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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杨树 ...

  •   2005年7月4日,是钟琴初二下学期的期末考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一,这天李老师联系的周泽妈妈来学校谈谈。转来这所学校后,周泽表面上总体上表现还行,没有做特别违规违纪的事,这还是班主任第一次找她约谈。放以前学校,一个月谈一次都是少的,周泽妈妈还误以为自己的儿子这次终于能安心学习,但是接到老师的约谈通知,她还是感觉事情不对。
      周一早上10点,周泽妈妈准时来到教师办公室,找到了李老师,李老师很亲切地接待了她。
      周泽妈妈名字叫李惠如,年纪约40岁,整个人很精致,打扮得很得体,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气质上显得很年轻,但是眼角眉心却总是感觉皱着,好像有说不出的苦楚,总在为什么事担心。估计是这个不省心的儿子真是让她操心太多了。一个女人独自养儿子已经很难,养一个周泽这样不听话的儿子更是难。周泽让她活得很卑微,没有奔头,甚至毫无机会为自己而活。钟琴认为,做周泽这种人的妈妈简直是前世没有做好事,此世来渡劫。
      李惠如走进办公室时一手提着一个小皮包,一手提着一大塑料袋水果。她客气的微笑着把水果放在老师们共用的大书桌上,李老师赶忙安排她坐下,还说,她不必如此客气,太破费了,他们老师受不起。李惠如两只手抓着自己的皮包,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自己这个儿子确实不让人省心,辛苦各位老师了。
      李老师毕竟年轻,看到家长这样费心,接下来的话他有点说不出口。但是他是班主任,这件事只能由他来宣布。他整理好心情,平静的说:“周泽妈妈,鉴于周泽这学期在学校的表现,我们建议他转学。您今天就直接把他带回家,期末考试就在几天后,愿意来参加可以来参加,不来也没有关系。”
      周泽妈妈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但她保持了成年人的冷静,用带点委屈和祈求的语气说:“李老师,这,这是为什么呀,我感觉我们周泽转到这里来后,表现好多了,我还一直想来感谢你们。他真的比以前听话多了。”
      李老师回答说:“是这样啊,周泽妈妈,上个星期我们班发生了一起恶劣的偷盗事件。班上同学的书被人全部偷了,偷书的人弄破了学校的围墙,从围墙里爬出去,把教材都卖到废品店,我们老师在周边的一个废品店问到相关情况了。去问的时候废品店早把书当废品运走了,书也找不回来,学校老师跑到市里才给学生们重新买全了教材。不瞒您说,学校老师有车的没几个,还是校长亲自开车带老师去市里头买的书。”
      听到班主任这么说,李惠如已经意识到这个偷书贼就是自己儿子周泽。她的眼里失去了光,垂下头,她说:“李老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学校的老师,您看我把买书的钱赔上行吗?”
      李老师有点惊异于自己这个母亲这么了解儿子,她都没有反驳,也没有问细节,更没有问有没有同伙,就直接明白了,所有的错事都是她儿子周泽一个人干的。李老师说:“周泽妈妈,这件事不是赔教材钱那么简单。学校也不会要您赔钱的。您儿子这次的事情是在太恶劣。他不仅仅偷盗变卖教材,连同学的笔记都一起偷走。这对其他同学影响很大,就要期末考试了,这会影响很多同学的成绩。而且,您想,现在还幸好只是初二,要是是初三,过几天这群孩子要参加中考,可是自己的教材和笔记被偷走,会怎么样?青春期的孩子心态最容易遭受影响,这会导致整个学校的升学率都会受到不好的影响。而且对其他家长也很不公平。还有您儿子周泽,多次性骚扰其他女同学,这在学校影响很不好。上课那些小动作就不要说了,没几天消停的,消停了就是在睡觉。学校为了其他同学也为了周泽,建议他立即停课,下学期转学。”李老师的语气诚恳说完。
      周泽妈妈听完,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的眼里含满泪水,紧紧抓住李老师的手,恳请地说:“老师啊,麻烦您再给周泽一次机会吧。如果连你们学校都不要他,那真的再也不会有学校要他了。我也不求让他学习进步考重点高中,我就想让他呆在学校,不要出去混。不然越混这孩子就真的废了。老师啊,真的求求您。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李老师很同情她,可是他必须完成校领导交代给他的这个任务,他说:“周泽妈妈,我们真的也是做最大努力了。为了不给周泽留下案底,这次偷窃事件学校都没有报警。本来要直接出全校通报直接开除他的,也是为了给孩子留点脸面,怕他以后抬不起头做人,就没有通报。”
      李惠如更加绝望了,她突然从座位上起身准备给李老师跪下,还一边说:“老师求求您,不要放弃我的儿子。求求您,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李老师赶紧扶住她,让她坐回到椅子上。李惠如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流了满面。
      李老师叹了口气,天下父母心啊,他说,:“那这样吧,我再跟校领导争取争取。今天您先不直接带走,我做主让他再多上几天课。我们作为老师,也不想眼睁睁的看一个学生年纪轻轻就步入社会走歪了路。校领导的意思是让您今天就带周泽回家,期末考试的话就在这周六日,他要是想来可以来参加考试。下学期是肯定不要来了。他的关键问题在于影响了太多其他同学。”
      李惠如一听,又紧紧抓住李老师的手,不停的感谢他。但李老师说,自己只能争取一下,不一定会改变现在的结果。最迟的话,会在星期日期末考试考完后告诉她结果,让她早点做好心理准备。然后他就要李惠如回家安心等结果。
      李惠如在不停的感谢中离开了教师办公室,她一脸狼狈,没有去教室看周泽,就直接离开了学校,比起半个多小时进学校前,她的背影一下老了好几岁。
      后来李惠如每每想起这一天,都会感到深深的后悔,后悔自己过于强求,如果听李老师的话当天就带周泽回家,让周泽待在家里,天天看着周泽,或者即使是允许周泽去网吧打游戏打通宵,都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但是发生那样的事情跟其他人又有何关系呢,终究还是自己的儿子犯了大错,活该啊。

      杨树是个内向老实的男孩子,个头中等,身材中等,成绩中等,家庭中等,是个一切中等的普通中学生,放在人群中谁也不会察觉到他的存在,从人群里拿出来,也不会有人觉得少了什么。对于一个转学生,老师对他的特别关注仅仅集中在前两天,等老师觉得这孩子照常上课听课,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就会把心放下来,不再特别关注他。
      杨树最爱看金庸的武侠小说,最喜欢《笑傲江湖》。上课的时候他表面上在听课,其实脑袋里却总是在想象自己畅游江湖行侠仗义执剑走天下,或者修炼神功之类。有时候沉入自己的想象中,同学喊他,他都会听不见。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招惹外人。
      但是实施霸凌的人并不是因为你招惹了他们,他们才霸凌你。他们霸凌别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一定要有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他看上去好欺负,所以欺负他。”
      杨树就成为了朱以欢陈赛文眼中那个“好欺负”的人。
      朱以欢陈赛文这两个曾经新华小学的“古惑仔”“小霸王”上了初中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干“老本行”,以欺负其他同学为生活之乐。夏天晴暑假溺亡事件让他们有所后怕,而且进入了新环境,他们一时之间还未适应。上头有初二初三的高年级学生,他们也不敢造次。中学不像小学那样,鱼塘又小又自由,而是变成了狠抓学习,初一按成绩排名分班,他们这种学渣,分到了后面的班级,被被前面成绩好的班级的同学和老师多少有点看不起,一时之间还感觉有点抬不起头。种种原因,让他们消停了一段时间。
