧了那把椅子。

      王汀兰重新摊开手掌,看着玉佩,眼底亮晶晶的。

      ——但他们都不知道,我把你藏了起来。

      路宜军处理完军务后,手里拿着干净的衣物,在自己营帐前徘徊良久不敢进去。

      他怕一掀开帐帘,里头什么也没有。

      可他终究还是站定了,深吸一口气后,大手一挥揭了帐帘。

      营帐里确实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场好得太不真实的美梦。

      那个人没有逃跑,此刻真真切切地还留在他的帐内——

      盖着狐皮,蜷着身子睡得正酣。

      路宜军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半跪在虎皮地毯上,把手中的衣物放在他的身侧,然后又静悄悄地出去了。

      他走到旁边副将的营房里,豪气爽朗地打了声招呼,然后点亮油灯翻阅起军书来。

      从此以后,王大人便跟着路将领行军,这一跟就跟了三年。

      这三年里,战火熄了又燃,燃了又熄。中原的地图像张沧桑的老人脸孔,脸颊上的疤痕与沟壑时深时浅,而路将领的阵营归属也随着漂泊不定的局势不断变化。

      但不管怎样变化,仍旧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那个从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大人在见遍黎民哀色以后,也渐渐收敛起了以前那份不问世情,只谈玄理的孤高来。

      有一段时间,他被路宜军安置在还未被战火侵蚀的州城的富人家宅里,却常常在夜里惊醒,对睡在身边的男人说他做了噩梦。

      他醒来之后总是哀叹哭泣,却说不清楚为了什么。

      “路宜军,怎么办,”某一天,他再次流着眼泪说,“我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多愁善感了。”

      每到这个时候,路将领总是抱着他,用沙哑的嗓子安慰道:

      “你这不是多愁善感。”他扣住对方的后脑勺,大手抚过他的长发,温柔道:

      “只是比以前更多了点人情味。”

      “可我讨厌这样的我。”

      王汀兰抽抽鼻子,回抱着路宜军。

      路将领笑了笑,说他不是讨厌这样的自己。

      而是讨厌这样的时代。

      王汀兰闭上眼睛,姑且默认了对方的话。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机警地睁开眼睛,煞有介事道:

      “不对,”他摇头否认,“不全对。”

      路宜军疑惑地“嗯”了一声。

      幽寂的昏黑里,王汀兰抬起手臂,借着洒进窗户的那几缕清冷月光抚上路宜军的脸庞,仔细描绘着对方粗犷的、坚毅的面容。

      “可是这个时代里有你。”

      他小声地糯气道:

      “所以我不能讨厌这个时代。”

      至少不能完全讨厌。

      那一刻,路宜军才彻底清醒地意识到,什么叫——

      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不是英雄,但王汀兰是那个能赢他一辈子的美人。

      明月高悬。房外的院里寂寞地开着红艳的花,似此时美人羞红的面颊一般好看。月柱如刀,破开花片,冷光携着冷风挤进花茎空心的蕊道间,白光便如夜露滴在蕊心,将小巧的娇红照得银亮。

      隔壁的医馆里,有勤学的小童手里拿着药轮,对着月光,把早时晒干的草药放进药碾子里。

      药轮便在磨道上,将草药一下一下地、规律地碾压起来。

      药轮每一次压过药碾,都摩擦出低哑的杂乱的音色,一声一声地,回荡在静悄悄的夜里。

      路宜军碾着对方。

      王汀兰在他身下咳嗽。

      咳罢之后,又转为小声的抽泣。

      路宜军抱着他,一边哄他,一边狡猾地继续赚他的眼泪。

      他亲吻他的额头,亲吻他的眼睑和长长的睫毛,小心翼翼地从对方敏感欢愉的反应中揣起半分底气,故作随意地问道:

      “就这么喜欢我?”

      王汀兰被自己未来得及吞咽的口涎呛到,又咳了几声。

      他张了张口,本想说什么话,但脑中混乱一片,连句完整的语言都组织不出,只拿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盯着面前野性十足的男人。

      半晌,他抬起摊在榻上的藕臂勾住对方的脖子,闭上嘴唇。

      “嗯。”

      这一个字从鼻腔间泛出,透着无与伦比的缠绵悱恻,把两人的记忆一下子拉回到很久之前的某一天。

      那一天,路宜军的士兵遇到了皇室的军队,双方打了一仗,路宜军败掉了一个据点。而指挥那场战役的,正是王氏的人,也是王汀兰的堂兄。

      那个时候他心情极差地回到营地,看到坐在帐中正在梳发的王汀兰,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邪念,不问对方意愿地,狂风暴雨般地要他。

      本以为榻上的人会斥骂、会大闹、会说他畜生不如,对他恨之入骨;本以为那具身子应是排斥的、凋敝的、难以磨合的,却没想到那一次竟顺利得有些意外、还有些诡异。

      于是在那天之后,这个粗枝大叶不通人情的莽汉心里便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

      他心里也不是藏得住事的,纠结几天过后终究悄悄喊来了自己最心腹的副将,碍口识羞地和对方弯弯绕绕说了老半天兵法,终究说出了自己的烦恼。

      “所以将军是认为王大人他并非初次……”

      路宜军难为情地点点头,在对方问他更为隐私且详细些的话题时,又犹豫了半天,最后捂着脸,难以启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他当时实在是……适应极快……春、春水泛滥呐……”

      副将面无波澜地听完,冷静道:

      “所以将军是嫌王大人他……”

      但这话还没说得完全就立即被打断。

      “胡说!”没想到路将领竟大声斥驳道,“我疼他都疼不够,岂会嫌他!”

