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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笑蝶独酌一花蜜 ...

  •   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话,戴凌若笑着摇头,“不。”

      楚玉离神色一放松。

      下一句就听她说:“早就……早就不爱了。”

      楚玉离瞳孔地震。

      不会吧,真喜欢过啊?

      他问:“耶律希乃是个世间罕见的人渣,不知你看上他哪点了?”

      “他原先不是这样的。”戴凌若的目光落在空中,怔怔地在回忆着往事,“唉,他原本是个顶好的人。”

      楚玉离自然不信:“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念叨着他的好,我实在替你不值。”

      “你说我浑身的伤吗?“戴凌若否认道:“不是这样的。”
      “耶律宏的死,我逃不了干系,这些伤不过是为了堵住各部落的嘴,做戏给耶律王看罢了。他若真想杀我,又何必留我一口气,任由裴茗寻见我呢?唉,他总是这样,装出一副罪大恶极的样子,巴不得天下的人都恨他。”

      “你这话的意思,他倒是一片好心?——姐姐,这世上被渣男骗的女子千千万,却没想到你也着了道。”

      戴凌若只默默摇头,没有再开口争辩。

      楚玉离又道:“难怪,你当时知道沈穆要去云台,便给耶律宏传了密信,故意引他也去云台,让他们二人相斗,两败俱伤。这都是为了耶律希是吗?”

      “算是吧。”戴凌若坦然应下,“那耶律宏心高气傲,自以为天下无敌,我早知他会败在沈穆手下。原本,耶律希的意思,是让我暗中等待时机,待耶律宏被杀,而沈将军受重伤之时,趁机一起杀了他的,可我也不是全无良心,怎么能做出那种事呢。”

      楚玉离顿时感到后怕,若真如此,那时沈穆必定是凶多吉少了。

      戴凌若又叹一口气,“唉,可我到底还是背叛了将军,罢了罢了,今后他要怎样处置我都不为过。”

      楚玉离想起沈穆身上的伤,对耶律希的厌恶又深几分。

      “耶律希心眼子真多,我看他才是个万年狐狸精,谁若是惹了他,他就要明里暗里的把人往死里算计。”

      戴凌若只是不停地重复:“不是这样的。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便说,他原是什么样的人?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呢?”

      “他……他是我真主子。也是我一出生就被告知要守护的人。”

      戴凌若浑浊的眼中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情愫,此刻已不可遏制地倾泻了出来。

      “你也很容易看的出来,他并不是纯正的西域血统。”

      这倒是显而易见,耶律希五官白净端正,浑然像个中原人,只是眼窝深邃,颧骨又高处寻常人几分,多了几分西域的神韵,一看便知是个混血。

      戴凌若缓缓道:“他母亲是中原人,原是江南王家一庶出小姐,因长得和当时的宣仪公主十分相似,便被选入京城,被先帝下密旨,送去顶替了公主,前去西域和亲。”

      “宣仪公主?”楚玉离想了想这个名字,“我记得,她嫁的好像不是当今的耶律王吧?”

      “是,她嫁的是当今耶律王的哥哥。此后远去千里,成了表面风光的王妃。那时候我娘是府里派去的陪嫁丫鬟,随她同去了西域。我娘倒是命好,在西北遇上了我爹,他虽然是西域人,却是个憨厚老实之人。王妃她慈悲心肠,见我爹娘相爱,竟也放任我娘嫁了人。只是那时候耶律王似乎是知道了宣仪公主是假冒的,处处冷落苛待她,最后竟三年也无子嗣。”

      楚玉离心想:这位王妃倒是和他母亲有些相像,同样的身在异国他乡,一辈子无依无靠。

      “后来,前耶律王死了,王妃按例改嫁给新王,这才有了耶律希这个三世子。我是我娘的第二个女儿,和耶律希同一年出生,从记事起,就被我娘送进王宫里,被告知要一辈子认这位小世子为主子。”

      “哪有人一出生就被送走伺候人的?”楚玉离忿忿不平。

      “陪嫁丫鬟的儿女,也一辈子都是婢女丫鬟,这原是理所应当的。”戴凌若平静道,“王妃对我很好,作为她的儿子,我自然也死心塌地地认他当主子。”

      “小的时候,耶律希因为长得像中原人,王宫里总有碎嘴的暗里骂他,我就偷偷练功夫,想给我的小主子出口恶气,怎知他习武天赋比我高,往往是我被人家打哭了,他把我拉到身后,去替我报仇。”

