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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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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说起来,曲连长,袁连长,你们前前后后都有惠赠,我实在受之有愧,今天正好咱们都在,我也还个礼吧。”
他说着,走到里屋,找宋雨亭要笔墨。指导员见着是他,笑呵呵地端着东西跟他出来。曲虎一见他拿笔,立时笑了:“我说司令部的,你这干啥呢?打张欠条给我当回礼啊?”
林云抿着嘴没回答,只是挽了袖子,提笔蘸墨,轻轻落在纸上。
袁学勇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一见着他下笔的时候腕子稳得纹丝不动,就凝神去看林云写在纸上的字,看了两个,就忍不住开口夸道:“……好。”
那个人写的是一笔瘦金体,骨气冷秀,银钩铁划。一路挥洒下来,末了轻轻一收,宋雨亭在旁边跟着念道:“凡天下事,必须同德同心,不问其结果之若何,一致进行,不屈不挠,方可成功”。
他念完之后,第一个笑,“好礼啊,两位连长可是该痛快收下。”
袁学勇盯着这句话,看了看曲虎,又看了看林云,他比宋雨亭想的还要深,这时候心里那是五味杂陈。他明白了林云的意思,知道对方已经明示自己不会再对苏白不利,不禁也笑了,“国父中山先生的训导,林副官,不愧是参谋部来的啊,果然肚子里有东西。你这字怎么学的?”
“在国立中央大学念过一年多的书。”
林云伸手抚平了纸,把毛笔搁下笑道:“见笑了。”
曲虎在旁边,眯着两个眼睛说:“什么什么?哪座山?这啥意思?我听着这不像欠条。”
袁学勇忍不住,和林云对看了一眼,俩人都死死闭着嘴不笑。宋雨亭终于按捺不住,照着曲虎的脑袋来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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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国秀心里,那时候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不是个滋味。
他也不知道,这个关卡上,自己怎么就想起这堆闲杂事儿来。战壕里灰色的新四军军装,和卡其色的国军常服交错混杂,猴子和胡子从半塌的临时指挥所里把先前用最后一颗子弹打穿自己脑袋的国军营长搬了出来,规规矩矩地停放在空地上,两人还敬了个礼。
池国秀拿烟袋锅子抽了一口,心里翻来覆去地把当初林云说的那两句话念叨了几遍。他是个铁打的汉子,脑袋掖在裤腰上的日子过了十好几年,早就不拿这生生死死的当一回事了,可是这会儿看着地上的尸体,不知怎么地,居然生出几分苍凉的心思来。
林云站在战壕边儿上,伸手去摸那一溜尸体衣服上的血迹,头不回地问道:“池排长,你看这儿的战斗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池国秀走过去,摸着下巴说道:“血也就刚刚干,这大夏天的尸体还没烂,也就两天的事儿吧。”
林云点了点头,掀起那个营长的呢子军服看了看,说道:“没错,人死了不到两天。”
池国秀刚想问他看这个干嘛,林云已经叹了口气,转身倚在战壕的土垒上,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来,向池国秀说:“池排长,借个火儿。”
那人以为他突然想抽烟,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划了跟递过去,林云抖手把个小本子在上头点着了,迎着风甩了几下,看烧起来了,就扔在了战壕外边。
池国秀一看,他烧的是自己的军官证,不禁吓了一跳,“林副官,你这是干什么!?”
林云抱着双臂,倚在战壕外沿,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山下鬼子的部队,嘴里答道:“这是紧要关头了,战场上生死难料,这东西不能留着。”
池国秀心里头,觉得他这么干不吉利,可是又不能劝,只能无奈地说道:“算啦,林副官,袁连长给你找了身普通军装,待会儿你换了吧。”
林云嗯了一声,却没动身,只是低头看了看表。池国秀把烟袋锅子往腰里一掖,凑过去跟他一块儿往山下看,“林副官,想突围的法子啊?”
林云点了点头:“夏天夜短昼长,八点天色才全黑,不到五点就又亮了。鬼子骑兵速度快,咱们就算能从后山走出去,这一夜之间也甩不脱敌人的追击。”
池国秀嘿嘿地一笑,“到了这地步,左右就是个死。要是袁连长他们真有突围的招儿,我带着弟兄给你们断后。”
林云给他说得一笑,伸手在池国秀肩上一拍,抬了抬下巴示意道:“看山下,那是什么人?”