      他在副将一头雾水的表情中红着老脸解释道:

      “我是担心……皇室衰颓以后,他有没有可能在遇见我之前……在什么烟柳之地受过什么非人的委屈……”

      副将听完,对着一脸心疼的路宜军认真道:

      “将军既然想知道实情,何不直接去问王大人?”

      路宜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心气又高脸皮又薄,若是真像我猜的那样,我这么冒失地去问他,不是存心叫他难堪难过么……”

      副将揣度一会儿,又道:

      “将军怕是过虑了……王氏是高门大户,就算皇族式微,我想王大人也不会沦落至那等地步。”

      “而且你方才也说王大人心气高,我想他怕是宁死也不肯屈身做那般勾当吧。”

      “哎,”路宜军叹了口气,“就怕这世道乱的,半点由不得人。”

      他又对副将郑重道,“总之,好兄弟你帮我暗中查件事情。”

      他拜托副将按照王氏之前南渡的行迹去附近艳瘴的处所调查有没有王汀兰滞留过的的记录。

      “此事事关他的声誉名节,没有记录便罢,有的话——”

      他凑近副将,凛肃道:

      “立即销毁。”

      他又提醒对方此事除了“天地你我”,不能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特别是王汀兰。

      副将应下他的吩咐,临走前却停了脚步,转头试探了句:

      “将军难道就没有想过……兴许王大人他也有意于你呢?”

      他说完便离开了营帐。

      路宜军一个人坐在原地,愣怔地盯着桌案上的兵书,最后无奈地笑了。

      “怎么可能……”

      他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兵书,自嘲道:

      “他不恨我我都谢天谢地了……”

      却不料他心心念念的那人早就在账外偷听到了他和副将的所有对话。

      王汀兰掀了帐帘,气冲冲地走进帐中,在路宜军面前站定,指着他鼻子就骂:

      “混账、混账东西!你胡说些什么?你、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他又想起对方刚才居然还给外人描述他在床笫间的反应,一张脸更是羞愤难当,眼泪夺眶而出,簌簌往下掉。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路宜军见他哭,一颗心慌麻了,忙起身走到他跟前,想替他擦泪又觉得自己手不干净,想抱他又怕被厌弃,一时间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结结巴巴地给对方解释着自己心底的想法,又骂自己不是东西,最后竟捉住王汀兰的手往自己脸上拍。

      “汀兰、你、你打我吧!”

      “是我不好、我是混账,是大混账!”

      他悔恨道:“我不仅混账、还是个禽兽……我、我不老实、一边想着要对你好又成天都想睡你、还想——”

      “啪——”

      王汀兰这下是真正往他脸上拍了一掌——虽然力道不重。

      他红着脸嗔道:

      “你、你不要脸!”

      但那眼泪倒是止住了。

      路宜军看他收了眼泪,慌慌张张地笑了。

      “不哭就好,”他傻乐道,“不哭就好。”

      他让对方多打他几掌,但王汀兰却不干了。

      “你脸皮这么厚,打你我还嫌手疼呢。”

      王汀兰把手从对方的禁锢间挣离出来。却不料甩袖之间,袖内啷当掉出一物。

      他心下大叫一声糟糕,正要去捡那枚玉佩,但路宜军眼疾手快地先替他捡了起来。

      捡起玉佩的那一刻,再迟钝的人,也因此有了些反应。

      “汀、汀兰,”路宜军咽了咽喉咙,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也许……也许你没那么讨厌我么?”

      对方轻咬着嘴唇,起初把持着心里的那份矜贵,并不回答。

      但过了一会儿,却是把头轻轻点过,算是默认。

      路宜军的脑海里燃起一把足堪燎原的爱慕的野火。

      他按捺住自己的受宠若惊,一字一顿地追问道:

      “所以……你有……一点一些的……”

      “别、别问了……”

      他的话被对方打断。

      王汀兰低着头,再次沉默。

      幽暗的营帐内,油灯快燃尽了。

      在这片昏黄光晕即将黯灭的那一刻,路宜军终是如愿以偿地看见对方又扭捏地点了点头,听见他“嗯”了一下,小声说了两个字。

      “我有。”