      而恶人不可能一直控制自己的本性,他们只会呆在暗处找寻合适的时机慢慢释放自己的天性。
      朱以欢陈赛文两人此时虽然没有做很过分的事情,但这两个人很奇怪,像是恶臭磁铁,走到哪里,竟总能吸引一帮臭味相投的朋友,然后组成小团体。上初中后,彭阳和李东自动退出了他们的小团体,但他们很快与“志同道合”的郭栋梁叶溪组成了乌山中学“□□”兄弟。
      郭栋梁此人,个子矮小,长相丑陋。父亲生他时已快50岁,老来得子,全家对其十分溺爱。导致他性格暴躁,心理有些变态,从不知尊重他人。他总是拿着根铁丝偷偷地在课桌下磨,然后趁别人不注意,把已经磨烫的铁丝突然放到其他同学的脖子上或者手臂上,把人烫得嗷嗷大叫,皮肤起泡,严重的还会留下疤痕。他不仅毫无愧疚,还会得意地哈哈大笑,后经老师警告多次,才敢收敛这个怪癖。他还喜欢欺负女同学,占女同学便宜,趁人不备摸摸别人的小手,或者故意碰女同学的胸,是一个非常恶心的人。
      应该是说郭栋梁家都是恶心的人,这种人成为社会渣滓不是没有原因的。
      初二时,郭栋梁经常调戏班上一个老实乖巧的女同学,女同学不堪其扰,告诉了家长,其家长跑来学校找老师反映情况,老师只得警告郭栋梁。这郭栋梁竟是毫不收敛,更加放肆。后李老师把郭栋梁的父亲喊来学校,要郭父对儿子多加管教。这郭父,竟也是无比厚颜无耻之人,说自己儿子乖巧听话,必是女同学“勾搭”自己的儿子,影响自己乖儿子学习。郭父不仅不道歉,还对这个女学生恶言相向,不留嘴德,骂得这女同学再也忍不住,在老师办公室放声大哭,李老师只得赶紧安慰。为避免事情进一步扩大,李老师跟年级主任商量,第二天就破例把女同学调到了优秀班。这事才慢慢平息。此事也让壮志雄心一心想要用自己的真心和教育改变孩子命运的李老师受到打击。他深深的认识到,教育,只靠老师不行,家长的言传身教也很重要。教育也不能救所有的人,有人无药可救。
      而叶溪比郭栋梁好很多,他加入“□□”兄弟完全是为了狐假虎威,长点志气。他母亲早逝,单亲家庭,父亲常年在外打工。跟着奶奶两个人生活。奶奶是一个兔唇老太,读小学时,他经常因此受到其他同学的嘲笑和欺负。到了初中,他个子突然长高,新的环境,他决定不再做懦弱的人,于是诚心加入朱以欢陈赛文之列,希望能一起做“呼风唤雨”的兄弟,一雪前耻。
      一开始,“□□”兄弟只在校外抽烟泡网吧打游戏欺负其他学校的学生。到了初二,就把自己当本校的老大了。初三年级的要准备中考,新进初一的不敢惹自己,不就成老大了嘛。成了“老大”就开始为所欲为了。开始寻找猎物,寻找“乐子”。在学校抽烟是常事,把其他同学单车轮胎放气推倒也是常事,把某些他们看不惯的人抓进男厕所“教育教育”也是常事。至于在校外,他们胆子更大,收保护费群殴他人的事也不少。但他们很少被同学举报,也未被老师抓现行。因为他们很聪明,情商很高。小小年纪早已学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演技了得。一方面,他们霸凌的对象往往都是比较弱小的人,这些受害者受到威胁恐吓,胆子也小,不敢发声,只好忍耐度过。另一方面,他们脸皮很厚,情商高,他们从不与老师起正面冲突,甚至会抓住机会做班主任的狗腿子,在班主任面前积极表现。把老师哄的很开心,某些老师双眼被蒙蔽,只看到校内的假象,看不到校外的真实,他们甚至认为这群孩子只是有点调皮成绩不好,但很聪明。
      聪明是一个奇怪的词。假如一学生成绩好爱读书,有的人会说她“聪明”,但很多人却不会用聪明形容她,认为她是死读书死记硬背得来的成绩,这种情况一般还发生在乖巧的女同学身上,甚至还人会阴阳怪气地说:“因为她是女的发育得早才成绩好,到了高中就追不上男同学了,男生还是聪明些,只是发育得晚”。另一种学生则明明成绩差,可是人显得机灵,会看他人眼色行事,却会被描述成聪明。“这孩子很聪明,就是不会读书”这样的话常常从他们的大人口中说出。这两种人,前者知道自己要努力读书,目标明确并为之奋斗难道不是真正的聪明吗?而后者只会耍“小聪明”,也许真聪明,有所谓天赋,可是浪费自己的“天生才智”不学习求上进岂不是更愚蠢,如此愚蠢,何来聪明可言?后者大概是真真的愚蠢,无其他长处,身边的人无其他可夸之词,就用一个不可量化的“聪明”来奉承他人欺骗自己。
      朱以欢陈赛文他们这些人就是这种“聪明”人,哄骗老师的套路他们早已轻车熟路。
      杨树转到这个学校的第一天,就成为了他们的猎物。
      好巧不巧,李老师就把杨树安排坐在了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三人旁边,如羊入虎口,在劫难逃。叶溪因为个子高,坐在了最后面,没有跟他们三人坐在一起,不然杨树真是“四面楚歌”。但是,发生在教室里的,学校里的事情,仅仅是冰山一角,叶溪有没有坐在一起都不是那么重要。
      捕猎者在抓捕猎物之前,总会躲在暗处,先观察一番,观察这个猎物的一举一动,等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再发动攻击。聪明的“□□”兄弟也一样。
      经过“□□”兄弟一个星期的观察,即得出结论:杨树此人确实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此人性格内向,不爱动,不喜欢表达自己,学习也一般,整天看小说,不看小说的时候就是在神游,毫无任何战斗力可言。
      于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放学路上,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叶溪四人堵住了杨树的回家路。
      这是杨树每天上学放学必经的一条小路,小路两边都是比人高的茅草和树木。小路上经过的人并不多,弯弯曲曲,呈弧形状。一头连接大马路,大马路直通学校,另一头的尽头是铁轨,中间有条岔路是杨树回家的路。大路上的人看不到小路里面,小路里面也看不到两边方向折进来的路人,只等距离较近才能相互看见。朱以欢陈赛文他们早就勘测好地形,在小路里等着杨树。他们知道这天是杨树负责班级卫生,会从学校出来得迟一些,就在小路上等着,守株待兔。
      终于杨树走近了,四人直接拦住了他。
      朱以欢说:“唉,这不是我们新同学杨树吗?好巧哦,在这里碰见。”
      才上学两周,杨树又内向,不爱与人打交道,此时还分不太清四人的名字,但是脸熟,知道这是自己的新同学。他认识朱以欢,朱以欢是个爱表现的性格,常常喜欢与老师“互动”,想不认识都没办法。杨树停下脚步,说:“朱以欢,你们有什么事吗?”然后他看向其他三个人,眼神里有些犹豫,他努力在脑海里回忆这三人的名字。
      朱以欢看到杨树的眼光在其他人身上停留且脸上还露出一些疑惑的神色,瞬间明白了,说:“这三个也是我们的同学啊,这是陈赛文,这是郭栋梁,这个高个是叶溪。”他的手指按顺序指向三个人,三人依次向杨树点头示意。朱以欢接着说:“你这可不够意思啊,都同学这么久了,还不认识我们几兄弟。”
      陈赛文说:“不认识我们可以理解,认识欢哥就行。”
      杨树看着四人,然后说,:“你们有什么事吗?我得回家了。”
      朱以欢轻蔑一笑,向前一步,正对着杨树说:“怎么,我们还耽误你回家了。今天我们几个兄弟就是想深入了解你,跟你做朋友。别不给面子啊。”
      杨树没有说话,站在原地不知做如何回应,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他感觉这些人来意不善,明显不是真心要做朋友。突然他灵机一动,赶紧往后跑去,说:“我突然想起我的水壶忘带了,我得回学校拿一趟,我先走了,明天…”
      他的“明天见”的“见”字还没有说出口,后背的书包就被朱以欢一把用力抓住,杨树不得不转过身面对朱以欢,陈赛文和郭栋梁赶紧上来一人抓住一个杨树的肩膀,让他无法挣脱。
      朱以欢不慌不忙的说:“你跑什么,我们只是想和你好好相处,做朋友,大家互相照应。”
      杨树没有回答,眼神里有股倔强,他不想和这些人做朋友。
      朱以欢接着说:“那现在是朋友了,朋友有难,是不是要互相帮忙。最近欢哥手头有点紧,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用用?”
      杨树使劲挣扎着说:“我没有钱!”。陈赛文和郭栋梁用更大的力气抓着杨树的两个手臂,让其反扣在背上,杨树无法挣脱。
      朱以欢说:“你没有钱?真的没有钱?说谎可不是好习惯哦,我最讨厌说谎的人了,要是我们在你身上找到了钱怎么办?嗯?”
      杨树大喊:“你们放开我!”
