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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如是我闻思恋苦 ...

  •   火头营里香气弥漫,大铁锅里似乎在蒸馒头,白雾从锅盖缝儿里钻出来,把四周蒸腾得暖烘烘。
      在几口大铁锅之间忙前忙后的正是马麟,他身形魁梧,胸前带着灰麻的围衫,却看上去毫不违和。他伸着他那粗的好似梁柱的胳膊,毫不费力得翻炒着铁锅铲,做着一锅足够几百人分量的过油肉。
      “回来了?正好,马上要出锅了,这边坐!”马麟腾不出手,便朝他努努嘴,指了指预先为他留下的座位。

      桌前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侯建看样子也刚从战场上下来,脸上黑一块红一块,他也懒得洗,只把肩上盔甲半卸下透透气,那些铁片子就随意地耷拉在他胸襟前,看上去好不邋遢。可军中本也就是这样,怎么舒服怎么来,那还管他许多讲究。他把手中的筷子竖起来,在桌面上敲了敲,“大炮,快点炒,老子一整天都没吃饭了!”
      却瞧见楚玉离远远的走来,侯建顿时眼前一亮,朝他招招手,“这边!小玉离!”
      此话一出,一旁的其他士兵立刻轰地围了过来。
      “哟!这位是……”
      “老侯,这便是你常提到的那位吗?”
      “他果真跟着沈将军一起来了军营里啊!你倒是难得没骗我们。”
      “生得真是好看——你多大了?”
      “……”
      这场景简直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楚玉离更郁闷了,掉头就想走,一转身就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吵什么?”沈穆顺手把楚玉离拉到身后,轰走了那一帮起哄的。
      楚玉离挣脱了他手,在桌前落座,一言不发。

      沈穆在他左边坐下,沈婉君也自然而然地在沈穆左边坐下。

      楚玉离冷眼瞧着,慢慢把眼珠子朝天,然后把脸扭到了右边。
      扭到一半,下巴就被人捏住,又被扭了回来。

      “楚玉离你几岁了?”沈穆无奈地看着他。

      楚玉离把眼珠子从看天转向看地,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不语。

      从楚玉离见到沈婉君的第一眼,他就不喜欢这个小姑娘。那时候他被沈穆安置在沈府上养伤,腿上的伤正在恢复,又痛又痒,像是爬了千百只蚂蚁,那日沈穆不在府上,就基本没什么人来,他也不愿意开口喊人,只是自己窝在床上慢慢挨着。

      那天府上似乎很热闹,前院里人声喧哗,楚玉离坐起身子朝前院望着,瞧见院子里挂着彩条很是喜庆。他看见一个十余岁年纪的小姑娘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子,举止矜贵骄傲而又随性自在,身边亲友长辈、朋友婢女围了一大圈,四皇子赵钦当众送了她一只荷包,引得众人起哄大笑。隐约听到他们的交谈,楚玉离才知道原来那是沈婉君在过十四岁生辰。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生辰,可以那样热闹那样快活,原来一个已经十四岁的孩子,竟也是可以如此众星捧月似的护着爱着的么?

      “饭来了!”
      马麟一声吆喝,端着一大盆过油肉上了桌。

      毕竟是在军营里,时间紧,来不及弄许多花样,马麟只烧了一盆白菜豆腐烩菜,还有一锅过油肉,便是这几日难得的美味了。

      大家早就咽着唾沫嗷嗷待哺,饭菜一来顿时一扫而上,沈穆眼疾手快打了一小碗菜,浇在楚玉离的白米饭上,弹了弹他的脑壳:“发什么愣?不抓紧抢肉,没看见身边一群如狼似虎的么——你看看婉儿,人家一小姑娘都比你机灵。”
      这边沈婉君挑眉,将自己满满当当的一碗肉得意地扬起,朝楚玉离挑衅一笑,笑出一口白牙。

      楚玉离没心思理她,只盯着面前的饭出神。他原本是想,沈婉君来了,沈穆就会把心思都用在他妹妹身上,对他不管不顾了。但看着面前的饭菜,又似乎是他想多了。

      沈穆特地把肥肉挑走了,剩下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还多盛了他爱吃的木耳和蒜苔,肉片上裹着焦嫩的热油,混着青椒葱香,十分美味。他把那碗满当当的饭菜抱到自己面前,把脸深深埋到饭碗里,碗里的热气腾得他眼睛发酸。

