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凶器》黎佳

6、六

　　贝塔紧紧把女孩抱在胸前——不知为什么，它总觉得莉莉公主应该就是这样的——心满意足地感叹：“哦，你可真精神，太好了。”

　　为了照顾她的伤势，贝塔前往地窖的速度并不快。他们默默穿过一队全副武装巡逻的骑士，领队的那名骑士为他们让了路。贝塔带着憧憬的眼神看着骑士们昂首挺胸走远，对它来说，看到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的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早上他还只有弗雷兹一个人，现在它拥有一座城！

　　被抱在怀里的女孩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轻微到连她自己都没感觉。然而她不幸碰上了贝塔，于是小机器人低下头，充满关切地问：“你的心跳加速了，不舒服吗？”

　　“神呐！我的腿断了，怎么可能会舒服！”女孩痛苦地闭上眼，不愿再讨论这个话题。

　　“哦，很快就会好了，别难过。”贝塔难受的安慰她，过了三秒钟，它又好奇地问，“洛克文奇是谁？”

　　“谁也不是！不准再提这个名字。”那女孩立即抖了抖，像是做错事被大人抓住一样，忽然闭上了嘴。过了半天，等到刚才突然出现的另一队骑士走开，她才有些歇斯底里地扯着贝塔叫道，“你的主人是谁！竟教出这样的笨蛋！”

　　“……”贝塔眨了眨眼，不明白似的说，“您就是我的主人啊……”

　　“你这个小傻瓜！”女孩用力拉扯着它的脸蛋，直到拉出一个奇怪的形状，“把你做出来，又不好好负责，不管是谁，那家伙都是个混蛋！”

　　“可是……”

　　“听好了，亲爱的，既然洛克文奇叫我遇见你，我就有义务教导你。”女孩揪住贝塔的耳朵，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道，“当你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你的主人。他给予你身体，赐予你神智，与你共享灵魂，从此你要听从他的吩咐，为他奉献一切……直到你再次化为尘土，神智回归众神之墓。”

　　贝塔睁大眼睛愣了，半天才重新露出笑容：“哦，这一定是新的规则！听说不同的位面总有不同的规则，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没有问题，只要不违背三大原则就可以遵守……弗雷兹大人不是混蛋，不过你想见他的话……”

　　女孩再次歇斯底里地抓住它：“啰里啰嗦的笨小孩！快带我去见他！不管是不是混蛋，这家伙都快要把这座城给毁了！洛克文奇在上，这是天底下最卑鄙无耻的栽赃！连光明神都无法容忍的污蔑！我才不会放任宠物们干这个——哦，你看见没有，刚才飞过去的宝贝儿！你看那骨架！看那弧度！看到它扫过无耻神殿的英姿了吗？赞美你，黑暗神！”

　　“你的宠物们？哦~你也喜欢养宠物吗？”贝塔兴致勃勃，“真好，莉莉公主有一只仓鼠，我们见过照片。”

　　女孩满不在乎地遮掩道：“咦，我说什么了吗？你一定是听错了。”

　　“你说‘啰里啰嗦的笨小孩！快带我去见他！不管是不是混蛋，这家伙都快要把这座城给毁了！洛克文奇在上，这是最卑鄙无耻的栽赃！连光明神都无法容忍的污蔑！我才不会放任宠物们干这个——哦，你看见没有，刚才飞过去的宝贝儿！你看那骨架！看那弧度！看到它扫过无耻神殿的英姿了吗？赞美你，黑暗神！’”

　　贝塔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女孩的原话，连语音语调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并且在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后还不明所以认真提议道：“我有录音功能，假使你需要原声的话……”

　　“不，谢谢。”女孩整个蔫了，只能低声说，“亲爱的，记住我们是一伙的，千万别把我交给神殿……好孩子可不能干这种事。”