      朱以欢右手微微举起,往前一扫,站在他右手边上叶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另外两人也一样,他们把杨树抓得更紧了,让杨树上半身动弹不得。叶溪开始对杨树进行搜身。三月时节,还有些冷,杨树穿了三件衣服两条裤子。叶溪先搜他外衣外裤的口袋,一无所获,然后拉开他厚外套的拉链,很轻松的就从外套里头贴胸的口袋里搜出了20块钱。他继续搜,上半身衣服全打开了也没有搜到更多。接着叶溪准备脱下他的外裤,脱裤子的时候杨树不停反抗,试图用脚踢叶溪,但陈赛文郭栋梁两人用自己的脚分别圈住他的左右腿,他的腿也动弹不得。叶溪又在下半身搜索了遍,没有搜到其他钱,最后也只得这20块钱。此时杨树栋得嘴唇发乌,牙齿直打颤。叶溪还算有良心,重新给他把裤子穿好。这20块钱是杨树这个月的中午的伙食费,他一个月共40块钱伙食费,已经用了20块。
      叶溪把钱递给朱以欢,朱以欢把钱拿在手上,扇了扇,说:“不是说没钱吗?这是什么?撒谎真不是好习惯。你知道撒谎的人都要受到惩罚吧?如果不教育教育撒谎的人,那他以后嘴里就没有真话了。”然后他对着陈赛文和郭栋梁眉毛一挑,示意他们两个进行下一步动作。
      陈赛文看到朱以欢的表情立马接受到讯息,他突然踢了杨树的左膝盖后面,杨树一个没控制住,半只腿跪了下去,郭栋梁也赶忙踢了另一只腿,杨树的两只膝盖都跪在了泥巴路上,跪在了朱以欢的面前。
      朱以欢得意的笑了,居高临下的看着杨树,说:“今天念你是初犯,我就不计较了。不过…”他停顿了一下,弯下腰,用手轻轻拍了拍杨树的脸,然后接着说:“不过,你下次要是再这么不听话,不老实,我们可就用其他方法教育你了。”
      说完这些,朱以欢站直了身体。又甩了甩手里的钱,说:“兄弟们,走!”
      他们四人扬长而去,杨树从地上站起来,并没有去追。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也许会遭来更大的伤害。他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拉好衣服的拉链,理了理头发,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中,家里没有生活的气息,没有人为他开门,没有人做好热乎乎的饭菜等他放学。母亲前年因病去世,他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会木工活,务农之余会给人打造木器。父亲是个好父亲,前提是他不喝酒的时候。但父亲喝酒也不打人,他只是偶尔喝闷酒,然后醉过去,不省人事,因此父亲也不常给他管饭。
      杨树走到卧室,看到父亲和衣躺在床上深深的睡过去,手里还抓着酒瓶。他走过去,把父亲手中的酒瓶取下,然后拿过被子给父亲盖好。
      他从不责怪父亲,他只是在和父亲一起默默地承受痛苦。母亲在世时,他们是很甜蜜的一家三口。母亲温柔贤惠善良,父亲老实勤劳本分,父亲手艺好,活不断,一家人过得有滋有味。
      只是疾病夺走了那一切。
      杨树走到灶屋,开始准备做晚饭。明天是周末,不用上学,即使伙食费被抢,他暂时也不用为明天的中饭发愁。只是下个星期该怎么办呢。他一边淘米一边想。
      乌山中学学生的午饭是这样安排的。每个学期开学前一天,学生除开报名交学费外,还要交80斤谷子,没有谷子可以交50块钱。学校负责中午提供热米饭,学生自带碗和熟菜。学校里面和周边的小卖部都会有熟热菜买,最低一块钱一份,全素菜,荤菜多些,则两块三块。也有同学选择自己带菜,一般得父母提前准备,但是提前准备一个是比较麻烦,一个是第二天吃时菜太冷了,遇到天气热还容易变质。那时候学校也没有微波炉,没有给学生热菜的地方,所以大部分同学都是选择在开饭前提前到小卖部买热熟菜。这种情况一直到2006年学校寄宿楼修好才改善。修好寄宿楼后住宿的学生可直接在学校食堂吃一日三餐,可也仅仅限于部分初三学生。大部分学生的家庭条件都不允许学生住宿。
      没有人给杨树做每天带到学校的中饭菜,父亲就直接每个月给40块钱让他自己去买。父亲对自己好,一个月40块钱是足足够用的,他甚至还有余钱租点自己喜欢的书看。但是钱被朱以欢陈赛文他们抢去,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怎么办。不要说租书看了,吃饭都成了问题。问父亲要吗?可是父亲最近捉襟见肘,他很明白父亲的难处。刚交完学杂费,父亲最近的活也不多,为给母亲治病家里还欠了不少债。父亲很难,他不想再给父亲加担子。
      他们父子最近很少交流,两人呆一起的时候空气里有一种让人难受的沉闷。
      等过两天就好了,杨树心想。过两天等父亲心情好点再要伙食费。
      第二天父亲早早的就出去上工了,很晚才回来,杨树一整天都没跟父亲打照面。第三天父亲也一样,早早就出门了,晚上杨树一直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等着父亲回来。
      终于父亲回来了,他听见父亲开门关门的声音,立马披件外套趿拉着拖鞋,从里间走到堂屋。他说:“爸,你回来了。”
      杨父从肩膀上卸下工具包,说:“你怎么还没睡。”
      杨树有点迟疑,他看了看父亲满身的尘屑,然后说:“爸,我的买菜钱掉了。我明天中午没有钱吃饭了。”
      杨父正拿着挂在门口的毛巾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听到儿子这么说,顿了顿,回答:“掉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全部放在身上嘛?”语气里有点点责备,但更多是心疼。他接着说:“哪里掉的,有没有去找找?”
      杨树回答:“星期五掉的,可能是上体育课掉的,我找遍了操场和教室都没有找到。”他的语气因为心虚而变得轻缓。
      杨父拍完身上的灰了,他走到餐桌旁边,准备端起茶杯喝口水,茶杯里是空的,他提起暖水瓶,往茶杯里倒水。热气一下子从茶杯里往上冒。他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呼了一口。
      他听出儿子的语气怪怪的,但是他不相信儿子是个说谎的人。
      空气里冰冷沉默,明明已经是春天,倒春寒来势凶猛。这个家少了那个人,如破碎的窗户,四面漏风。他看着儿子,突然发现儿子长高长大了很多。这两年,他一直沉在自己的悲伤里,如行尸走肉般活着,对儿子鲜少关心。他突然有点愧疚。
      杨父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很苦,他父母早逝,家中贫寒,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成了家,建了房。与妻子在一起的十多年里十分幸福,他也以为苦尽甘来。但是一场大病夺走了妻子的性命,也夺走了这个家的欢声笑语,从此家不像家。
      他看儿子身上穿的衣服都有点偏小,头发也许久没理,一股深深的愧疚感席卷了他,他想起自己的亡妻,不禁鼻尖一酸。他赶紧转过头去,继续端起茶杯喝水。然后他说:“爸爸先给你十块钱吧,以后爸爸每个星期天给你伙食费,一个月的全一次性给你,等下你又掉了。”然后他从口袋摸出自己那旧旧的钱包,打开拿了十块钱递给了杨树。
      杨树走上前,接过了钱,轻轻说了声好。
      杨父说:“赶紧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杨树正要进屋,杨父又说:“下个星期我带你去镇上理发,买两件新衣服。中学生还是要精神点。”
      杨树点点头,就进屋了。
      杨父的钱包还没有合上,他看着钱包里的照片。那是他结婚的合照,妻子笑意盎然的靠在自己的肩头。他坐在椅子上,久久的看着照片,摸着照片。他在思念她。
      杨树把钱收到书包里,然后进被子睡下。他为自己的撒谎行为有一点儿内疚,但是那被抢的20块总归是要不回来了,就当丢了吧,即使把真相告诉爸爸又怎样,爸爸总不可能去找那几个同学要回来,也不可能跟着自己上学时刻保护自己,他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独立承担一些事情。
      星期一上学的时候,朱以欢陈赛文他们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也不跟杨树有任何接触,装作不太熟的样子。那天那么大阵仗才抢到20块,他们也烦得狠,看杨树这小子的穿衣打扮,肯定家里条件不好,不过能偶尔玩玩他也是乐趣。
      有天最后一节课是英语测试,杨树正抓耳搔腮做着测试题,突然有一张小纸条传递到自己桌上。他很少收到小纸条,一般都是往后传,但纸条上写了个“杨树收”,杨树四周看看,不能确定是谁传过来的纸条,他打开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明天给哥几个带两包烟。他把纸条揉搓成一团,然后向朱以欢陈赛文的方向看了看,果然,他们两个在对自己发出意味深长的笑。现在父亲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的给伙食费,他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们买烟。英语老师走近,他赶紧把纸条放进课桌里,继续做测试题。
      第二天他并没有给他们带烟。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做完体育老师要求的项目就可以自由活动。爱学习的同学回教室自习,不想自习的就在田径场游荡。杨树想上个厕所然后回教室看书。他上完厕所出来洗手,朱以欢陈赛文他们正在门口等着他。
      朱以欢见杨树出来,一个手势,叶溪立马会意,然后把男厕所的门关上。朱以欢对杨树说:“杨树同学,我们的烟呢?昨天不是说好给哥几个带烟吗?”