      也许沈婉君刚才骂得不错,他确实是脑子有点病……至少现在他已不是孤身一人,不是没人管没人爱,他又在那里胡思乱想什么呢,真傻。

      楚玉离一粒一粒的扒拉着米饭,把心里那些十分可笑的嫉妒给嚼碎了吞掉。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抬头,却见桌前人已走了一大半。

      军营里日常行事匆忙,练就了士兵们风卷残云的吃饭速度。大多时候是不给将士们留单独的吃饭时间,只在休息时候啃了干粮填饱肚子便好,今日难得吃顿好的,也不过多给出一刻钟而已。吃饱喝足,养足精神,大家都知道接下来还有的是恶战苦熬。

      再转头一看,身边的座位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沈穆呢?”
      “张大人有事找他,早都走啦。将军临走前说了,你慢慢慢吃,不着急。”马麟已经在洗刷他的大铁锅了。

      这就是军营里的速度么,真是长见识了。

      “可是我记得沈穆他吃饭也很慢啊……”楚玉离有些纳闷,嘟囔道。

      “没有的事,沈将军一向雷厉风行的。”马麟斩钉截铁道。

      他却不知道,那时候沈穆也不过刚到军中里不久,尚且一身大少爷的坏毛病,死爱干净,吃饭极慢,瞧不起没文化的粗人,还总是嫌弃隔壁营帐里的几位副将打呼噜。只不过这么些年被宋琛训斥着,逐渐吃了苦头,磨了性子,行军时又免不了饥一顿饱一顿,吃饭速度早也练就出来了。

      沈婉君环抱着胳膊,在一尺之外也朝他翻白眼,“你兔子啃草啊,吃饭吃那么慢。”

      楚玉离睨她一眼,决定不和她计较。

      天色已然不早了,沈穆和裴茗他们又忙得没空管她,她便打起算盘,势必要先给自己争取到一个床位:“喂,我哥说了,今夜你的床铺归我了。”

      “你确定?”楚玉离毫不相信的看着她。

      其实沈穆根本没说过这话。但她昂起脑袋道:“那不然呢,我一个姑娘家,难不成和一群汉子挤在一起睡吗。”

      “那我睡哪?”楚玉离暗自磨牙。

      “你?打地铺,或者跟我哥挤一挤,管你呢。”沈婉君理直气壮哼道。

      楚玉离原本十分不悦,听到最后一句话,却眉头微微一动,不说话了。

      *

      这边张忠祥将沈穆叫去,原是因为京城里又有数百人自请上前线,大多是些京中散户人家的年轻壮丁,不愿离京南逃,在京中无事,也想来前线添一份力。

      “我瞧着,京中像这样的年轻小伙还不在少数,我回头去京城多号召号召,尽量给你们多拉些兵上战场。”张忠祥道。

      “倒也不是越多越好,他们没受过训练,在战场上摸不着头脑,和送人头没什么两样。”沈穆思索片刻,道:“还是让他们去后勤加固城楼吧,至少安全些。”

      “那不行,我跟他们保证了,说你肯定准他们上战场杀敌来着。”

      “我说张大人,您一管刑狱的,能不能别乱掺和军队的事了?”沈穆又扫一眼那些人,压低了声音道:“我瞧着这里头有的人眼神贼溜,心里也不知打着什么算盘,只怕不是一心想要守卫京城的。”

      “当真?”张忠祥下意识朝那群热看去,“他们能打什么算盘?”

      沈穆把他拉到一边,“你小点声。”

      张忠祥道:“若照你的说法,先前那五千个自愿随你出京的,岂不是也都不可靠了?”

      沈穆道:“那能一样吗?先前敌军正得势,皇帝急着跑路,敢随我北上的自然也都是诚心护卫京城的好汉。可现下耶律宏遭了偷袭,咱们勉强得了势头,此刻再来投诚的,心术自然也没那么刚正。指不定这当中混着敌军的细作也未可知。”

      “你这说的什么话?”张忠祥却恼了,“这些都是兄弟我在京城东奔西走费尽心思给你拉来的助力,你白白糟蹋我的心思也就罢了,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沈柏安你年轻时候读的书都吃了屎了?”

      好,又来了。此人一直是这坏脾气,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以前同窗读书时就这样,沈穆早也习惯,却不由得愈发想念温润和气的李子默了。
      “这怎么还说不通了。”沈穆耐着性子道:“这么着,今夜我大致了解下他们的情况,挑些身手好的上前线,剩下的按情况分配到后勤各部,必定不糟蹋了兄弟你的一番好意,可好?”

