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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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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号那天气温骤降,我想写一个故事。
关于冬天。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上篇.似初见
‘‘中央气象台预计,从明天开始新一组较强的冷空气将来袭,这也将是今年下半年以来最强的冷空气。”外屋如往常一样,按时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与此同时妈妈的声音也传到温澍的耳朵里:“吃饭了,囡囡。”
里屋的女孩将套在笔杆顶部的笔帽拔出,盖上笔尖,手边的教材被她合上,江澍拉开门,出了屋子。
厨房里满是热气,窗外冷气附在窗户玻璃上,使水蒸气液化成一滴滴水滴,沿着瓷砖墙面蜿蜒而下,划出道道不完整的痕迹。江澍眼镜片上瞬时糊上了一层白雾,她走到橱柜前,半蹲下从里面拿出整齐一摞碗。
妈妈熄了火,她双手往围裙上抹了抹,对江澍说:“妈妈去叫外公了,你先盛饭自己吃,别等啊。”
江澍低头看妈妈的手,本就粗糙的一双手,此刻被冷水斟的通红。她应了声:“嗯。”然后看着眼前女人步履匆匆走出院门。
江澍收回目光,神色淡淡地把碗放在桌子上,又去灶台处把小锅端了过来,盛了两碗粥,而后把锅盖盖在锅沿上。她坐下,低头吹着碗里的粥,听着外屋电视机不断换台的声音。
‘‘江澍,把饭给我端屋来。”外屋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
江澍垂眸,瓷碗沿口有几道磕痕,就像她现在操蛋的心情一样,再经一击,马上就能上演一个什么叫做分崩离析。她没动,厨房外脚步声一步步走近。
门再次被拉开,院子里的冷风一贯而入,她后背皮肤顿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冬天真的很冷,她想。
熬过冬天就好了,春天多暖和啊,万物都复苏。
头发被人从后面拽住,她不得不站起来,转身,跟那张她并不想见到的脸面对面。
呛鼻的烟味儿扑面而来:“老子跟你说话你他妈没听见?”
江澍抬手拢自己的头发,无果。被攥住的那缕发根揪得她头皮生疼。
也就这时候,她猛地抬脚往那人身下踹,
男人吼了一声,捂着腹部蹲下身,看那样子比她疼的多。
江澍又抬手重扎了头发,高马尾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晃了一瞬,她打量眼前男人不断冒汗的脸,问:“你是废人吗,需要人伺候?”
她低头看了眼,再抬头时眼中分明多了嘲讽意味,轻声把话说出口:“也是,现在应该是了。”
男人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先一愣怔,疼痛之余嘴里还不忘往外头吐脏字。
说她是狗_娘养的,说他当时就应该带_套,多余射_出来她这么个玩意儿。丝毫不顾女高中生能不能听这话。
江澍闭了闭眼,声音又冷又硬:“我倒是希望自己永远没爹。”
在她八岁之前,也是最需要父爱的时候,这句话不是希望,是现实。
江澍时常问妈妈,爸爸在哪儿,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我却没有。
妈妈每次都是那句话,爸爸过段时间就回来了。话听多了也就不信了,年纪增长,她随后也没再问。
她知道,自己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爸爸了,他回不来。
但没想过就在八岁那年,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自家院子里。妈妈指着他,让自己叫人,说这是她爸爸。
去你妈的亲爸。
她这位蹲了几年之后出来的爹的到来,并没有让这对母女的生活得到什么改善,甚至更操蛋。江澍甚至想过,他这辈子都蹲在里面,该有多好。
爱赌的人永远都有瘾。
这几年来债主不断上门,妈妈没辙,她没什么特别本事,只能每天再辛苦一点,多做几份针线活,以此填家里的大窟窿。外公看不下去,拿出自己本就不多的退休金帮衬着女儿,说这钱留着给囡囡买衣服和文具。
他是个苦命的老人,老实热心肠了一辈子,却在年过半百的时候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因为车祸。
他就住在村头,现在连吃饭都得去自己的女儿家吃。
命运这种东西,从来没公平过。
江澍曾在黑夜里听见妈妈用被子捂着脸压抑地哭,哭声凄凉无助,还得提防着不让自己的女儿听到。江澍还是听到了,隔着一面墙。她没开灯,摸黑套上衣服去妈妈房间,把被子拉了下来,女孩表情很淡,声音也轻,问:“为什么不离婚,我们可以走的,带着外公。”
妈妈只是摇头,她还是哭,连话都说不出。
从此江澍再没问过这个问题,她只希望时间过快一点,再快一点。
做梦都梦到一睁开眼,面对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彼时自己已经长大。
长大就好了,长大多好啊。
那时暴雨袭来,即便又将自己淋得狼狈不堪,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无一处能幸免,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渺小到尽管对现实排斥又愤怒,却无力做出反抗,更改变不了什么现状。
江澍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风将她拉回现实。
她没管依旧趴在地上起不来的人,越过他走出了厨房门。
等走在大街上时,骤低的温度冻得江澍身体本能哆嗦,她本来穿得就不多,上面套了一件毛衣外套,下面是睡裤。
江澍继续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睡裤,妈的。
丢脸就丢了,挨冻就挨了,反正家一时半会她不会回去,反正就这样走在路上又挨冻又穿睡裤的也碰不上熟人。
这么冷的天,谁会出来。
而且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挺好。起码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是有尽头的,她知道,尽管看不到。
还真有人出来。
一个人的身影遥遥出现在了街道那边,灯线昏暗,戴着眼镜的江澍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觉那人的身形有些熟悉。
等两人相向再走近了一点,才互相看真切了彼此。
程远周看见她,有些意外。而后视线向下,看清了她的棉绒睡裤,又看到她上身只套了件薄外套,皱了下眉。
这又是什么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新穿搭?