      杨树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赛文说:“问你呢,怎么不说话,哑巴了?”然后试图上前抓住杨树搜他的口袋。
      杨树往后一躲,陈赛文扑了个空。陈赛文觉得没面子,很生气,又往前去抓杨树。郭栋梁看准时也向杨树抓去,又是老套路,陈赛文郭栋梁两人一人抓住一个杨树的手臂。让杨树低着头,站在朱以欢前面。
      杨树说:“我没有钱买烟。”
      朱以欢说,:“你个傻子,穷鬼,连买烟的钱都没有。难道你们家里没有烟?你爸不抽烟?你不知道在家里拿两包?”
      杨树狠狠的说:“我爸不抽烟,我们家也没烟!”
      朱以欢揪起杨树的一个耳朵,说:“哎哟,不得了了,你脾气还挺大。还想发火啊?”
      杨树挣扎着说:“放开我,我没有钱,没有烟!我要向老师举报你们在学校抽烟的事!”
      朱以欢用更大的劲拧着杨树的左耳朵,整个耳朵都充血泛红,杨树疼得龇牙咧嘴。陈赛文说:“不听话,还想告状,欢哥,今天真的该好好教育教育他了。”郭栋梁和叶溪也在旁边点头赞同。
      朱以欢松开了拧杨树耳朵的手,然后从门后拿起一个扫把,说:“那好,今天就给他点教训,让他学乖一点。”话刚说完,他拿起扫把猛力往杨树的大腿一扑,杨树痛得一下差点没有站稳。朱以欢又拿起扫把杨树全身打去,杨树被其他两人死死控制住,完全挣脱不了。杨树急了,他想起自己看的武侠小说,没有哪个主角是逆来顺受的,只有奋起反抗才有可能战胜对手,他大喊:“朱以欢,你这个混蛋,你横什么,在老师面前就知道装孙子,我呸!”
      朱以欢更生气了,他气得脸都在发抖,他用力拍了拍杨树的脸,恶狠狠的说:“你刚刚说什么?你有种再给我说一遍!”
      杨树一字一顿的说:“我说你,你是条狗,当着老师一套,背着老师一套,就是个哈巴狗。”
      朱以欢不等他说完,抓起他后脖子的衣服往洗手池旁拖,他把杨树的头按在水龙头下,把水开到最大,让冰冷的水不停的冲杨树的头。朱以欢说:“你有种再说一次!”
      杨树的脸上嘴里鼻孔里都是水,他被呛到,不停咳嗽,只能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但听不太清,他有种溺水窒息的感觉,不停的甩头试图挣扎出来。
      朱以欢笑了,说:“说不出来了吧,啊,叫你乱说话,下次割了你舌头。”
      杨树的头就这样一直被朱以欢按着在水龙下冲着,另外两人还是紧紧反锁着他的胳膊。杨树的耳朵里也都是水,他感觉听不到的任何声音。最开始他还能感觉水的冰凉刺骨,过了一会,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好像看见自己站在教室的讲台上面对着黑板,全世界都在往后退去。妈妈的笑容,爸爸的笑容,老师的笑容,同学们的笑容,真好,大家都在笑。他不自觉的也弯起了嘴角。
      “叮铃铃,叮铃铃…”下课铃响了,有人要上厕所,不停拍打男厕所的门。
      叶溪说:“欢哥,今天就到这算了吧。有人要进来,我看这小子应该是受到教训了。”
      朱以欢示意陈赛文和郭栋梁两人松手,杨树早已全身无力,朱以欢把杨树往后下方一拉,杨树瘫坐在了地上,头上的水不停的往下流。
      四人迅速离开“犯罪”现场。
      有人进来上厕所,看到杨树坐在地上,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也不敢多问,都绕着杨树走。
      杨树坐了一会,缓过气来。他脱了里面一件毛衫,擦干脸,擦干外套,擦干了头发上多余的水,再穿上外套,然后走回教室。
      最后一节课又是语文测试,语文老师发完卷子就坐在讲台上备课。没有人发现任何异常。
      杨树的内心十分悲愤,他一直在想该怎么办,根本无心做题。
      也许忍耐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对方只会得寸进尺,但是自己势单力薄,能怎么做呢?
      也许应该向大人寻找应对之法。
      晚上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爸爸留了张纸条在餐桌上:树儿,爸爸接了个急活,要出去大概一个月。爸爸把生活费放在邻居庆阿姨那里,你没钱了就在庆阿姨那里拿,你晚上可自己做饭也可去庆阿姨家吃饭。好好上学,照顾好自己,不要让爸爸担心。爸爸会每隔一天晚上7点打电话到庆阿姨家,你记得来接电话。爸爸留。
      爸爸有个二手手机,但是家里没有有线电话,要接电话的话得去庆阿姨家。
      杨树看着爸爸留的纸条,有点发呆,叹了口气。也许自己的事情应该由自己来承担,毕竟自己也是个男子汉了。
      他出门去庆阿姨家吃晚饭。
      庆阿姨不到50岁,丈夫前几年去世,一双儿女在城市打工。她也是一人独居,但她很勤劳,种菜养猪养鸡鸭,每天的生活满满当当,有滋有味。庆阿姨只有一直手。左手臂的袖子空荡荡的,小时候杨树还觉得可怕,现在长大了,不怕了。庆阿姨是很好的一个人。以前两家就关系好,相互帮衬。后来杨树的妈妈去世,庆阿姨更是经常来照顾杨树父子俩。杨父如果接的活离开家比较久,就经常请庆阿姨照顾杨树。
      庆阿姨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不管做什么都不差于正常人。她做饭好吃,刀工也不错。
      杨树走到庆阿姨家门口,就听到刀剁在砧板上“砰砰砰”的声音。杨树喊了声:“庆阿姨!”庆阿姨听到了,从屋里应答:“杨树回来啦,快进来,庆阿姨还有一个菜就开饭了。”
      杨树走进厨房。庆阿姨家的灶屋可以称为厨房,因为她们家没有烧柴火的灶,比较现代化,有煤火灶和液化气灶。庆阿姨的儿女虽不常回来,但努力给庆阿姨创造了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杨树问庆阿姨有没有要帮忙的,庆阿姨说,她很快就能搞好,不需要帮忙,他可以先看下电视或者回家看会书。
      杨树就在庆阿姨家里转转,又到门口看看菜园。庆阿姨的菜园里种满了菜,辣椒树苗长得特别好。不一会儿,庆阿姨就喊吃饭了。
      庆阿姨做了三个菜,酱辣椒炒肉,土豆丝和包菜。杨树感觉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他吃了三大碗。吃完饭,庆阿姨一边收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跟杨树聊着。
      杨树想起他不知道庆阿姨为什么只有一个手,他突然很好奇。他问:“庆阿姨,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呗。”
      杨树有些犹豫,因为怕冒犯到对方声音压得很低,“庆阿姨,你的…你的左手臂是怎么没的?”
      没想到庆阿姨毫不在意,笑着说:“嗨,这个啊,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左手卷入了打谷子的机器里就这样没了。那时候日子苦,很小就跟着父母在田里做农活了,人小不懂事,就发生了意外。”
      “那小时候你都是怎么过的,只有一只手,很多人欺负你吧。”
      庆阿姨还是笑着说:“那时候小孩多不懂事啊,一没事干,就欺负我呢,我经常啊,被他们欺负到哭。但是我确实少只手,打也打不过别人,只好忍了。做人啊,就是要心态好,该忍的时候要忍得。现在这把年纪了,已经不在乎过去的事了。”
      杨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坐了一会,就回家写作业了。
      第二天他继续去庆阿姨家吃晚饭,爸爸果然7点整打来电话,没接到电话前,杨树还有点期待爸爸的电话,可是接了电话,两个人除开寒暄又不知道聊啥。
      爸爸问:“吃饭了没有?”