那时候,鬼子队伍里走出来个穿绸子长衫的中年男人,一手摇着小白旗,抖抖索索地往山上走。
“他姥姥的……”
池国秀笑了,“鬼子派汉奸上山,这是要劝咱们投降啊,他姥姥的。”
男人连骂了几声,又催促道:“林连副,你赶紧的吧。”
林云一伸手,制止了池国秀的话,“别说了,池排长,你赶紧下到咱们连里去,叮嘱弟兄们,都在自己的战斗位置守好了,不管这人说什么,都沉住了气不许喧哗,第一不能让他看清咱们的人员配置和火力点,第二,谁也不准在袁连曲连面前,开口叫连长,去吧!”
池国秀答应了一声,他也是老兵了,脑子清楚,跳下战壕,猫着腰跑走了。
那边儿袁学勇和曲连也都看见了鬼子派人上山,过了不多会儿,打着旗子的汉奸就来到了战壕跟前,“谁是你们长官啊?我要见你们长官……”
他说着话,眼睛就在战壕前头池国秀、林云、袁学勇、曲连和宋雨亭身上乱瞄,袁学勇一看林云,还是那身呢子军装,心里就是一沉,眯着眼睛开口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皇军让我传个话,你们呢,已经给皇军包围了。要是你们肯放下武器投降,皇军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饶你们不死。几位长官,我可是为你们好,下面的日本人比你们多好几倍,就这个阵地,一个营的兵力也没能守住啊,皇军用了小半天就打下来了……”
这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那边四个人已经对视着笑了起来。
“真他娘的懒得理他……”
袁学勇放了句话,池国秀在边上一咧嘴,从战壕里跃出来,割了那汉奸一只耳朵,才放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山。众人相顾大笑,林云扶着他那挺冲锋枪,轻嘲似的笑了几声,摇了摇头。
这汉奸下了山,到了小林跟前,半边脸颊都血淋淋的。矢内立时下令炮兵开炮,小林倒并不着急,伸出一只带着雪白手套的手,好整以暇地向那人示意道:“过来。”
中年男人捂着伤口,哆哆嗦嗦地走到小林身边儿,这名日本军官用娴熟的汉语问道:“看清楚他们指挥官了吧?”
“是……是,按照太君吩咐的,我都注意过了。他们那儿带头的人里,最大的是个穿呢子军服的,那模样儿,一看就是个官……”
小林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啰嗦,“什么军衔,认识吗?”
“是、是少校。”
“少校?”
小林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有看见个女军官吗?”
“女人……那倒没有。”
听了这个回答,小林示意他下去,起身下令炮兵齐射。矢内大惊,“咱们的士兵还没从阵地上撤下来,现在不能发射!”
小林荣男脸上神色不动,那时候这名日本军官带着花岗岩似的严峻表情,再次重复了一遍命令。矢内无奈,只能挥手让炮兵开火,一排炮火破空的声响里,兄弟连没来得及隐蔽的战士顿时被炸翻了七八个,没能撤下来的日军也受到波及,一片尸体倒在自己人的炮火里。
炮声一停,鬼子第二波进攻已经爬坡而上。林云确认了一遍,宋雨亭轻伤,袁、曲、老池几个人都还没事。他经过曲虎身边的时候,那人一把攥住了他手腕子。
曲虎看着林云穿一身军官制服,也替他担心,想着幸好自己这边占着制高点,人也在工事里,日军的狙击手排不上用场,他咧着嘴一笑:“司令副官,保护好自己。”
林云愣了愣,枪炮声的间隙里,两人对视了半秒,他就笑了,一掌拍在曲虎肩膀上,“放心。”
那时候两发迫击炮落在不远处的战壕前头,激起泥土下雨似的掉下来,林云放开步子跑,大声指挥着让机枪手换位,曲虎看着他背影一会儿,扭头对猴子说,去,把这枪给林副官送过去。
他从怀里摸出把驳壳枪,丢在猴子手里,少年看了看,愣了,“这是……”
那确实是盒子赵留下来的枪,曲虎摸了摸鼻子,放开嗓子冲着猴子吼了一声:“这是什么这是,去啊!”