他打量江澍的时候,江澍也在看他。
从上到下,装备非常齐全。外套带帽子,被男生兜在头上。脖子上有围巾,手上勾着塑料袋,倒是没戴手套,手背被吹得通红。
程远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手上的塑料袋似乎做出了解释。应该是给他奶奶送东西的吧,也只一种可能。江澍低头想。
先打招呼的是程远周,他声音依旧清冽,只是这次带了点探究意味,听起来像调笑但她知道不是:“穿这么少就出来?”
江澍不知道怎么回,只是“啊”了声,她没再说话。
程远周低头看她止不住有些抖的腿,和红透了的鼻尖,也没再说话,先把塑料袋放在了地上。
从上往下看,江澍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是毛线团。
原来是去送毛线的。
下一秒,她看见程远周开始解自己的外套拉链。江澍刚想开口拒绝,带着男生体温的厚外套就披在了她身上,顺带着帽子也扣上了自己的头。
暖和。这是身体给她的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是她立马抬头看眼前只剩下一件米白色毛衣正弯腰重新将塑料袋勾回食指上的程远周,江澍刚想有所动作,想把衣服还回去,就被程远周的一句话赌了回去。
他说:“我奶奶家有我大衣,她家就在附近,我冻不了几分钟。你先穿着,明天去学校还我。”
他还说:“早点回家。我先走了,多少有点冷。”还哆哆了两下。
然后江澍就看着程远周顶着寒风往前头跑,跑的挺快,毛衣随着动作勾勒出他硬挺的肩胛骨和劲瘦的腰腹。这个背影任谁看了都得夸一句这是个骨相怪好的小伙子。
只有江澍,觉得他莫名有点憨憨的。
她站在原地愣了会神儿,抬手拉上了拉链,将大衣往身上紧紧裹了裹。然后掉头,往家的方向往回走。
鼻尖萦绕的是干净清冽的洗衣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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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里诊所的大夫去了江澍家里一趟,看到倒在床上痛苦呻_吟的男人的伤后,摇了摇头,这肿的可够厉害的。大夫先给他消了一针,随后开了点药。
就在这家女主人送他将要出屋门的时候,突然进来个女孩,而身后躺在床上刚才还奄奄一息就差咽气的人看见来人顿时情绪高涨了不止几个度:“就是这个小崽子!她想要老子的命!”
“行了!”一直坐在床上沉默不言的老人也情绪爆发,“真不知道啥叫丢人!”
江澍看了外公和妈妈一眼,进了里屋,自始至终没看床上的人一眼。
屋外又热闹了几分钟,是外公在和那个人说话。说的是什么,江澍不知道,她没精力再去听。
江澍将黑色外套脱下,叠好,放在了床头柜子上。
她想,明天要早去学校一点。总归不能让同学们看见她还程远周衣服。
毕竟有些人只凭着这让自己枯燥乏味的校园生活多点滋味,他们眼里不顾其他,也不探求事情真伪性,眼里嘴里,看的说的都是自己想的。
从抽屉里翻出耳机,插上手机,找到了最近一直在听的歌单,点开其中一首歌。江澍坐在桌前,按亮台灯,重新翻开教材,开始写题。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江澍写完一篇题目,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闹钟,到每天外公该离开的时间了。江澍没再翻页,她拔下耳机,等着老人如往常般进来和她道个别。
今天外公一定是有话要和她说的。
没一会儿,门果然被打开,外公探进来一颗头,看江澍回头看他,笑着走进去,坐在她身边的另一把椅子上。
“还在写题呐?”老人如往常一样笑眯眯的说,“等外公走了,你再学会儿也睡行不行?”
江澍突然眼眶滚烫,她侧过脸,没敢再看跟前与她最亲近的人,兀自点了点头。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
外公叹了口气,又开了口:“丫头,你就好好学。”
“不也就这一年半了?”