      杨树说:“吃了。”
      爸爸又问:“自己搞的还是庆阿姨家吃的?”
      杨树回答:“庆阿姨家吃的。”
      爸爸说:“庆阿姨家吃好,你自己只会蛋炒饭和炒小菜,没吃肉不好,我跟庆阿姨说好了,要她多炒点肉。”
      杨树回答:“哦。”
      然后电话两端都陷入沉默。过了几秒钟,爸爸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有没有好好学习?”
      杨树“嗯”了一声。
      爸爸说:“那行吧,上课认真点,不要跟同学闹矛盾,开朗点,多主动与同学交流。”
      杨树又“嗯”了一声。
      杨树心想还是不要跟爸爸说学校那些事了,免得爸爸担心。两父子又沉默了几秒,爸爸说,那行吧,回家做完作业关好门早点睡觉。然后挂断了电话。此后的每个电话父子两人的聊天内容都差不多。
      这段时间朱以欢陈赛文他们醉心于网吧打游戏,放了学就跑,很少跟杨树过不去。而且杨树也时刻注意,在学校时尽量不跟他们“□□”兄弟单独呆在一起,这样也避免了冲突再次发生。杨树也就没有跟爸爸提起之前发生的那些事了。
      杨树想,庆阿姨那句话也许是对的,忍忍就过去了。
      一个月后,爸爸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礼物,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杨树放学回家就看到了摆在大门口的自行车,是他梦寐以求的赛车!还可以27档调速!他激动得跳了起来,把书包放下,骑着新车出去溜了两大圈。爸爸站在门口大喊,慢点骑!别摔着了!
      正是暮春时节,傍晚的春风轻柔又温暖,拂过脸颊的时候如柔软的丝绸滑过,空气里有草木的香味,尤其是路边的香樟树,枝头开满了细细密密的小花,一阵风吹来,花香浓郁,沁人心脾,一阵香樟花雨,落在人的发上肩上,杨树觉得幸福极了。他忍不住张开一只手去拥抱风,真好,生活终于回到正轨,越来越好。
      可是生活总是这样,猝不及防给你当头一棒。
      那天班主任李老师走进教室开展了一次课外书突击搜查活动,朱以欢陈赛文为了表现自己,把杨树租的武侠小说给上交了。杨树非常生气,但是又不敢做声。这两人总是有事没事给自己寻不快活。
      下课上厕所的时候两方又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杨树在厕所门口狠狠地瞪了一眼朱以欢,他还在为自己没看完的《笑傲江湖》而郁闷。朱以欢横了一句:“你瞪谁啊?瞪什么瞪?你什么意思啊?想打架?”
      杨树不做声,绕过他往里面走。
      朱以欢提高声调说:“爷跟你说话,没听见啊?”
      杨树还是装没听见,继续往里面走。突然后背衣服被人一把抓住,杨树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朱以欢把他抓到自己跟前:“跟你说话呢,装什么聋,做什么哑?陈赛文,过来!”
      站在门口的陈赛文听到了喊声,立马从门外折返进来,他一看杨树被朱以欢抓着,问:“欢哥,这小子怎么了?又惹你了?”
      朱以欢说:“把其他人赶出去,把门关上!这小子今天哑了,我要撬开他的嘴巴!”然后他提着杨树又往水池边上拉,朱以欢力气很大,比杨树高半个头,杨树使劲挣扎,也没能挣脱,此时陈赛文郭栋梁叶溪都加入了战局,他们估计重施,一起控制住了杨树,把杨树的头按在水龙头下用冷水冲。
      杨树始终不说一句话。朱以欢停止了给杨树的头冲冷水,让杨树面对自己,他恶狠狠地对杨树说说:“小子,今天你要说个字出来就不是人!”
      突然杨树用湿湿的头猛地砸向了朱以欢额头,朱以欢被砸疼得龇牙咧嘴,朱以欢大怒,他说:“你小子,今天是活腻了,你要是能好好走出这个门我就不姓朱!”说完他就对杨树拳打脚踢,杨树的手被控制,无法反击,但是朱以欢打人很少打头和脸,因为他知道打头容易出事故,打脸太明显。他一直是个聪明的施暴者。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喊:“谁在里面,你们在干什么?马上给我打开门,不然我就闯进来了。”朱以欢听出是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可能是刚刚厕所出去的人里有人给老师报信了,朱以欢骂了一句:“哪个贱人去报信了?妈的,你们还不给我松开他。”陈赛文和郭栋梁赶紧松手,杨树的腿太疼,一个没站稳瘫坐在了地上。朱以欢赶紧把杨树脸上头上的水抹掉一些,然后示意陈赛文跟他一起,两人一人抓起一只杨树的手,把他搀扶起来,然后要郭栋梁赶紧去开门。
      李老师进来了,看到杨树精神萎靡一声不吭被朱以欢陈赛文两人架在肩膀上,李老师问:“你们这是在干嘛?”
      朱以欢笑嘻嘻说:“李老师,杨树在厕所突然晕倒,我们在救他呢,往他脸上泼了点水,想让他醒过来。”
      李老师大怒:“你们当老师是瞎子还是聋子?你们马上给我回教室,写检讨,把事情交代清楚了!”然后他把杨树抓到自己身边来,搀扶杨树走到老师办公室。杨树始终一声不吭。
      李老师让杨树坐下,问:“杨树,你跟老师说说怎么回事。”
      杨树还是不说话,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可以看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
      李老师看到杨树湿湿的头发,又找来一个干毛巾,递给杨树,要杨树先把头发擦干。
      李老师看着杨树温和的说:“你不要怕,老师会为你做主的。你把刚刚的事情说清楚,他们对你做什么了?虽然刚刚老师还批评你不该看课外书,但是一码归一码,老师会算清楚的。”
      杨树已经停止了擦头发的动作,他把毛巾紧紧抓在手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仍旧不说话,也许忍忍就会过去,他想。
      李老师说:“杨树,你相信老师。你不说老师就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做老师吗?因为老师当学生的时候也跟你一样,也遇到过不好的事情,我就是不想让这种不好的事情继续发生,才选择当老师。至少这种事情不能发生在我的学生身上。”李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里有光。
      他抓住杨树的手,诚恳的说:“让老师帮帮你!”
      杨树的眼泪流了下来,他轻轻的抽泣起来。李老师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问:“他们是不是欺负你!”杨树点点头。
      “经常?”李老师又问。
      杨树又点点头。然后杨树把衣袖裤腿都拉上来让老师看,他的手臂和腿上,上面青一块紫一块,一切明了不用再多说。
      李老师一下既心疼又生气。他心疼眼前这个没妈的内向的孩子,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
      李老师的少年时期也不美好,甚至可以说是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时期。他曾经也因为是个内向的“书呆子”被人霸凌。后来靠自己的努力学习考上了重点高中、重点师范大学才渐渐从少年时期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切身体会过那种感受,他痛恨施暴者。他选择当老师的初心一个是为了教书育人,一个就是不想其他人走自己的老路,为少年的成长路护航。他经历过,承受过,千辛万苦才走出来,他知道这一路有多么苦。
      谁能相信他一个老师还会偶尔做梦梦见跟自己的初中同学打架呢。
      杨树的经历让李老师想起了自己的少年往事。
      他一定要保护好眼前的少年。
      眼前这个内向的孩子现在经历的也许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时期,但是只要有一束光照亮他,他就能往前走去。少年的心敏感而温柔,即使一点点光都会成为他坚持下去的力量。
      李老师找来红花油,想帮杨树上药,杨树停止了抽泣,赶忙说:“谢谢老师,我自己来吧。”
      李老师把药递给了他,然后说:“那你自己来吧,轻轻揉一揉就行,擦完带回去,睡觉前再擦一次。”
      杨树点点头,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轻轻擦药。
      李老师又说:“你能跟老师说说细节吗?还有就是他们对其他同学有没有这样?”
      杨树觉得李老师特别可信,今天的李老师跟上数学课的李老师不一样,跟喋喋不休讲班级纪律的时候不一样,他在李老师的眼里看到了“共情”,看到了真挚和诚恳。仿佛李老师知道自己有多么难受一样。
      他擦完药,然后把里面厕所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李老师问:“那他们之前做没做做其他的?”