猴子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地走了。
林云趴在沙袋上。
那时候他已经摸清了鬼子重机枪的位置,从身边儿士兵手里拿了支三八式,伸手测了测距离,还在射程范围,拉栓一个点射,机枪手应声而倒。
鬼子仗着人多,黑压压一片向小高地强攻,眼看着敌人走得近了,林云操着冲锋枪打了个六连发,上来的鬼子倒了一片。猴子扑到他身边,大声说:“林连副,我们曲连长让我给你把枪。”
林云低头一看,猴子拿着把毛瑟枪,他想起来曲虎送子弹的那回说的话,也乐了,操起枪掂了掂,说道:“行,你去吧,替我谢谢曲连!”
袁学勇下了白刃战的令,林云从战壕里跳出来,把冲锋枪挂在身上,按了按那只盒子枪的弹匣,抬手砰砰砰地打了几发。
他用手枪极娴熟,几十米之内,可以说想在人身上哪儿开洞,一抬手就完事。林云一边打,一边用眼睛余光留意着袁学勇等人,见着有从背后逼近的日本鬼子,立刻就是一枪。
曲虎拿刺刀捅翻了个鬼子,他身边一个想偷袭的鬼子也给一枪打穿了脑袋,曲虎一脚把尸体蹬开,抬头看见是他,就大声笑道:“林副官你行啊,这仗下来,我得跟着你学打枪。”
一片喊杀声里,两个人离得远,林云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向他扬了扬手里的驳壳枪,点头一笑。
他们这么着打退了鬼子十几次的进攻,眼看着天擦黑,蹲在战壕里的人,手里已经剩不下多少子弹了,就连苏白,蹲在战壕边上帮着打冷枪,手里那把小枪的子弹都耗得只剩下了几颗。袁学勇看着潮水一样涌到近处的人,剑眉紧锁,沉着声音下令道:“节省子弹,上刺刀准备白刃战。”
可能是眼看日头将落,鬼子这最后一次进攻也格外凶猛,这会儿兄弟连只剩下了几十号人,跟鬼子肉搏,往往就得以一敌多,关东军的白刃战又是出了名的凶狠,两方一交上手,阵地上立时就是血肉横飞。
林云早就清点了手边所剩无几的弹药,这时候也舍不得再用枪,就从靴筒里摸出了那把短军刀。
刀刃上沾着血,拼杀了几次,有的地方已经卷了口,只有尖子还闪亮着。林云跃出战壕,闪过一个日本鬼子的刺刀,贴近了去把刀子在鬼子脖子上一抹,这时候他斜后方又是一刀刺过来,林云刀短,仓促间只能抄起冲锋枪一架,鬼子的刺刀挑在他铁枪托上,登时让他的枪脱了手。青年反应极快,飞起一脚蹬在敌人胸膛上,那人立时踉跄着摔翻在地,在胡子的刺刀底下送了命。
林云微微喘着气,四下看着想捡条步枪,他刚一扭头,就看见袁学勇和一个日本兵纠缠在一起角力,身边四五步远的地方,有个鬼子端着刺刀就冲了过去。
那一瞬间,林云只觉得头嗡得一下,全身的血气直冲头顶,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一个箭步跃过去,赤着手抓住了鬼子的刺刀。
可能是人到了那种时候,对疼痛都已经没感觉了。林云绷上了全身的力气和鬼子较劲,手上的血顺着腕子往下流,染得衬衣袖口一片鲜红,直到腹部微微地一冷。
身体被刺穿的时候,其实他根本就来不及感觉。鬼子雪亮的刀锋往外一抽,林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嘴唇死死抿着,绷得发白。曲虎怒吼了一声,从一丈开外的地方抢过来,一刀戳翻了这个日本兵,可是压根就抽不出身去救人,袁学勇也给两三个鬼子缠着,两个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云一手扶住身后的土垒,膝盖强撑着劲儿不肯往下倒,可是毕竟还是一张嘴,立时就是一片艳丽的血红色,洒在那身漂亮的绿呢子军装上。
袁学勇架着两个鬼子的刀,两眼血红,毫无章法地大吼道:“池国秀!老池你他娘的人呢?!你给我过来救人啊!”