没由来的,眼泪落下,江澍急忙擦掉,可是越抹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泣,声音越来越大。
老人摸了摸她头,又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起不到作用,反倒会让小外孙女更难受。这是个苦命的孩儿,到时候哭哭总是好的,不然早晚憋出问题。
外公拍着江澍的后背,一直到女孩情绪稳定下来才离开。
外公走后,妈妈又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她神色与平时无异,只是眼尾发红。
江澍知道她哭过。
“来,囡囡,泡泡脚,等会儿身子又该冷了。”妈妈把盆子放在地上,对着她说。
江澍想到了以前。
也是冬天,地板特别冷啊,冷的她垫两个暖水袋在脚下还是捂不暖,手脚都冰凉一片。
她本身就体寒,妈妈为此费了不少心思。先是给她做棉袜子,做棉鞋,都很厚的那种,但是不管事。
然后又是开小太阳,开了几天,确实暖和,写着写着作业都能往下掉汗的那种。但又太费电,江澍随后就不肯再开了,说自己没那么冷。
最后妈妈没辙,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往屋里送热水,让江澍脚一直泡在热水里。寒从脚生,脚暖和了,身子也就暖了。这个方法有效是有效,但是太折腾人,江澍也不肯,不过这次她没拗过妈妈。
于是这几年过来,冬天里屋里的热水都没断过。
“妈妈。”江澍刚哭过,声音有点哑。
女人看她,走过去抱了抱她。
江澍回抱住妈妈的腰,闭着眼睛,心里的一团乱线终于被捋清了些。
那一脚,算是彻彻底底跟那个男人挑了个衅。不过江澍没什么担心的,她在乎的东西本就不多,妈妈和外公。他总归不能杀人。
今夜终于落幕。
江澍躺在床上,被子里很暖和,她舒展开身体,而后侧头看了眼被叠好放在床头柜上的外套。
她定了六点的闹钟,照比平时早了半个小时。时间准定是够了的。
江澍抬手按了下小夜灯的按钮,屋里顿时漆黑一片,窗外的月亮并不亮,淡薄的光根本透不过窗,更没法透进她的屋子里。
她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想,进入睡梦中。
第二天一早,江澍到学校的时候,教学楼内果然没什么人,只有几个班里的灯是开着的。
她上楼梯,顺手开了楼道的灯,班里昨天不知道是谁值日,窗户忘了关。教室内灌了一晚上的冷风,没法形容的冷。
江澍先去关了窗,而后摘下手套将袋子里的外套拿了出来。她抱着衣服走出教室,去了旁边的实验班。
没想到会有人。
一个戴着眼镜正皱着眉低头写题的女孩子,班里来人她也没察觉,依旧沉浸在题海世界里。
江澍动作很轻地走向程远周的课桌,将他的椅子拉开,把外套放进了书桌,他书桌很干净,没几本书,应该都把材料放在教室后面的柜子里了。放好后,江澍又将椅子推到了桌子下面。
再抬头时,与刚才那个皱着眉头钻研题目的女生对上了目光。江澍不认识她,她也不认得江澍。
两人对视了几秒,而后各自转移视线。女生继续低头写题,江澍走出了实验班教室。
早晨的时间总是过的很慢,温度很低。
教室里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几几成群闹成一片。江澍双手贴在下半张脸上,嘴里呼出热气,努力让自己暖和一点。她垂眸看着摊在书桌上的英语书,纸面上的单词却逐渐乱成一团,让她眼花缭乱,和周遭环境一样。
看不进去。
江澍合上书,转身拿出书包侧兜的水杯,出了教室。
她没去就近饮水机处打水,而是去了教学楼外的水房。
水房临近车棚,这时候,很多学生正推着自己的自行车有序沿着一条小道走向车棚,找自己班的位置。停车摆车,脑子里混沌一片,都没怎么睡醒。
江澍拧开温水水龙头,细小的水流径直流入保温杯,不一会儿,就满了四分之三。
她关上水龙头,转而将杯子移到了热水水龙头下,拧开,只几秒,又立刻关上。
江澍重新盖上了保温杯盖,拿起杯子,打算抄远路回班。
肩膀突然被轻轻拍了下,她回头看到了程远周那张脸。
笑着的,与他身后的朝阳正融合。
“早上好啊。”程远周跟她打招呼,自然无比。
江澍眨了下眼,有点迟钝,她也回了句:“早上好。”
程远周就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往教学楼处走。
不是这条路,江澍低头想。
她要走操场那边的小道的,那样的话她可以绕过半个校园。这么长的路,足够让她心静下来了。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忽觉自己无比平静。
没必要再去绕远路了,就这样一起走,也很好。
身边的人存在感格外强烈,江澍过了一会儿又找了句话说:“你的外套,我放在你书桌里了。”
程远周挑了挑眉,低头看了她一眼,语气轻松:“知道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女孩今天的穿搭,上面穿着短款白色羽绒服,下身是略有些臃肿的校服裤,一看就是套了棉裤在里面的。
今天倒是知道冷了。
他抬起头,和女孩并肩往前走。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只是在各自进班前道了个别,简单的“拜拜”和“回见”。
江澍微凉的手指捏了下杯壁。
回见,远比再见要美好的多。
下次她也要说“回见”。
很奇怪,明明没说话,只是一起走了一段路,从小径处到二楼楼梯口。
但又一点都不尴尬。好像两人是心照不宣的老友,只站在一起,就能让氛围自然,让对方平静。
从那天开始,有时程远周会来八班找她,说自己今天去奶奶家,和她顺路,可以一起走吗?
江澍看他,说行。
她当然不会拒绝。
本就是难得的共处机会。
没人知道这缕细细密密的情丝从何而来,又是怎样在两个人心中悄悄扎根,慢慢发芽。
你问奇怪吗,奇怪啊。
有些事就是永远说不清。
执着追溯源头的话,也许江澍会追忆到那个黑夜,路灯下,街头边,少年给了她一件温暖的外套。
至于程远周,他可能暂时找不到答案。
年少时的心动,也本就不需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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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学期很快过去,旧年也到达尾端。
铃声响起,同学放笔,老师收卷。
江澍晃了晃手腕,把笔和尺子收进笔袋,她没急着背书包出校园,而是先去了水房接了一点水——她感冒了,要把药吃了。
大脑涨得有些木,鼻子也不通气,不过幸好题目还算简单,除去几道没研究过的题,她整体写的很顺。
教学楼里欢声笑语一片,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寒假高兴,对新年充满期待。
等江澍再回考场时,教室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那张亮黄色的便签纸,上面压着两块水果糖。纸上是无比熟悉的字迹,写着“新年胜旧年,将来胜过往,我与旧事皆过往,来年依旧迎花开”。*
冬天过了,春天就会到来,那时候万物都复苏,天气回暖,花会开。
江澍觉得自己心里已然先迎来了春天。
程远周就靠在门框上,隔着几米看着江澍。
然后笑了。
他想,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找不到答案了,因为根本没有所谓正确的狗屁答案。
就像江澍之前问过他的一个问题一样。
她说,她性格不好,总好像有些不合群。
那时候程远周说,什么叫合群,为什么一定要合群,都聚在一起,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团体里,就一定是好的吗?