　　“可是弗雷兹大人说他去神殿了啊。”小机器人犯了难。

　　“好吧，这世界变化太快了！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法师会叫弗雷兹的！从这该死的名字就能看出他的糟糕品味！”奔赴神殿的路上，女孩似乎忘记了伤痛，一直都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亲爱的小宝贝，你那不负责任的主人去神殿干什么？”

　　“他说有事要拜访大祭司。”贝塔在跑动中不忘老实回答，并且仔细不让女孩受到碰撞，“哦，我叫贝塔C223，你也可以叫我贝塔。”

　　“我叫艾维尔，不过你得叫我艾薇儿，比较符合现在身份。”女孩抓着它的领子严肃地说，“贝塔，你的主人真的是死灵法师吗？”

　　贝塔吃惊地停了下来：“艾薇儿小姐……弗雷兹大人是骑士啊！”

　　叫艾薇儿的女孩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

　　贝塔赶忙安慰她：“弗雷兹大人是很好的，他一定很高兴见到你。”

　　艾薇儿伸出小手揪住贝塔的耳朵，用少女稚嫩的嗓音喊道：“洛克文奇在上！这傻孩子疯了！你可怜的主人会被你气死的！”

　　“弗雷兹大人脾气是不太好，也不大喜欢我……”贝塔说到这里眼神黯淡了下去，它感到很伤心，可还是打起精神来，安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暴躁的艾薇儿小姐，“可是他人很善良。”

　　“我可不觉得一个死灵法师会很善良。”艾薇儿像个老头子一样摇头。

　　“弗雷兹大人真的是骑士。”

　　用灰白色花岗岩砌成的高大建筑已经近在眼前，两人头顶不时有大大小小的不死生物飞过。马诺神殿在周围的一片狼藉中屹立不倒，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在阴沉的天空衬托下显得愈加肃穆庄严。不少来神殿寻求帮助的平民已经泪流满面地跪了下去，虔诚祈祷。

　　断了双腿的女孩看到这情景不禁冷笑：“我说祭司们都去哪了，原来在守护曼纽尔的脸面呢。”

　　贝塔还在努力解释：“弗雷兹大人……会魔法的骑士……我有录像可以……”

　　“好了好了，弗雷兹大人是神属骑士，说不定还是个圣骑士呢。”艾薇儿揪着它的头发嘀嘀咕咕，“你现在给我闭嘴，别再惹人注意了。”

　　然而当一名少年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在神殿门前徘徊，他的神情又显得那么惶恐而且不知所措时，是无论如何都会引起别人注意的——立即有两名骑士装扮的人迎了上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贝塔刚开心地说了声“你们好”，就发现怀里的艾薇儿突然开始眼泪汪汪颤抖着，呻吟着，挣扎着，那凄惨的模样就算石头看了也会心酸的。

　　机器人被吓坏了，激动地问：“艾薇儿小姐，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天哪！我不会……请帮帮她！”它无助地冲两名正跑过来的骑士喊。

　　跑在前面的骑士好心地要把正抽搐的女孩抱过去，为贝塔减轻负担：“可怜的孩子，是来找祭司治疗的吧。快去通报一下。”

　　于是另一名骑士温柔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奔进了神殿。

　　贝塔忽然觉得艾薇儿小姐在狠狠掐自己，它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转念一想，她一定是疼得厉害所以抓住自己不肯放，于是不再考虑，赶紧把女孩交给好心的骑士大人了——书上说，骑士都是好人，他们坚贞不屈，善良友爱，生来就是为了保护人民。

　　它又仔细瞅了瞅女孩因痛苦显得扭曲的稚嫩脸庞，爱怜地帮她把脸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拨开：“看，祭司要来了，没事了。天哪，你的脉搏好快，是很疼吗？哦，要是我能替你们受伤就好了。”贝塔担心地数着女孩的心跳，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不知名的骑士安慰他们：“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艾薇儿乖巧地蜷缩在那名骑士怀里，温顺地像只小猫。完全失去了对着贝塔时张牙舞爪的气势，她皱起脏兮兮的小脸，可怜巴巴哀求着：“我很疼，先生，求你不要叫人伤害我。”