      杨树又把朱以欢陈赛文他们之前抢钱打人抽烟的事情都讲得清清楚楚,他还讲了之前多次看到朱以欢陈赛文他们在校外群殴其他班级的同学,其中有个被殴打的同学就是85班的,戴眼镜,瘦瘦的,矮个子,好像叫谢奇,当时因为自己害怕,骑着单车绕开走了,并未上前阻止。
      李老师细心的在工作本上记录着。
      等杨树都说完,他说:“好,老师都知道了,谢谢你告诉老师这些,你不要怕,他们以后还这样对你,你立马来找老师,老师会保护你。”
      杨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老师。
      李老师说:“好吧,你回教室安心上课。以后放学路上不要逗留,能早点回家就早点回家。他们几个老师会处理的。”
      杨树离开了办公室回到了教室。
      等到下课,李老师去85班找来了谢奇了解情况。谢奇开始也有些不敢说,但是经李老师开导,也断断续续说出自己多次被朱以欢陈赛文霸凌抢钱的事。
      谢奇离开李老师办公室前窃窃地问:“李老师,我今天说了这些,他们不会报复我吧?”
      李老师说:“放心吧,不会的。你们不说出来,他们只会更加放肆,有时候要学会灵活地反抗。”
      谢奇说了句谢谢,然后离开了老师办公室。
      第二天,李老师分别找了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叶溪四人,要他们写了检讨,交代事情经过。一开始几个人都还遮遮掩掩试图蒙混过关。李老师就从叶溪开始下手,他知道叶溪这人看起来个子高,可是性格没那三个人暴戾,他最胆小。
      李老师趁午休时间把叶溪喊到办公室,对他说:“就你写的检讨不一样,你的检讨什么详细经过都没有写,就写是朱以欢带你们欺负杨树?这几句话能让人信吗?其他三人不仅写得很详细,还都说你是始作俑者,是你挑头搞事的,你说说怎么回事?真是这样我就只处罚你一个人。”
      叶溪是个经不起诈的,又是个怕事的性格,他平常也只敢小打小闹,喜欢站在旁边起起哄,最多就是递下“凶器”或者帮忙关门,真正的“大事”都是朱以欢陈赛文来干。他对这个四人兄弟团的感情可见一斑。但是,对于朱以欢来说,多个兄弟也是好事,人多力量大,起不了关键作用可以起震慑作用。听李老师这么一说,叶溪害怕自己真要一个人承担,又觉得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三人确实能做出坑自己的事,于是他说:“李老师,要是我全部说实话,你能对我从轻处罚吗?”
      李老师回答说:“看你表现,看你的实话有多实。”
      叶溪果然全盘托出。他把欺负了哪些人,抢了几次钱,每次霸凌的细节,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都做了什么,大家如何分工,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他站在教师办公室整整说了一中午。最后他说:“李老师,你相信我,每次都是他们带头,我真没做什么。”
      李老师用充满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说:“你真的什么也没做?”
      叶溪急了,说:“李老师,我都背叛兄弟投诚了,我真的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每次他们抢的钱我都是分得最少的,我也从没有主动伤人。”
      李老师说:“你既然这样说,那老师就相信你。但是你加入了他们小团体,就算你做的最少,那也是做了,那肯定也是伤害了那些被你们欺负的同学。这件事情非常严重,昨天你们直接把杨树关厕所,全校都知道这件事了,影响非常恶劣。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假如被关的被打的是你?你承受的住?”
      叶溪仿佛知道自己错了,他低头不语。
      李老师说:“行吧,这件事老师心里有数,你先回去上课。”
      叶溪还是挣扎了一下,他的眼里充满了祈求,说:“老师,我真的真的做得最少,而且我也算将功补过,这件事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爸,您看,行不行,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和他们一起玩,再也不会欺负其他同学了。”
      李老师说:“你说的我都会考虑,你现在安心去上课。老师绝对会给出公平的结果。不过你刚刚说的话要说到做到。”
      叶溪激动的说:“谢谢老师,我保证说到做到。以后好好学习,再也不跟他们混了。”说完他就鞠躬,然后离开办公室回教室了。
      接下来李老师又分别找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三人谈话,希望他们从实招来,认识自己的错误,争取让他们只受到最轻的处罚。毕竟处罚不是目的,教育他们让他们改正不再犯才是目的。可是这三人依旧咬牙死不承认。三人早就对好口供,不坚持说是帮杨树“治病”了,又改称是杨树记恨他们把他的武侠小说上交了,就找他们不痛快,他们逼不得已才反击。李老师看他们三人撒谎脸不红心不跳,心想这三人,把干坏事的聪明才智放到学习上该多好,只怕也都会成为学霸,只是可惜个个都不愿把心思花在正事上。
      作为一个老师应该一碗水端平,对所有的学生一视同仁,但是这世界上能有几个老师做到绝对的一碗水端平?大部分老师总会不自觉或自觉地对某些学生心生偏爱。而那些受到偏爱的人是幸运的。
      李老师是个正直善良的老师,他偏爱听话的爱学习的学生,他想给这些学生更好的现在和未来,但他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坏学生”,他们还只是孩子,需要被正确引导。
      李老师又把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三人一起找到办公室进行谈话。
      李老师说:“这次事情的情况我已经全部了解,也掌握了不少证据,学校领导也非常重视,此事肯定要追究到底,不会不了了之。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你们打架的地方,校方绝对不会和稀泥。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们能坦白,我一定向校领导争取对你们从轻处罚。”
      听了李老师的话,三人都没有出声,表情严肃。过了一会,朱以欢说:“老师,我们真没主动欺负杨树,真的,你现在就可以喊他过来对质。”
      李老师说:“朱以欢,老师对你的情况很了解。你爱玩,放了学就没看过书,上课也是看心情,心情好就听课,心情不好就玩自己的,在这种情况下,你的成绩还能保持班上中等,你确实是个聪明的学生。但是你这么聪明,今天怎么就不能理解老师的用心良苦呢?老师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们有没有主动多次殴打杨树?”
      “没有。”朱以欢回答得很肯定,他的眼睛里都是真挚,要不是亲眼看见了杨树身上那些伤痕,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会相信朱以欢的这句话。
      陈赛文也接着回答:“没有。”他的语气里比朱以欢少了种坚定,是一种追随。
      郭栋梁也用不高不低的语气回答到:“李老师,我们没有殴打杨树。”
      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那一次是夏天晴的死。朱以欢交代其他人一定不能把夏天晴的溺亡的真相说出去,他编造了一个“他们没有见过夏天晴,是夏天晴一个人去池塘才淹死”的谎话。当时他们每个人都在说同一个谎,这个谎被说了很多次,最后大部分听的人都信以为真,而他自己,随着年岁的增长,也逐渐只记得自己的谎话,到了他成年后,他脑子里关于夏天晴的记忆完全被自己篡改,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天到底有没有见过夏天晴。
      这天,朱以欢站在李老师的办公室,故技重施。他坚定的认为,只要自己和陈赛文郭栋梁坚持自己的谎话,那谎话又会变成真的。
      只是他太小看李老师了。
      李老师对他们也非常失望,他点点头说:“既然你们还是这样说,那好吧,你们先回去上课。”
      那天放学,李老师在办公室坐了很久。他的面前放着一份已经盖章的通报批评,夕阳照进办公室,“通报批评”四个字在阳光里又大又红,内容却非常简短:
      本校初二年级84班学生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叶溪四人严重违反校纪校规,现给予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三人记过处分,给予叶溪通报批评处分。
      学校的规定是记过三次就开除,通报批评轻些,最多就是一个学期不能评优评先。
      李老师看着这份通报批评,心想这是最后拯救这三个人的方法,希望他们引以为戒,再也不犯。他一时思考教育到底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自己以后的教学路该怎么走,一时又思考人性到底是本恶还是本善。这四个学生都不过15岁左右,可是他却觉得他们的心深不见底,或者他们根本没有心。因为李老师能感觉到这三个人撒谎根本不是害怕被处分,他们心知肚明自己会受到处分,他们撒谎只是为了撒谎,为了掩盖自己做过的事。
      如果现在能在殴打他人这种事上想尽办法撒谎欺骗他人,那他们以后会不会连杀人都敢撒谎说不是自己干的?总以为串好了口供就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李老师坐到天都黑了,才起身离开办公室。他独自一人从学校走出来,此时学校里显得又大又空,完全没有白天的那种吵吵嚷嚷活力四射。没有哪个学生会一直呆在学校,但学校里总会有学生。
      第二天学校的公告栏即贴出了对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叶溪四人的通报批评,同时在早自习上,年级主任还在校园广播里进行全校通报。年级主任肖主任念完通报批评后,还表达了一番自己的意见。肖主任说:“我当老师快二十年了,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有的学生要服老师的管,老师是为你好,努力把你们拉回正道。现在只是一个学校的通报批评,如果不及时改正,以后走向社会,你们要面对的就会是警察的逮捕通知书!我会盯着你们的!看谁还敢做出违反校纪校规的事!同学们,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咱们学校的学生一个个什么情况,我都很了解。读书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成绩好才有可能上重点高中,考大学,改变命运。成绩不好以后进入社会就只能干最底层最辛苦的活,或者回家跟父母务农。务农做一个勤劳的农民是我对你们的最低要求,要是谁以后干出杀人放火蹲监狱的事,别到时候后悔说没早认真听肖主任的话!”