他还说,那些一个人度过的时光,自己正在慢慢向上,会变得越来越有趣。总有一天能找到自己的避风港。
因为,花会开。
以上,都没有标准答案。
江澍将纸条揣进兜里,想着回家要把它锁在柜子里。
她背上书包,拉好羽绒服拉链,正准备往外走,就看到了站没站相的程远周。
他在看她,眼里一如既往带着笑意。
江澍也笑,她走过去和他讨论数学试卷上的题目,两人并肩走,一起下楼,出了校门。
高二这一年,江澍得到了很多,越来越高的排名、很多很多的糖果,和一个陪她在身边的程远周。
那时候,她不再如以前一样,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江澍不再着急,在高三这一年时间里,她要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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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贴上了新对联,年夜饭江澍和外公、妈妈一起吃,那个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已经两天还没回来。
妈妈知道他又去赌了,她心里着急,怕他又败家,想去找。被外公拦下。
“大过年的哪儿那么多人跟他赌,赌了输了也让他自己填窟窿,实在不行就报警。”老人板着脸说。
这几年这人是什么德行,他干的又都是什么事儿,已经让一家人寒了心。
以前的账差不多还清了,他们之间也早没了所谓的亲情可言,更没义务继续填他创下的无底洞。
没什么好说的,再有这些事情,直接报警。
江澍往杯里倒可乐,杯口冒着气泡和门外爆竹烟花一样霹雳响。
外公先去院子里放了挂鞭,火星明亮,一阵爆响之后,地上满是红色碎纸张。
年就算这么过了,人又长了一岁。
初一那天,江澍跟着妈妈一起去给街坊邻居们拜年,依旧是挨家挨户。
只不过今年,她在程远周奶奶家门前踌躇了一瞬,多少还是跟以前不一样了,有点紧张。
程远周在奶奶家过的年,江澍来的时候他正给老人浇花。
看见一天没见的女孩,他嘴角勾着笑,听她跟自己奶奶拜年,说新年好。
程远周放下花洒,站起身走过来,也客客气气地对妈妈道了句“新年好”。
妈妈知道他是江澍同学,两人有时候会一起回家,但不知道他俩现在的关系。
她陪奶奶在沙发上聊了会天,而江澍,已经跟着程远周进了房间。
理由是有套卷子有些难,要交流下上面的题目。
妈妈当然同意,尤其高二下半学期,江澍更用功了,她总会担心女儿的身体。
实验班的学霸给囡囡讲题应该比江澍自己硬扣要有效果的多,她是高兴两个孩子交流学习方法的。
程远周房间朝阳,屋内阳光很足很暖和,和他人一样。
江澍刚一进来就被他箍在门上,男生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亲的很急,牙齿磕到了江澍嘴唇,女孩下意识往后躲,程远周抬起右手垫在她后脑勺上,手碰上了门板。
江澍缓缓睁开眼睛,放缓呼吸,红润的嘴唇上还隐隐作痛,上面有着水润光泽。
一个橘子味的吻。
程远周拉着她的手来到了书桌前,是真有题要讲。昨天晚上江澍给他发微信,说有道数学题要问题,问他明天有没有时间。
程远周收到消息的时候先是一怔,这姑娘怎么在除夕还在学,这么用功。然后回复,有,明天来奶奶家,我给你讲。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将题讲完,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江澍再次向程远周投去佩服的目光时,他又没忍住低头碰了下她嘴唇,问了个有点自恋的问题:“这么努力学,是想进实验班找自己男朋友?”
江澍坦诚承认:“原因之一,也想再努力向高分争取一下。”
程远周笑的,他真服了,这么好一调情机会就这么被江澍一句实话怼碎。
也是,他不就喜欢她的这份坦诚和直白吗。
原因之一也好,有他就行。
起码江澍有想过,他在实验班,她进去了,两个人说话会更方便一点。
临走时,奶奶给了她一颗橘子,说,奶奶祝囡囡和小周在高三都能顺顺利利,学业进步。
江澍和她道谢,接过了那个橘子。
某人戏谑的目光投了过来,她当然能察觉到。江澍想到刚才那个吻,耳尖红了一瞬。
然后和奶奶道别,也对程远周说了一句“回见”。
男生抬了下手,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他和江澍妈妈说了再见,又对着江澍,拖着语调慢悠悠说出了“回见”二字。
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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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回见”是在两天后。
初二程远周跟着父母去了外婆家,江澍外公就在身边,她就在家看看电视,吃吃睡睡,当然也背了不少东西。
她和程远周约在一家面包店前汇合。
两个人走着走着就逛到了一个小广场处,大下午的,也没什么人。
江澍找了块平滑的石头,直接就这么坐下。程远周也坐她旁边。
两个即将上高三的人谈起了理想和未来。
江澍问他,以后要去哪儿。
一提到这个话题,程远周坐的端正了些,语气比平时多了点认真:“我应该不会离开了,就在本地读。”
这片土地上有着好几所国内排的上名号的好大学,所以很少有人想往南考。大多数本地学子都会争取留下,为了争取那几个录取名额拼死拼活拼三年。
一为不远离故土,二为争得好结局。
为自己的寒窗苦读十二年,谁不想上好大学。
他认为,江澍也会留下,她那么努力。
那个时候,程远周是这么认为的。
那个时候,程远周不知道,江澍是一定要走的。
留在本地。
江澍吸了口冷气,气体流经身体内部,冷的她全身上下好像都结了冰,心中隐约通了电流,激的冰碴都融化。
她想问,不能换个城市吗,别的地方也有好大学的。但是转念一想,他的家人全都在这里,他跟她不一样。他确实没必要离开。
而男生下句话,算是彻底打消了江澍想把到嘴头的话说出口的念头。
“而且我答应奶奶的,不会去南方城市。”程远周提到这个,眸光淡了淡。
他觉得对江澍不该有什么隐瞒,讲起了自己姑姑的故事。
江澍鼻尖微酸,她低头看着两人贴在一起的腿,认真听程远周说话。
他姑姑参加了高考,在那个年代,有多难得可想而知。
考了个好分数,去了南方。