      说到这里,戴凌若眼中已满是柔和的笑意,好像过往的时光又重新活了过来。

      “唉,那几年,大概是他性子最好的时候了。不爱说话,偏又一股子傲气,读书也好,习武也罢,都比寻常人快得多,空闲了便偷着看中原人写的书,什么论语啦、韩非子啦、左什么右什么的,嘴里总是念念有词,我一听就想睡觉。他笑我是个傻瓜,有时候我娘入宫看望王妃,顺便检查我的功课,他就提前一天帮我抄好,帮我糊弄我娘。”

      “这么说来,他小时候人倒还不算太烂。”楚玉离道。

      “只可惜这好日子也没过几年。”戴凌若叹道:“我七岁那年,中原和西北再次开战。皇帝公然撕毁了合约,派了十几万军队去西北,势必要夺回失地。唉,至此我们的好日子便到头了。王妃被秘密处死了,耶律希也被发配到王宫的一座偏殿里由婢子养大。我娘不久后便随王妃而去了。我呢,自然想跟着我的小主子,他却给了我一笔银子,冷着脸让我滚。唉,他当时虽然话说的狠,我还不知道么?他只是不想我跟着他一起留在冷宫里受苦罢了。”

      “后来呢?”

      “后来,我离开王宫,四处游荡,阴差阳错去了宋琛宋老将军的军队,好歹有了归宿。我不识字,当时也不清楚这是哪路军队,只想着有个着落,日后能有机会救出我的小主子。”

      “往后的许多年,中原和西域的仗打了停,停了又打,耶律王总算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把他放了出来。”

      “后来我跟着沈将军做事,成了军中为数不多的女子。军中人都很好,我逐渐觉得有了归宿,也逐渐将寻他的念头放下了。直到几年之后,有一次,我竟在并州教坊里遇见了他。”

      “并州教坊?”楚玉离顿时瞪大了眼睛。

      “是啊。你说巧不巧,那时候我还遇见过你。我被派去教坊里跟踪一伙土匪头目,在水榭内遇见一人,醉醺醺的泡在酒桌上,边上乌烟瘴气的一群女人。不错,就是耶律希。他全然变了个人,我差点认不出他来。当晚就跟他吵了一架。他简直是……什么廉耻也不要了,整个人萎靡不振,像是街头的无赖纨绔。我断不相信,连着几天跑去教坊劝他,他起初只阴着脸,打我,骂我,让我快滚,后来干脆无视我,明知我在外头守着,竟唤了几个男妓进他包厢。天杀的,他什么时候染上了这种癖好,变得这样下作了!”

      楚玉离脸色霎时间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他本也是她口中的下作之人。

      戴凌若立刻改口:“抱歉,我不是说你……”

      楚玉离别开目光,垂头丧气道:“算了,道什么歉,本来也是事实。”

      “唉……”戴凌若道,“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喜欢他,我敢肯定,至少在那之前,我是喜欢过他的,但那天之后就再也不喜欢了。我知道我心中高高在上的小主子已经死了,现在眼前只剩下一个堕落的变态。我骂他恶心,他笑着说,是么,那正合我意。”

      “就这样过了半月,我逐渐灰了心,决心再见他最后一面,若劝说不通,只好一走了之,只当从没认识过他。我最后一回去教坊的那天,并州下了大雪,雪深半尺,在教坊后院积了厚厚一层。耶律希站在连廊里喝酒,我跟在他身后,却已经无话可说。僵持之时,忽见发现几个教坊的小厮正在雪地里将一人从雪里掘出来。那样冷的天,那人只有一件单衣,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泛着青色,我瞧着几乎像个死人。”

      “耶律希原本不给我一个好脸色,只盯着那雪中之人出神,忽然竟转头与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世上命苦的人本多的是,能活着已是万幸,你又替我惋惜什么?”

      “我依旧记得他那时候的眼神,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知道他毕竟没有全然变坏。后来,他竟主动上前,将那人抱回了暖室,又命我寻来好些名贵药材,吊住了那人一口气。我好奇间向人打听,问那人究竟犯了什么错,教坊里的小厮说,这已是见怪不怪的事,谁叫那家伙性子倔,惹恼了……”

      “别说了!”楚玉离冷声打断。

      “抱歉,我又揭你伤疤了。只是有的事我必须告诉你。”戴凌若握了握他手,微微喘息着,接着道:“你可知,你那时候得罪的是乌山部落的一位亲王,此人最是心狠手辣,若非耶律希暗中替你摆平,你早晚被那人弄死在教坊里了。”

      “死便死了,谁要他来救我?”楚玉离早已变了脸色,发狠甩开她手。

      “小玉离,你看你,还说我偏心,你不也是这样偏心吗。沈将军对你好,你便想着法子报答他,处处为他着想。可耶律希也曾救你一命,你怎么就这样冷漠呢?”