      肖主任虽然普通话不标准,带有很重的口音,但是他的话语里的严厉一分不少,如千万个小刀射到某些人的心里去,让这些人暂时鸣鼓收兵不敢造次。可是他们只是暂时不敢,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没有觉得霸凌同学有什么不对,更没有觉得有丝毫愧疚,他们只是对杨树更恨,觉得杨树又欠他们一笔,他们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给那杨呆子一个大大的教训!

      2005年7月9号和10号,是乌山中学初一初二年级期末考试的日子,10号下午考完就放暑假了。
      这天上午李老师打电话告诉周泽妈妈李惠如,他很抱歉没能改变学校对周泽的处分结果,学校对周泽的处分仍旧是开除,要李惠如提前安排好周泽下学期的学业。李惠如虽然对李老师的尽心表达了感谢,但语气里尽是无奈,对儿子的无奈,他真不知道该如何管教儿子了。但是她很快做出一个决定,一定要让儿子继续读书。
      李慧如那天从学校回家后,一直没有告诉周泽学校要开除他的事情,也没有同周泽立马谈教材失窃的事件。李慧如在等李老师的争取结果,希望学校能留下周泽继读完初三年级,也想等周泽安心参加完期末考试再谈,周泽是个叛逆且要面子的人,如果突然谈起,保不准他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所以周泽7月10日照常参加了初二年级的期末考试。当天午休时间周泽上厕所,看到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三人在厕所抽烟,还谈论着什么,周泽走过去,问朱以欢要了根烟。周泽平常与他们打交道也不多,他喜欢独来独往,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抽烟的空档,朱以欢打趣地说:“泽哥,今天是我们同学最后一天了,没想到你今天还来考试,你还挺爱学习。”
      周泽并不是个暴戾的性格,朱以欢这么说他没有生气,只是感到疑问:“欢哥,你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不明白。”
      朱以欢前两天去教室办公室偶然的看见了李老师桌上的一些材料,知道了周泽要被开除的事情。但他听周泽这么回答,立马觉得自己说漏了嘴,马上改口道:“我是说这是我们初二年级的最后一天,下学期就初三了。”
      周泽笑笑,熟练的吸了一口烟,然后抬起头,慢慢吐出来。
      朱以欢眼珠一转,又说:“泽哥,今天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去搞点刺激的事?”
      周泽问:“什么好事?”
      朱以欢说:“就说你敢不敢来嘛。”
      周泽看了朱以欢一眼,问:“我能有什么好处?”
      朱以欢说:“好处当然有,大家平分。”
      陈赛文偷偷抓了抓朱以欢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带周泽这个外人。朱以欢没有理会陈赛文,他有自己的想法。朱以欢觉得周泽这人不算聪明,尤其是窃书事件,可以说是非常傻,做事毫无水平。竟然把同学的书偷去卖废品,一百多斤的书也不知道扛了几趟,只怕最后也就卖了几十块钱,做出这种事情实在是愚蠢。而且周泽搞钱就是为了去网吧打游戏,他这人为了打游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以欢陈赛文他们也打游戏,但都是偶尔的娱乐,而周泽不同,周泽对打游戏十分沉迷,并不是他打得多好,也不是从中获得了快乐,而是游戏成为了他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寄托。
      沉迷于此间,似人间再无其它烦恼。
      而容易沉迷于某人某物的人,他就算不上独立自主的人,且处处是弱点。
      朱以欢看周泽没有回答,又说了一句:“我保证好处不少,今天晚上请你网吧通宵。”
      周泽正好这几天手头紧,李惠如这些天没给他零花钱,让他每天回家吃饭,把他看得紧紧的,他又手痒心养,很想上网吧打游戏。于是他答应了朱以欢,他问:“怎么搞?”
      朱以欢神秘兮兮地说:“下午最后一场考试我们都提前二十分钟交卷,虽然考试不准提前交卷,但是今天最后一天,明天不上课,我们提前走老师管不着我们。然后我们在校门口集合。”
      周泽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蒂灭掉,回答:“好。”然后离开了男厕所。
      等周泽走后,陈赛文还不明白地问:“欢哥,这是我们的事,是我们的复仇之战,为什么要带上他,我们又不是搞不定。”
      朱以欢说:“人多力量大嘛,我看周泽个子大,身体壮实,一起去的话能帮不少忙。而且我们要的是结果,过程要是有人帮忙,那不挺好,还省力。”
      陈赛文和郭栋梁两人听了这话,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但他们两个向来唯朱以欢马首是瞻,朱以欢平常也很讲义气,有好处从不独吞,是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兄弟,所以他们两选择无条件相信朱以欢,听朱以欢的安排。
      下午最后一个科目的考试结束前20分钟,他们四个人成功在校门口汇合,然后朱以欢带他们去往准备“搞事”的地点。
      这是一条弯曲的泥巴小路,小路两边都是杂草和树木,小路一头连接着去乌山中学的大路,一头连接着铁轨,中间有一条岔路,是杨树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
      他们四人提前埋伏在这里,再次等待那只“兔子”杨树。
      那只兔子是个老实学生,虽然成绩一般,但是考试绝对不会提前交卷。他们胸有成竹今天必能抓到这个兔子,给他一顿扎实的教训。
      果然他们看见兔子骑着单车拐进了这条路,他们马上找好掩护点,不让兔子过早发现他们,免得兔子逃跑了。
      兔子骑着他的单车越来越近,兔子貌似心情不错,一路还哼着歌,轻快的踩着单车。
      当兔子靠得足够近的时候,他们四人从掩护的灌木丛后面跑出来,朱以欢陈赛文立马挡住兔子的前路,郭栋梁周泽立马挡在了兔子的后面,兔子一个急刹车,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杨树的车堪堪停在了朱以欢的鞋子前面不过十厘米处,差点压到了朱以欢的脚趾。他赶紧从车上下来,什么也没说,看着围着自己的四人。
      朱以欢不怀好意的说:“杨树同学,你可真有意思,骑单车望着天不看路,压着我脚趾了。我的脚现在疼得受不了!”朱以欢抬起自己的右脚,站在原地甩了甩自己的右腿。
      杨树说:“我好像没有压到你的脚啊,我刹车刹住了。我这刹车很灵,前两天才紧过螺丝。”
      陈赛文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压了人还想不认账?你把欢哥的脚趾都要压断了。想怎么解决?”
      杨树看着陈赛文和朱以欢的神情,还有边上的郭栋梁和周泽两人,他立马明白过来,这些人今天又是故意找事。他不想惹这些人,知道走为上策,他马上说:“朱以欢同学,我要是压到你了脚趾了,对不起,我道歉。但是我确实没有压到你,你现在能让一下路,让我回家吗?”
      朱以欢说:“你还想回家?我的脚怎么办?我的脚好痛啊,我回不了家了。”他故意露出痛苦的夸张表情。
      杨树站在自己的单车旁边,紧紧握住车把手,直视朱以欢,说:“那你想要我怎么办?”
      朱以欢露出真面目,咄咄逼人地说:“想要你怎么样?你害得哥几个记过,全校通报,你说我们要怎么样?”
      朱以欢用右手猛推了一把杨树的肩膀,杨树一个没站稳往往后退去,但他的双手抓住了单车,这使得他没有摔倒。
      杨树说:“你们想干什么?”
      朱以欢说:“想干什么?想教训教训你知道不,让你长点记性,看你以后还敢告状!”
      朱以欢一扬手,说了句:“兄弟们,上!”然后他开始暴揍杨树,陈赛文郭栋梁周泽也马上加入战局,混乱之中,杨树只能不停反击,单车也摔倒在一旁。但是杨树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打过四个人。杨树在反击中,不小心打到了周泽的右眼睛,周泽感到一阵生疼,他捂着眼睛,忙乱之间,竟捡起手边的一块大石头向杨树的脑袋用力不停砸去。杨树的脑袋顿时鲜血直流,而此时好像有人走近,朱以欢顿时感觉不妙,他停住手说:“兄弟们,今天就到这!走!去网吧!”