奶奶苦口婆心劝她,留下来多好啊,也能上好大学的啊。北宜大学和南阳大学差不了多少。
但是那时候的人,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想着和那个约好一起去北宜的人远走高飞。
她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因为什么,程远周没说。
不过江澍想起了自己舅舅。
天灾,人祸。老天爷想收走一条人命还不容易吗。
奶奶一病不起,精神气没再起来过。
程远周陪在她床边,小孩子出口承诺没经太多脑子,却一直记得:“奶奶,您不要难过,小周以后会一直陪着您。”
奶奶拍了拍小孙子的头,眼里的泪好像流不干。
后来她也因为这次事故,对南边有了嫌隙。
江澍没动,她静静听着。
她想,也许命运一直这样,总是喜欢开玩笑。
不远处枯草地上躺着几片干叶,被风刮到空中,转了几个旋儿,而后落到了不同的地方。
原地一片,花坛一片,小溪一片,还有一片一直飘在空中,摇摇欲坠。
明明它们来自同一处。
风声呼啸,像是在和谁道别。
吵闹声由远及近,江澍大梦初醒一般,被吵回过神。
她看见消失了两天的人,被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推搡着,拳打脚踢。
男人被推倒在地,他护住了自己的头,嘴里嚷着要报警。
其中一个人踩了他一脚,语气轻蔑:“报警?他妈的是老子要报警!玩不起就别进那地方,现在输了还想跑?”
江澍看着地上的男人,眼神一点点变冷,她就这样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程远周察觉到她的异常,抬手拍上她的肩,刚想说什么,就被不远处的男人打断。
“她是我女儿!她有钱!”男人从地上用力爬起,看见熟人,他眼睛瞪的老大,手指着自己女儿,语气激动,“你们去找她要!”
江澍看他这样,甚至有点想笑。
她是他女儿,这是事实啊。原来他知道。
几个小混混停下动作看了过来,不远处站着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手无缚鸡之力。
他们走过去,问江澍:“你是这老赖女儿?”
问这话的人又侧头看了看女孩旁边的男生,他依旧在盯着不远处瘫在地上的那团看。
江澍呼出口气,眼眶发红,她说:“不是。”
“你们报警吧。”
她拉着程远周的手,转身要走。
男人看她这样,吼着出声:“狗崽子你他妈不管你老子在这儿跟小白脸瞎搞!你真是狗_娘养的!”
程远周感觉自己手要被江澍捏碎了,他低头看女孩用力咬牙而略微鼓起的腮帮,出声:“等会儿。”
“不用管他!”江澍也几乎用吼的说了句。
男人还在呻_吟,提高了音量:“啊!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我也要死了。
江澍脸上滴下一滴眼泪,很烫,烫的她脸颊生疼。
从此以后,你就当江澍死了吧。江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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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澍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此后的一个礼拜,程远周都没再联系上她。他上门去找她,却被外公拦住。
外公说,孩子,你给囡囡点时间,回来再见吧。
程远周只能走,回去继续对着聊天框发消息。
妈妈去了警察局,接着又去了医院。
江海滨说的要死了,是真的。
他真的要死了。
医院开出确诊结果报告单,妈妈握在手里,颤着身子看了一遍又一遍。
肺癌晚期。
这个人结婚后就开始烟酒不忌,吃喝玩堵。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他在这个家,没做出一点贡献。
现在得了这种病,不知道该说是对他的报应,还是对他们这个家的报应。
消息在一周后的某个傍晚终于得到回复。
江澍:[见一面吧。在学校操场。]
程远周立马穿好外套跑出家门,去学校门口等人。
等他到那儿的时候,江澍已经站在那里好久了。程远周跑过去,不断呼出的热气昭示着少年跑的有多急。
他拢了拢江澍脖子上的围巾,手心顿时一片湿热。
程远周轻轻呼出口气,他眼里也湿热一片。拉过江澍的手,走到学校北边的断墙处,他俩轻轻松松跨了过去。
走到了看台处,江澍停了下来。
两人谁都没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江澍缓缓开口,她说:“我那天,还有话没说完。”
程远周莫名有些恐慌,江澍这样,真的很像在道别。可是他还是要听她把话说完。
“程远周,我不会留在这儿。”江澍对着他的眼睛,眼神照旧直白又坦诚,“我会走,去北宜,去江南,去任何一个离这里不止一点远的地方。”
程远周蜷着的手指颤了颤,他想说话,又不知道此时此刻能说什么。
喉咙也紧的说不出话。
“你不是看到了。”是陈述的语气。
程远周眺望天边西落的夕阳,红,像血一样染红了半边天。
怎么会有这么红的太阳。
正是因为看到了,自己才不能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程远周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也不能留她。
她肯定走,也必须走。
最好再也别回来,去迎接本该属于自己灿烂的人生。
江澍不应该被这些琐事困住手脚,止步不前。
他清楚。
“说来挺可笑的,那个人在我即将迎来高三的这个寒假确诊了癌症晚期。”江澍笑了笑,很淡,“真会挑时候。”
程远周抬眼,想对她说,别堕落。
你这么努力学,不是因为什么仇恨或其他,是为了自己,为了未来。
实在不行,就当为了他。
他以前也是在江澍的未来里的。
江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又说:“别担心,我不会堕落。我又不会因为没他就没了离开这个地方的想法。”
程远周都快被她气笑了,这姑娘断的真的就是干净,不给他留一点念想。他这时反而希望江澍别那么坦荡,说点模棱两可的话多好。
可如果那样,她就不是江澍了。
程远周慢慢开口,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也是两人再次见面后的第一句,他问:“他死了你也要走吗?”