可是那时候,他看不见池国秀,更不会知道那人腿上早就中枪挂了彩,还扎在鬼子堆里和敌人血拼。
林云听着喊杀声,身子摇摇晃晃地,只觉得视野一片模糊。
他在军校的时候,受过严格的急救训练,这会儿中刀的地方是胃部,可是喉头却禁不住一阵一阵地痉挛,张嘴就咯血。林云想着,鬼子的刺刀是斜着往上挑的,怕是穿了肺了,肉搏战里的一刀子,比子弹透胸还厉害,这伤恐怕是致命的了。
青年那时候不禁笑了笑,血顺着嘴角淌下来。
他的眼前,日本兵土黄色的军服,还有兄弟连卡其色和灰色的衣服,都染了血色,渐渐地分不那么清楚了。
林云想着,他自烧了军官证的时候起,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块高地。
——夕阳西下,残霞似血。他们脚下踩的每一寸土地,也都浸透了华夏大好男儿的鲜血,沉郁苍凉。
那时候,有个纤细的影子,从战壕里飞奔过来,一把挽住了林云。
猴子在远处,还在和日本兵做最后的纠缠,扯开嗓子叫道:“苏长官!危险啊!你可不能出来啊!”
日本兵已经在后撤,掩护的机枪哒哒哒地响起来,在山坡上激起一溜尘土。
袁学勇大吼:“别追!都回去!回工事里!”
那时候苏白扶着林云,青年少校笑了笑,闭上了嘴。
他在匀着自己的气息,把嘴里的血咽了,慢慢地用沾满了血污和烟尘的手,按住了苏白柔软白皙的手掌。
林云慢慢地拍了拍苏白死死抓着他衣服的手,“放心……”
他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苏长官,没事,我自己……还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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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国秀一瘸一拐地沿着战壕往自己的位置走,正看见林云斜斜倚着土垒,坐在地下,衬衣全敞着,胸前的绷带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血渍。
他当时一嗓子没喊出来,喉头动了动,手里的烟枪就掉在了地上。
“林连副,你……”
林云看了一眼身边的苏白,咳嗽了一阵子,低声说:“苏长官,我想喝点水。”
那时候,高地上的饮水已经很少,苏白倒了倒身边的水壶,发现已经空了,急忙说:“我就去找。”
望了望她跑开的背影,池国秀在林云身边蹲了下来。
“袁连长和曲……曲连长,商量出突围的法子没有?”
林云张了张嘴,问道。
池国秀看着林云,他是个老兵,一眼就知道这伤势是要命的,林云怕是活不下来了。他看了会儿,反而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在青年身边坐了下来。
“……让他们慢慢想去,我池国秀是不会离开这块高地的了。”
男人从地上捡起烟枪,有看了看林云,“林连副,咱们的弟兄,身上没大伤的剩不下多少了……他娘的,就像你说的,一夜工夫能走多少路?就算能突出去,白日里也非得给鬼子的骑兵队追上不可。”
林云笑了笑,没说话。池国秀抽了两口烟,继续道:“老子还不如留在这块阵地上牵制着小鬼子,天明了,拼个你死我活,也让突围的兄弟多点活命的希望。”
半躺着的青年摇了摇头,林云微微睁了睁眼,看着池国秀,“这队鬼子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带队的军官,军事素养很高,不全歼兄弟连……他是不会罢手的。”
池国秀沉默。林云停了一会儿,慢慢转动着头颈四下看了看,放轻了声音说道:“不过这儿的国军战死者不少,咱们没来得及掩埋的遗体……都给炮炸得碎了,明天,日本人占了阵地,很……很难清点死者。”
池国秀一时没懂他的意思,这时候苏白急匆匆地抱着水壶跑过来,“池排长,袁连长叫你过去,说是……说是突围的事情有结果了。”
池国秀拖着伤腿,走过去一看,袁学勇正带着十来个没伤的兵,从日本人尸体上扒衣服,“大家听好了,按曲连长说的,咱们都换上日本人的衣服,晚上想办法突围!”
这头一边扒一边往下发。发衣服的兵一看见他来了,赶紧送上一件,招呼道:“池排长!”
“我不换。”池国秀横着眼睛,一屁股坐在地上“都他娘的这样了,还能去哪儿?老子哪儿也不去!”
袁学勇当时就愣了,他看见池国秀这模样,知道他那横劲儿又上来了,瞪着眼睛一时没话,曲虎跟他对着嚷嚷了两句,袁学勇不得不抬出连长的架子来,“这是命令,快换!”
池国秀不听他的,梗着脖子不说话,袁学勇刚要发火,苏白急匆匆地跑过来,低声对他说道:“……林副官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