      他们四人齐齐往通往铁轨方向跑去。
      而此时的艳芳正好在被变态男追,陈赛文感觉不尽兴,看到变态男不由分说便上前一顿暴揍,其他三人也加入。变态男一点也不抗揍,随便被打几下就跪地求饶,朱以欢觉得此等闲事没必要再管,就拉着陈赛文走了,其他两人也随即跟上。
      他们四人觉得今天真尽兴,一个字,爽!四人在铁轨上奔跑,跑进如血的夕阳里。
      而此时,杨树一人躺在小路上,血流不止,失去知觉,直到傍晚杨父见儿子一直没有回家吃饭,便出去寻找。
      杨父找到儿子时,天还没有黑,他远远的看到小路上躺着一个人,单车也倒在那人身旁,他立马认出那是自己的儿子,他像疯了一样跑过去,不停大喊:“树儿!树儿!杨树!”可是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应他,也没有起身。
      他跑到杨树旁边,看到杨树躺在血泊里,不省人事,他赶紧蹲下去,抱起杨树,哭着喊:“树儿啊!这是怎么回事啊?你快醒醒!回答爸爸啊!”
      杨树并没有回答他,杨父在极度的悲伤中用最后一丝清醒,抱着杨树往卫生院的方向跑去。
      其实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三人在殴打别人时,一般都不会打别人的头,这是他们多年的经验,他们每次施暴,都很清醒,没有失去理智的时候。他们一直都是聪明的施暴者。但是周泽不是这样的人,他很久没有参与打架了,加上转来这所学校之后,他心中也一直颇感愤懑,他对学校对老师都感到不满,他早就需要一次这样的淋漓尽致的释放。这场群殴事件,打到后面,他早已失去理智,他的拳头不停的挥向杨树身体的各个部位,比其他三人都疯狂,仿佛与杨树有不共戴天之仇。当他被杨树打到眼睛后,他更是怒火中烧,最后一点理智荡然无存,拿起手边的大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往杨树头上一顿猛砸。他根本没想过用大石头砸人头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他做很多事都不会想后果,他做事之前甚至都很少会想这事该不该做、要不要做。他只是想做然后做了。朱以欢也正是看中了他这点才特地带上他。他是个愚蠢的人,愚蠢的施暴者。
      杨树就这样被这个愚蠢施暴者打成了重伤,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杨父悲痛欲绝,儿子是他在人世间的唯一亲人,现在儿子变成这样,他如行尸走肉般活着。他多么后悔,没有好好珍惜与儿子在一起的时光,尤其是妻子刚去世的那两年,他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鲜少与儿子交流,幸好儿子懂事,性格温和,还承担起照顾自己这个不称职的父亲的责任。他还不满15岁啊,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还有大把美好的时光在前面等着他呀,到底是谁?是谁这么残忍,让自己的儿子变成这样!杨父内心发誓,一定要找到施暴者,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后,杨树终于脱离危险,清醒过来,但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也有多处骨折,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下床走动。
      杨父心里默默感谢老天保佑,死神没有带走自己的儿子,但医生和他很快发现,杨树的精神状态出现问题。杨树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癫狂,时而安静。医生说,这与脑部遭受重大伤害有关系,也可能是受暴力殴打后的精神方面的后遗症,至于什么时候彻底清醒,无法确认。杨树这种情况需要长期治疗,家人尤其要好好照顾,以免发生意外。
      在杨树的偶尔清醒和癫狂中,杨父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情况,是有四名同学殴打他,这四个人分别叫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周泽,其中有人打了他的头部,但更多的细节杨父无法得知。
      事发后,杨父第一时间报警,警察来医院了解了基本情况,然后开始着手调查。同时杨父也将杨树受伤的事情告知学校,学校派李老师配合调查。
      李老师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看望杨树,他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杨树,心痛如刀绞。他深深的自责,自己还是没能好好保护好自己的学生。他甚至想过,如果第一次放过朱以欢陈赛文他们,不给他们记过处分,他们是不是会自己回头是岸,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放过他们他们只会做出更可恶的事情!毕竟世界上有几个坏人到最后会主动良心发现?
      坏人应该受到惩罚,好人不应忍耐。
      而他现在想亲手把自己的那几个学生送到监狱!人性本善本恶已不重要,有的人是真的恶。
      很快警察就去了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周泽四人家里了解情况,但他们四人的口供全部一致。他们称:是杨树先挑起事端,是杨树先动的手。朱以欢故技重施,以为集体谎言能够改变真相,蒙蔽大人的双眼。但这件事情已经涉及刑事犯罪,谁先动的手不重要,关键是他们四人都没有受任何伤,而杨树才是真正的受害人。
      而且警察告诉朱以欢他们,这件案子已经找到了目击证人,他们再撒谎也没有用,坦白从宽。原来这个目击证人是隔壁村的一个未婚中年男人,名字叫李建刚。李建刚在杨树受伤的那天也被四名学生殴打,他去派出所报警录了笔录,但因为他受的伤很轻,并没有立案。加上李建刚有猥亵女性未遂的案底,当时派出所的民警并没有很重视。而李建刚为此还愤愤不平,说警察拿工资不做事。直到接到杨父的报警,警察发现李建刚案发的地点离杨树的很近,而且两件事还发生在同一天,警察便主动找到李建刚,问他当天有没有看到这四个学生殴打其他人。李建刚跟警察说,他亲眼看到了他们四个殴打了别人。其实他根本没有看到,因为他当时还没有跑进小路里面,才刚拐进小路,加上那小路弯弯曲曲,存在视觉死角,不走进根本看不到杨树被殴打的情况。李建刚就是心里气不过,想给这几个打他的学生一些教训。
      李建刚对警察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是真的看到了,到时候要是上法庭还愿意作证。但是很快警察就从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周泽四人内部调查中取得了进展,李建刚做不做证都不重要。
      警察毕竟经验丰富,面对四个学生嫌疑犯,他们选择各个击破打心理战。他们分别对四个人说,杨树主要受伤在头部,身体其他部位的伤不重,只有打伤杨树头部的人才是需要负最大责任的人,其他人要负的责任很小。还告诉他们,警方已经在现场提取了证物,送往了市里技术部门在进行指纹采样,很快就会有结果。如果他们四个不主动交代,相互包庇,那到时候查出了指纹他们一样要受到法律的惩罚。
      听警察这么说,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三人立马供出了周泽,说是周泽打了杨树的脑袋,他们三人虽然也打了人,但他们有底线,从不打头和脸。
      很快指纹结果出来了,果然有周泽的指纹,此时周泽无法再辩解。而周泽已满16岁,根据法律规定,周泽需要负刑事责任,后周泽被判五年有期徒刑。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三人未满15岁,情节较轻,又有人求情,还从中走关系,他们只受到了最轻的刑事处罚,每人罚款五百元。
      此事告一段落,即使施暴者都受到了相应的处罚,但是他们对杨氏父子二人的伤害是永久的。半年多后,杨树的身体彻底恢复,但他的精神遭受到了重大影响,仍旧不太正常。他不再疯癫发狂,但变得自闭内向,无法正常与外人打交道,也不能正常上学。杨父只能一边在城市打工,一边带儿子就医。
      2006年9月,钟琴正式成为一名初三学生。初二期末考试整个年级都表现得非常差,尤其是许多原先成绩好的学生,因与普通班混在一起上课,分数下降了很多,钟琴也一样,她因为教材和笔记被盗,几门课都发挥失常,尤其是数学,才打了70多分。校领导意识到把成绩好的学生跟成绩差的学生放在一个班是个非常错误的决定,于是立即调整分班政策,仍旧按成绩排班,钟琴又回到了80班,终于可以安心学习。而朱以欢陈赛文郭栋梁他们也仍旧呆在84班,这个学期一开始,他们因杨树的事又被记过一次,他们已被记过两次,再被记过一次就面临开除,但是只要不再惹事,就能安全毕业。而84班还有一个重大变化,开学第一天就有两个座位空空的,是周泽和杨树的座位。李老师看着那两个空座位脸上闪过一丝悲伤的神情,没有学生愿意去坐那两个位置,但他马上打起精神说:“欢迎新分到84班的同学,也欢迎84班老同学,大家现在都是84班的一份子,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只有一年就要中考了,大家要相亲相爱,好好学习,一起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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