“是。”江澍答。
程远周点了点头,他靠在看台的铁栏杆上,转身正对着江澍。金乌西沉之际,背景是大片火红的火烧云,颜色深到仿佛将要滴出血。
男生声音有点哑,细听也能听出点颤在里面:“我问一句。”
“那天我跟你说我不会走,你只是点头。”
“我在你心里又有多重的量?”
他作结,“江澍,你起码信得过我点吧。”
眼泪又落在已经湿透的围巾上,江澍低下头,情绪浪潮将她淹没,她于漩涡中,不再发一言。
她能说什么呢。
程远周永远都是主动的那一个,在这段感情中,她更像一直被带着走。
是她不够勇敢,更没他那么坦诚。
“所以呢,”程远周手指点着冻的人要死的铁栏杆,“今天你叫我来,是要和我分手吗?”
江澍猛地抬头,她又摇摇头,声音很闷:“不要分。”
程远周笑了,终于听到了一句能让他安心一点的话,他站直身子走到江澍旁,拉过她的手,说:“那就先回家,女朋友。”
天已经变暗了。
温度也更低了。
这个难熬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
江澍,程远周,时间就先停在这里。
你们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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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过后,江澍依旧保持着原先的那个作息,自己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高三一整年,她如愿进了实验班,两个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也不考虑不久未来的离别,只珍惜眼下。江澍排名越来越高,离程远周越来越近。
最后两个人的名次,终于挨到了一起。
只不过在这之后,各奔东西。
江澍在第一志愿处填上了“北宜大学”,最终被顺利录取。
要说什么是有回报的,学习算一个。或许结果与努力不成正比,但拼搏了,结果终究不会太差。
这是江澍以前就坚信不疑的。
北宜有国内数一数二的好大学,那她就拼命学。
她能做到每天凌晨睡五点起,能做到在寒冬大雪天依旧照常爬起来,洗过冷水脸,在手脚冰凉中背书写题,尽管僵硬的手连笔都快握不住。
她一点都不觉得难捱,庆幸自己现在的日子是有盼头的,也因越到最后越高的排名感到安心。
高二的时候,她心无旁骛,只想远离这个地方。
高三,尽管那个人在她下半学期的时候永远离开,她依旧没懈怠半分,想走的欲望依旧强烈。
只不过,和高二想法不一样的是,她想带着程远周一起走。
但他也有自己坚守的承诺,他和她一样,都做不到为了对方放弃自己多年的坚持或是承诺。
两个人都有自己执着的东西。
那份感情在青春时期、在现实面前,似乎都太轻。
但是在未来的某一天,他来了北宜,来找她。就像她当年离开那样,没打任何招呼,直接出现在了江澍面前,毫无征兆。
那时江澍和程远周都无比清楚,这份感情从来都没到过尽头,于他,也于她。
这还是后话。
两个人是在机场说的分手。
程远周来送她,江澍拉着行李箱,终于说出了那句“分手吧”。
都到现在了,离别就是摆在两个人眼前的事实。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和余地了。
程远周揉了揉她头,语气有点苦口婆心:“注意你的作息,总那样熬身体早晚垮掉。”
他兀自说着:“还有,有事儿可以给我发消息,我看到会回的。”
“平时少吃凉的辣的,在包里多备几个暖宝宝。”
说了很多,到最后绞尽脑汁都再想不出来什么话,程远周抬手擦了擦女孩湿润的眼尾,同时眼泪也从自己脸颊落下,他说:“回见。”
“回见。”
他们还会再见的。
现在还不算真正的离别,因为妈妈和外公都还在这里。
只不过,程远周没想到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道别。
大学四年,江澍给他发消息的次数寥寥无几。
更多是祝他节日快乐。
寒暑假她回来,会去找程远周。像高中时期那样,去小广场,去公园,两个人坐在一起,聊聊现状。
大家好像都没怎么变,但是两个人之间的隔阂也无法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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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江澍于秋天的一天,把妈妈和外公接去了北宜,一个离这片成长之地最远的城市。
走的那天,她和周围邻居大都道了别。
唯独没跟程远周。
时间太久了。
而且在机场,他们已经以恋人身份道过别了,不是吗。
她做不到无比客套地以半年才见一次面的朋友身份和程远周说出那句“再见”。
这次真的不会再是“回见”了,江澍想。
回想高中三年,江澍有什么,她什么都没有,手中空无一物。
要再往里扒,她有一颗算得上赤城的心,说来可笑,一个不算向上的人,心却滚烫;有摇摆不定的情绪,前秒还飘飘然如上云端,下一秒就能瘪了气坠入泥潭;还有一份永远都无处安放的敏感。
她知道,自己对于有的事物根本不是不在乎,怎么会有人没有一点在乎的东西。绝对自由的生活是被人追求的、向往的,是可望不可即的,永远都不会得到。
只是太没有安全感了。任何人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她也是。所以只能表现出不在乎,把所有人都当做过客。
除了程远周。
要说遗憾,是有的。
她应该勇敢一点,她应该多信任程远周一点。
那个给了她希望和勇气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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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别经年