　　“我向光明神起誓，保证一丁点也不疼。”骑士温柔地安慰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治疗魔法，祭司……”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怖力量压弯了脊背——伴随着灾民骤起的惊叫和巨大的轰隆声，一瞬间瞪大眼睛的女孩显示出了和虚弱外表完全不一致的行动力，她尖锐的嗓音仿佛利箭，清晰地穿透了周围潮水般的喧哗：“不要跑！趴下——全部趴下！把脸埋到土里，屏住呼吸！不要呼吸！”

　　灾民们仿佛傀儡一般，纷纷顺从地趴到了地上，颤抖着把脸埋进土里，竭力屏住呼吸——他们的面前，是正在缓慢塌陷的神殿。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巨大的黑洞，而白色的神殿正一寸一寸地陷进去。

　　在这幅末日景象之前，艾薇儿挣开了骑士僵硬的胳膊，滚落到地上，对着发呆的贝塔喊道：“傻瓜！快过来！”

　　贝塔眨了眨眼，忽然惊醒一般抓住骑士叫道：“骑士先生，您怎么了！”

　　“他属于光明神！他死了！”艾薇儿艰难地撑起身体，冲着小机器人怒吼，“我也会第一个干掉他！下一个就是我了……到时候整座城只有你能行动，快带我走！”

　　“还有心跳和呼吸……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做个检查。”

　　贝塔对女孩的咆哮充耳不闻，轻轻地把大张着双眼失去意识的骑士放平，给他做脑部扫描，“请等一下，艾薇儿，等我把骑士先生叫醒就带你去找弗雷兹大人。”

　　“你这个蠢货！”艾薇儿砸着不断起伏的地面发出悲鸣，“他死了，他死了……神呐。为什么我早先没有发现！为什么！”

　　“你不会死的，艾薇儿小姐。”贝塔仔细地检查骑士的身体，同时不忘温柔地安抚女孩，“我会保护你。”

　　原本上下震动翻滚，仿佛会噬人一样的大地很快平静了下来，神殿静静地歪在那里，一般嵌入地下，一半还在地面。

　　“哦，我要说谢谢吗？笨傀儡！”艾薇儿抓起一把淤泥，想了想又扔了出去，“要我说多少遍，他死了！你在做什么，你在救一个死了的神属骑士！他们要是知道我们的身份，会把你劈碎！”

　　“哦艾薇儿，虽然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可也不能乱说话呀。骑士先生的身体机能很正常。”贝塔跪在那里摆出严肃的表情，正儿八经准备纠正她的错误思想——动不动就说别人死了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莉莉公主就不会这样，所有的小孩子都是需要教育的，“他只是暂时失去了意识，跟死亡是两回事。唉，我要是医疗型的就好了……这里没有医院吗？”

　　艾薇儿绝望地抓了块石头丢它。

　　“你做的很好，孩子，可是他已经失去灵魂。去帮助其他需要帮助的人吧。”

　　一道温柔的嗓音在他们背后响起，贝塔眼前，骑士身上升起一个小小的金色光点，慢慢飘上已经漆黑如夜的天空……灾民们战战兢兢抬起头——站在那里的几个人都穿着雪底金边的骑士服，俊俏挺拔得如同白杨。跟人们常见的神属骑士不一样，他们的领口和袖口上甚至连一颗宝石纽扣，一枚神圣徽章都没有。唯一的装饰大概只有他们身后那几匹漂亮的白马。

　　艾薇儿死死捏起拳，把头埋进淤泥里，吞下了自己的呜咽。

　　“圣殿骑士团！圣殿骑士团！”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马诺城的市民们爆发出绝处逢生的欢呼。

　　贝塔依旧跪在那里，无助地看着那个光点越飘越高，最终隐入厚厚的黑色云层。它绝望地低下头，骑士的眼睛闭上了——他死了。