      好容易送走了张忠祥,沈穆将那几百号人逐个挑选过,对他们的来历、身手、可靠不可靠心里大致有了数,各自给安排了合适的岗位,又一番折腾,再回到营帐里已是夜上三更。

      他已然累极了,夜里黑灯瞎火的,他回了自己床榻上,也顾不得脱衣服,把被子一掀开,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困意已经把他牢牢裹住,沈穆迷迷糊糊之间,感觉被子成精似的自己动了起来,正正地盖到了他身上。

      他很满意,下意识把被角往上一拉。

      忽然间却回过神来,瞬间就清醒了。
      借着隐约的月光,便看见一张极秀气的脸,睁眼定定地望着他,眸子透亮如月华,瞧着让人赏心悦目。只是眼眶下边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十分违和。

      猝不及防地有个人钻进了自己被窝里,沈穆脑子短路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

      也许是被子里太暖和了,楚玉离被捂得脸色通红,他咳了一声,把眼睛斜向一边,有些可怜地道:“我的床被人占了。”

      “婉儿吧?”沈穆思索了一下,随即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头,“她可真行,纯粹来这儿捣乱的,明儿就让人把她弄走。”

      楚玉离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嘴角。

      “罢了,今夜就先这样挤挤吧。”沈穆道。

      床铺本就不大,楚玉离睡得靠墙根,沈穆怕楚玉离挤得慌,就往外挪了挪,侧着身子,勉强盖了个被角,抓紧闭上眼睛睡觉。

      没一会儿,他就感觉被子又成精似的往自己身上跑。

      “沈穆……”有个声音微微的响起,“你往里面睡。”

      “别闹,都什么时辰了……”沈穆动也没动,只低声回了句。

      “我是怕你从床上掉下去。”

      楚玉离从被窝里半钻出来,瞧一眼沈穆那岌岌可危的姿势,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弄巧成拙了。

      原本他也不想这样主动地爬上别人的床的。但方才他觉着沈婉君说的也有道理,他总不能和一小姑娘计较,便将自己的床位让出去了,自己则在沈穆的床边和衣而坐,趴在床沿上等沈穆回来。趴着趴着自己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恰巧进来的裴茗抱着往床上放。

      “趴这里不怕着风寒么?将军只怕还要好一会儿才回来,你别等他,尽管睡你的觉。”裴茗取了东西就又走了。

      于是楚玉离就窝在被子里等着,瞧一眼那床实在不大,盘算了好一会儿姿势,最终发现他只要侧着身子贴紧墙,沈穆就能舒服地躺平身子。

      于是他就这样侧着身子一直等着某人回来。

      如今一看,两人都侧着身子,极不舒服的躺着,巴掌大的床铺之间硬生生被腾出了一大片空隙。

      “沈穆,沈穆?”楚玉离轻声唤他。

      “嗯?别闹了……”沈穆只低声回了他一句,鼻音沉沉,带着明显的疲惫。

      楚玉离在黑暗里轻轻坐起身。黑暗里冒出了一只白净的手,按住沈穆紧绷的肩膀,一点一点,把他的身体往里翻动……
      沈穆已经睡熟了,他沉沉吸了一口气,顺着手劲儿下意识翻了个身,身体一下子躺平,把两人中间的缝隙给填平了。

      顿时间,那人的体温如潮水般,拥了楚玉离满怀。

      他背靠冷硬的墙壁,动也不能动,只侧身盯着面前人的侧颜。他看见沈穆鼻梁恰到好处的弧度,看见他如剑的眉宇,一切都和十年前的样子一模一样。

      真是白白长着一双眼睛,这么长时间,自己怎么都没认出他呢?

      楚玉离现在觉得还像在做梦一样。这个姿势实在难受,他却不觉得难耐,此刻只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月华如水,透过随风摆动的枝桠,落在他浅浅的酒窝上,摇曳,恰如山间一捧流动的清泉。
      外面已经隐约泛起了鱼肚白,楚玉离也不知何时,终于困意难挡,沉沉睡去。这一夜无梦,好眠。

      他是被外面尖锐刺耳的炮火声惊醒的,醒来时,自己在床中央平躺着,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而身边早已没了沈穆的身影。
      又一阵炮火在不远处轰然炸开,震得整个营帐都在颤抖,远处隐约传来厮杀呼喊、兵刃相交之声,楚玉离惊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立刻披衣下床,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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