“江澍,我给你也带了杯奶茶,放桌上了啊。”同事小刘对着办公室门口正在打印报表的江澍说。
江澍看过去,桌子上多了杯奶茶,她笑了下,道谢:“谢谢啊。”
“没事儿,”小刘回自己工位上,转椅被轮了一圈,“就当谢你那天给我打卡了。”
她做了个发射动作,笑得很灿烂,“救我于水火之中,保住了本月奖金。”
江澍朝她单眨了下眼,转身继续忙活手头的工作。
中午她请假回家。外公身体有点不舒服,江澍打算下午带老人去医院看看。
上午在一家常去的蛋糕店预订了一款新品甜点,江澍离开工作室后就去了那儿。
店里依旧在放着歌曲,江澍几乎一瞬间就听了出来。
是《同花顺》。
高中时期她听歌有个习惯,时至今日也没再变过。
喜欢听同一个歌单,循环几首歌直到听腻。但过一段时间再听,会发现以前喜欢的歌不论什么时候再听,依旧是喜欢的。
于是那首《同花顺》,被那时候的江澍听了上百遍。
但后来没再听过。
没想到,今天在这儿听到了。
江澍往柜台处走去,耳朵在听歌,脑子里在过词。
记忆里的文字与歌声逐字一一对应。
“假如说钢铁磨成针,”
“只要愿意等,”
“只要肯爱得深,”
“是不是就有这可能,”
“有可能打动这铁石心肠的人。”
她想到了小城,想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江澍接过包装纸盒,跟熟悉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付过账后又道了别。
她转身往门口走去,歌声还在继续。
“假如说温柔是谎话,”
“你不会颠覆这想法,”
“你撑着眼儿都不眨是眼泪吗,”
“假如你真的放得下,”
“你怎会一言也不发,”
“漂泊天涯,苦苦挣扎,心已麻。”
想到了,他们两个曾经也都一言不发。
命运一直都在开玩笑。
江澍觉得。
不然怎么在下一秒,在江澍推开店门,再抬头时的那一秒,就看见了那个好久不见的人,程远周。
她定在原地,大脑空白一片。
与此同时,歌曲到达结尾处高潮。
“就算梦能成真,”
“有谁猜得准,”
“能分到多少福份,”
“生命的同花顺底牌没有你,”
“我也认。”
谁又能猜到谁能分到多少福分。
命运又会在某一天,偏爱什么人。
江澍勾了勾手中的装饰纸盒的细带。
此刻时间好像真的静止。
如那个火烧云如血的黄昏。
他曾经说过,他会留在那个地方,陪着奶奶。
这是他的承诺。
然而此刻,原本以为再不回见到的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江澍蜷了下手指,心里有些乱。
有客人从店里出来,门在身后被打开,江澍回过神,往前走了几步,给旁人让路。
程远周也是在这时候有动作的,他朝她走过来。
岁月让他的面部轮廓更加深邃,他又长高了,眼底没有了以前总会有的笑意。
不过也有没变的地方。还是那个发型,在温暖阳光照射下,短发显得很蓬松。
江澍有摸过他的头发,很软。
程远周看她表情有些迷茫,心里轻笑了声。
江澍穿了一身墨绿色连衣裙,很长,直到脚踝。这点倒是和以前一样,不喜欢穿裙子,穿的话,也会穿长裙。
他默默想,然后在女人面前站定。
身高差距一下子就出来了。
江澍抬头看他,鼻头有些酸,她抬起空着的左手,点了点男人胳膊,没说话。
程远周也低头打量她,他出声,江澍听出来他的声音照比以前更沉了些,不过依旧爽朗,拖着熟悉的调调:“不打声招呼,江小姐?”
江澍听他这么说,感觉鼻头更酸了,她又拉了拉他手。
生怕一碰就破碎,眼前皆云烟。
程远周笑,他侃她:“对陌生男人动手动脚?”
江澍将蛋糕盒放在了地上,整个人扑到程远周怀里,双手抱住了男人不再如原来那般硬得硌手的腰。
程远周被她撞的往后退了两步,他站稳身子,也抬手搂住了江澍的肩膀。
“我下午要带外公去医院检查身体,你要不要去我家看看。”江澍将脸贴在他的衣服上,传出来的声音听着闷闷的。
她没问那句“你怎么来了”,也没问“奶奶怎么了”。
在外面,这些话都不好说。
程远周摸了摸她脑袋,说:“我先不去了,替我给阿姨外公问个好。刚搬过来,房子还有很多地方没收拾。”
这就是要长住了。
程远周真的来了。
江澍抬头看他,心中宛如电流流过,喜悦涌上心头。
“哦,晚上有时间吗?”程远周声音很低,几乎是在咬着她的耳朵说。
“有。”江澍没犹豫,立马回应。
“行,”男人直起身,“等我微信。”
他拿起地上的纸盒,转而递给她。
他俩这两年来在微信上没有过联络。
程远周是因为她的不辞而别生气,江澍知道。
而她则是不敢再多打扰,身居两地的两个人,每天都看不见彼此,谁都不知道谁的身边是不是又出现了新的人。
程远周确实是在赌气,他不会主动再给她发任何消息。两点前他是这样想的。
尽管两年后的今天他来了北宜,还主动跟人姑娘说,让她等他消息。
也就这样了,程远周想。他在她面前,永远都没脸。无所谓了,栽了又不只这一回。
谁都不能懂当时他去江家却发现那户已经人走家空的心情。
他做不到不生气。
女朋友,不,是前女友搬家去别的城市生活,连个招呼都不带打的,他这个前男友还是听隔壁家的一个老太跟他说的这个消息。
程远周觉得自己真是憋闷。
江澍一直都是行的。
他不懂她在想些什么,好好道个别很难吗,跟他主动发个消息很难吗。
这一切似乎都很难,只有把他无声甩开最简单。
奶奶是在去年走的,火化那天晚上,天空开始下小雨,细细密密。
程远周守在灵堂前,也在凌晨掏出过手机,对着对话框拼拼删删半个钟头。
消息终究没发出去。
操。
跟她发个消息对你来说也很难是吗,程远周。
他心里难受,退出了那个对话窗,没再点开。
眼下。
程远周一个人回到公寓楼,开始打扫。
争取能在晚上完活,完不了,就去酒店。
他边想边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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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澍那边已经在医院等到了结果,没什么大问题,她松了口气。
回到家后,江澍对妈妈和外公说了程远周来北宜这件事。
妈妈很惊讶,说晚上让那孩子来家里吃饭吧?