      “我想对谁好就对谁好,你又管得着吗?”楚玉离语气越来越冷,“你跟我说这些话,想做什么?让我知道我欠着耶律希一条命?让我也和你一样,像个傻子似的为了那个人渣卖命?”

      “你瞧你这张嘴!真是刁钻,半分也不给人留余地……不过你说的也是,我确实像个傻子一样白白送命。可是……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只是看他这些年总是一个人,实在是太孤独了些。我只是想,倘若今后我不在了,至少还有人能体谅他几分。我不想……”戴凌若情绪越来越激动,脸色越来越白,不由得张嘴大口喘气。

      “对不起,我方才不过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楚玉离立刻慌了,看她口唇苍白,呼吸急促不已,下意识去摸她关脉。他虽只学过些皮毛,却也能感觉到那脉象细涩不堪,竟已是沉疴之兆。

      “姐姐,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们!你这只怕是心病。七情内伤,心气郁结太久,累及了脏腑。”

      戴凌若道:“我早就知道了。”

      “难怪你会这么早暴露自己身份……”楚玉离哭道:“他又不喜欢你,还差人来砍你,你又图个什么劲!”

      “不图什么,只是乐意而已。”

      戴凌若伸手,替他擦了眼泪:“小玉离,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一年,我只当你是我亲弟弟,当下竟有些舍不得。我还记得在直隶的时候,有一次你摔倒在地上,却不让人扶,非要自己爬上轮椅。我总是再想,倘若当年我没离开我的主子,也像护着你一样护着他,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原本,我是想多替他做些事,多陪他走一段路的,只可惜,我……”

      戴凌若拉着他,“小玉离,你知道吗。那次耶律希把你从雪地里抱出来,在床边看了你许久,眼神那样温柔,我知道他对你不一样。事到如今,我早就不喜欢他了,我恨过他,讨厌过他,却总也忘不掉他是我主子。你就当是姐姐求你,今后若有机会,帮他一把,施舍他一些真心,他日后定会千倍万倍的回报你的。”

      楚玉离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又不是西域人,我又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帮他?”

      “算我求你了。他原是有大志向的,可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又能走多远?我求你,若日后与他为敌,不要太绝情,因为他断然不肯对你下死手。他若走投无路了,也请你拉他一把,否则我实在不放心……”

      戴凌若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前方,一滴热泪顺着脸颊滚落。

      “凌若姐!”楚玉离摇她肩膀,急道:“你喜欢他你就自己去帮他好了,我可依旧讨厌他,我决计不答应你,你别闭眼呀!”

      听到这话,戴凌若慢慢的笑了。

      “对不起啊,就当是我自私一回……”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是缓缓闭上了眼,断了气息。

      空中凝结着一缕淡淡的气息,化不开窗楣上的霜棱。

      楚玉离有些恍惚,久久地看着面前的人。方才的不舍与悲伤此时忽然被一阵彻骨的寒意掩盖了。

      那寒意源于戴凌若的笑。

      此刻她已死了,接下来这具身体要迎接的,便是逐渐的发冷,僵硬,腐烂。
      但她临死前的那个笑,却将永远凝固在她脸上。
      一个莫测而近乎可怖的笑。

      那是怎样的笑?自嘲的,了然的,神秘的,冷漠的……得意的?

      楚玉离觉得自己魔怔了。

      他狠狠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心却开始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他征征地打开门走出去,深夜的寒风顿时像针扎一样刺进周身血肉骨骸。他眼前依旧闪现戴凌若着临死时的笑,凄惨到近乎诡异的笑,像是鬼脸一样跟着他。
      他走出门,那个笑就跟着他飘出门栏。他每走一步,那个笑就跟着他迎风呼啸。他停下来,那个笑就飘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看。

      像是当头罩着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不察觉之间,那网已经开始慢慢收缩,逐渐将猎物困在其中,而网中之人却无从察觉,只在潜意识里隐隐有不安,却只能惶惶茫茫,而终无法触及实物。

      直到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思绪。

      前方正在集结军兵,火光阵阵,脚步声、兵器声簇簇不绝。天光微微发亮,楚玉离猛的想起来,过了今夜子时,便是约定好的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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