      如今,路宜军仍是见不得他哭——但在榻上除外。

      当王汀兰终于止住泪流在他怀里安稳睡去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微光。

      三年之后,南方立了新帝,勉强稳住局势以后,路将领还是如皇室所任用的史官后来描述的那般弃暗投明了。

      这样选择一来是为了整合资源让战争尽快结束,二来是为了自己将士们的性命与前程,三来更是为了他的王大人。

      在南下的和本土的那些门阀中,王氏是最早决定拥立新帝扶持皇室的势力,如今立了大功,不仅显贵更胜从前,就连坊间相传的“其地位堪与皇室平起平坐”,细究起来也所言非虚。

      路宜军是个知好歹的,面对鼎盛无匹的王氏,自然是没必要再与其争锋,便顺其自然地投诚,掉转攻势,帮着皇帝打叛军去了。

      后来立了功,被皇帝封了个不大不小但禄利颇丰的官做,也算是一世无愁苦尽甘来了。

      而王汀兰则是在路宜军要出发去打叛军那会儿就被家族重召回去,说是还让他接着做之前那个清要无忧、高贵显达的官。

      王大人一颗心悬在路将领身上,起初拒绝归家,但家族的长辈是铁了心地要维护门阀的壁垒,对于他和路宜军往来之事深以为耻,便用路宜军的性命来逼他妥协。

      于是这一对苦命鸳鸯在战乱和门第的阻隔间分分合合,在战争的残酷和政局的诡谲间悬着性命,待到中原整个国势尘埃暂落后,光阴的雨已淋过十几个年头。

      但所幸命运的伞下,时不时并肩的,还是两个人在走。

      这一天,是路宜军四十岁的生辰。

      他没有开宴,不请一人——

      除了让他牵肠挂肚的那一个。

      虽然以往他送去的请帖估摸着十之有七是还没送到那人手上就夭折在那些受命监视对方举动的仆从手里了,但这一次他别有信心。

      冷清的书房里,路宜军坐在亮堂的书桌前一边写折子,一边等人。

      书房的门震了一下。

      他眉眼舒展,放下狼毫,起身去开门。

      门外的人穿着简素的常服,手提着一个朱漆雕花的食盒,从容地站在他面前,抿唇冲他微笑。

      路宜军默默地看着他,不禁觉得岁月的刻刀有时实在太不公平。

      面前的人明明比他大好几岁,看着却比他年轻。

      他已然过了从前学女子斜插簪钗,穿百花绣衣,妩媚自生的年纪。眼角生出几缕不深的细纹,但在端文清秀的脸庞上无伤大雅。许是保养得宜,他的体形依旧修长匀称,并未显出同龄人圆润发福的态势,反而更添得几分慵漫闲雅,只静静地站着便旁溢出一份遗世独立的风采来。

      “路宜军。”

      他喊他的名字。

      那声音温哑许多,不如年轻时那般澄澈勾人,但同样好听。

      “生辰快乐。”

      路宜军嘴巴咧起,憨然笑了两声,声音带着粗粝的喉音。

      “傻子。”王汀兰也乐着逗他一句,提着食盒进了屋。

      他把食盒搁在书桌上,拿起对方正在写的奏折,仔细看了起来。

      “还差一行就写完了。”

      路宜军站在他身后,扬起唇角。

      “你看看我写得如何。”

      王汀兰检查半天,评价道:“这内容倒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

      他转过身,有些鄙夷,又有些遗憾道:“这字写得也太难看了,呈上去实在有辱圣上双目啊。”

      路将军一听,哈哈大笑。

      “知道你王家人个个能画会写,可别在我一个粗人面前显摆!”

      王大人听完,也笑了。

      “罢了罢了,我不和你口头争辩,这一折你且拿去当柴烧了,我来帮你重写一副!”

      他坐到桌前,挽起袖子,正要执笔,却被对方制住了。

      “诶,玩笑归玩笑,”路宜军按着那只执笔的手,温柔的脸上带着一丝提醒,“这折子可不能由你代笔。”

      王汀兰闻言,也明了他的意思,于是起了身,把折子先收到一边,将食盒放到正中央。

      “吃点心。”

      他打开盒盖,笑得温柔。

      糕点的香气飘荡在整个书房。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聊着家常。气氛看似轻松,实则有些古怪,也有些刻意。

      最终,还是王汀兰先转了话锋。

      “真想好了?”

      他手捏着一块糕点,笑着问对方。

      “不惑之年嘛,”路宜军挑了挑眉,“应当不惑啦。”

      他笑得洒脱,把问题抛回给王汀兰。

      “倒是你,真舍得这么清要无忧,高贵显达的官么?”

      王汀兰闻言,嬉笑两声,苍白的脸庞在烛光的映衬下别样柔和。

      “清要无忧,”他勾起唇角,盯着对方反诘道,“无你怎算无忧?”

      高贵显达。

      无你显达何用?

      食盒的糕点还剩下几块,像是人生中未被品尝的后续。

      辞官的奏折已经写完,烛火在微风里摇曳,明灭了几个时刻,在天亮前燃尽了。

      时光无情。

      远避红尘的两人当初并未想到,这皇朝的气运也像这烛火一般在仅仅明灭过几年后,便再次走向衰颓的混乱的尽头。

      岁月多情。

      当遥远的国都沦陷的时候,他们在僻静的水乡间撑着一叶竹筏,在浮光跃金的江面钓起一尾肥美的鲈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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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藏玉烧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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