江澍说,以后有机会再来吧,他俩已经约好在外面吃了。
她对妈妈说,我以前有和他谈过恋爱。
妈妈看她一眼,笑了:“我早看出来了。”
“不然谁家小伙子总会在下晚自习后送我们家囡囡回家。”
高三开始有晚自习,十点半下课。
那一整年,程远周每晚都送她回家。
江澍没想到,妈妈居然早就知道了他俩在一起过的事。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再次让美梦成真。
程远周的消息是在五点发来的,他问,外公怎么样。
江澍回复,没事,就是有点高血压。
程远周又发来消息,行。
顺带着一个地址。
江澍定睛一看,是家酒店。
她一愣,拇指划着键盘,却迟迟没打下字。
过了两分钟,程远周那边收到了一个“好的”的表情包。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笑江澍和以前一样没心眼。
哪儿有人约吃饭是在酒店802房间的。她也是信的过他。
只可惜,今天晚上,程远周并配不上江澍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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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澍才一进门,就被程远周摁着亲,男人占尽身高和力气优势,将她手箍在一起,抵在墙上。
窒息、潮湿。
江澍想到了好多年前,在那个满是阳光的屋子里,男生也是这样亲她的,那是个橘子味的吻。
随后进展是江澍没想到的,她的身下,是柔软的床,她,在被脱衣服。
江澍想到两人都没吃饭,她也有话要问他,于是把程远周往后推了推。
“先去吃饭。”
气儿都喘不匀了。
“不急,回来再吃。”程远周又重新贴上了她后背。
床单皱得不能看,江澍被程远周搂着,听他说这两年发生的事。
说奶奶,说工作。
说他跟她在赌气,生气她真的就杳无音讯了,一条消息都不主动给他发。
江澍转身亲他,眼尾湿润一片。
“程远周,你的外套很暖和。”
“你家的橘子也很好吃。”
“你人很好,我喜欢你。”
“一直都是。”
年少时没出口的话,在这一秒,终于被她坦坦荡荡说出口。
江澍也说了很多自己的事,说那次不告而别,她是有私心的。
她做不到以朋友名义再别离。
是她对不起他,两人之间的很多事情,她办的远都没他漂亮。
程远周又开始亲她,他不想再听她说什么。
只想做出来。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以前的所有,都过去了。重要的,是以后。
我与旧事皆过往,之前就写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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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这么大,江澍有两次觉得自己被命运偏爱的体验。
第一次,是她有妈妈这样好的妈妈,有外公这样好的外公。
第二次,是程远周来找她。
他很辛苦,把她这样破碎的人一片片捡起来,然后主动说出那句“我爱你”。
可能回忆真的会筛去一些不好的东西。
不然这两年,她再回想高中,回想那个破旧的小县城,能想到的怎么只是那些少的不能再少的美好呢。
她记得黑夜,记得街头,记得在路灯下少年脱下外套往她身上披,暖了她一整个冬天。这也算她以为的无疾而终的开始;记得期末考的最后一场结束后,她去接水,回来就在书桌上看到了一张写着“新年胜旧年,将来胜过往,我与旧事皆过往,来年依旧迎花开”的便签纸,上面压着两块水果糖;记得那年的一片烟花爆竹霹雳响,瑞雪兆丰年,她于一片洁白中走进奶奶家,拜过年后,在房间里,闻到了最甜的橘子香;也记得,程远周的那句“江澍,你起码信得过我点吧。”
我信你的。
只不过没人知道,包括那时的江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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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结束后,两个人轮流洗了澡。
江澍坐程远周怀里,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坐着,享受着久违的重逢后的静谧。
“你还记得高三那年你翻译的那个单词吗?”程远周突然问。
“什么?”
“Rain cats and dogs .”他读英文的腔调与以前无异,江澍照样喜欢听。
“记得。”
那天下着大雨,回家路上有一只湿漉漉的小狗,看见它,江澍想起了白天在英语卷子上看到的单词。
“再翻译一遍。”程远周说。
“大雨滂沱,我在雨中捡到了一只小狗。”
“我就是。”
程远周没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想给自己女朋友卖卖惨。
最好她能主动亲亲他。
江澍转过头往后看他,抬脸亲他。
刚洗过澡,程远周眼睛湿漉漉的,真的有点像他口中所说的小狗:“我那时候就是。
“只不过没被捡,是被丢掉的。”
那年她离开,和很多人都道了别,除了那个给了她勇气和希望的少年。
但没关系。
没有道别的人终将会再见。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